理·杰弗里斯
七月里有只蒼蠅在綿長的草地上飛來飛去。它的雙翼在它的四周形成了一個圈圈,猶如網(wǎng)狀,撲撲不停地拍打著,宛如一朵云彩把它團(tuán)團(tuán)圍繞住。當(dāng)它飛過直立如樹的草木時,一棵異常高的植物不時地?fù)踝×怂娜ヂ?,于是它就依附在那兒,然后眼睛就能從容地游目于雙翼上的猩紅斑點——那是無比可愛的顏色。風(fēng)兒把草梗吹得晃晃悠悠的,蒼蠅依附不住了,又在草木叢中飛走了。那些草木是禾科或是其他什么科屬,或者叫什么名目,它毫不在意。名目之于它毫無意義。它要做的一切,就是在燦爛的陽光里,旋轉(zhuǎn)它那猩紅斑點的雙翼,想棲息便棲息,然后繼續(xù)地飛來飛去。一身鮮艷的猩紅斑點,裹在紫紅金黃的生命里,這可是一份喜悅呢。我覺得好奇:帶著這種色彩的生靈,會不會感覺得到色彩的意味呢?玫瑰,在一束束陽光灑落在花園圍墻上面之前,在朝露欲滴的清晨顯得那么寧靜,一定是感受到了自己芬芳馥郁的一份喜悅,一定是認(rèn)識到了自己紅色的花瓣那種細(xì)膩的色調(diào)。玫瑰沉眠于它的美麗之中。
蒼蠅來回旋撲猩紅斑點的雙翼,往身上涂抹著陽光,和沙灘上嬉耍的孩子們一樣。蒼蠅想不到什么草地、太陽,它才不去理會它們——所以顯得那么快活——比光腳丫的孩子們來得快活,他們總要東問西問的,比如為什么那里有大海啦,落潮的時候為什么海水不會徹底干枯啦。蒼蠅是無意識的,它生活而不尋思生活,假如陽光夜以繼日地照耀下去,它還嫌時間不夠長呢。永不嫌多,太陽和婆娑滑落的陰影永遠(yuǎn)都不嫌多,它們宛若一只纖手伸向桌子的對面,情意纏綿地落在我們的肩膀;芳香如花的草地也永不嫌多,即使我們能夠長壽永年,壽命和起起落落的潮汐次數(shù)不相上下,一連四年倒計朝朝夕夕的光陰,直至我們發(fā)現(xiàn)是先有黑夜,還是先有白晝。猩紅斑點的蒼蠅對草木的名目一無所知,它們生長在靠近海邊的草皮上,一想到蒼蠅,我便決定再也不去刻意記住任何草木的名目了。我把那一大本草木科屬的書落在家里了,燙金的封面上漸漸積起了灰塵。今天早晨我采了一把我也叫不出名目的草木。我要坐在這塊草皮上,猩紅斑點的蒼蠅不會理睬我的,仿佛我不過是一株草木。我不要思想,我要失去意識,我要生活。
聽!那是夏日低婉的淙淙鱗波,拍打著碧綠的海水下面裸露的巖石。美麗的一切都是無意之中發(fā)現(xiàn)的,美好的一切也是如此。我身邊有一塊祈禱用的方毯,大小恰好容膝,是華麗的金黃和嫣紅雙色交織的。東方歷代的蘇丹王從來沒有如此漂亮的跪毯。它確實太漂亮了,跪在上面多不忍心,置身于金燦燦的鮮花叢中,即使為了祈禱,也不該折損它們的生命。不該毀壞它們的容顏,一根花莖也不能折彎。比較恭敬的態(tài)度就是別跪在鮮花上,因為這一方跪毯代表了祈禱的心意。我要坐在它旁邊,讓它為我祈禱。
多么平凡的牛角花呀,遍地生長;不過我要不是一連幾天有心探尋,我就發(fā)現(xiàn)不了這么一塊草地,五色紛披,金光燁燁,日照之下流光溢彩。你或許從這里大步流星地走過去,然而值得你回想一周,追憶一年。細(xì)細(xì)長長的草木,修枝纖柯錯落有致,花粉點綴著枝梢,形若球果,層見疊出——弱不禁風(fēng),所以總長不高——在山岡的腳下叢簇生長。它們不敢長高,否則一時刮風(fēng),啪嗒一聲,眾芳折腰。一株茁壯粗大的綠枝,在樹籬旁長得足有三英尺,頂端差不多又有一英尺高,蒼翠入目,挺拔雄展,昂首向你召喚;你應(yīng)該贊美一句:“青青綠枝,英姿勃發(fā)!”這些草木的芒刺接二連三地伸了出來;這些草木的頂端仿佛抹去了棱角;有些低垂在下面矮矮的葉片上;還有一些你只能在撥開它們周圍的累累叢翠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它們;林林總總,百葉千枝,千條萬縷。干燥的山岡頂上,威嚴(yán)森然的罌粟對它們卻不屑一顧,群氓之流多如牛毛,舉不勝舉。神氣活現(xiàn)的罌粟,它們是無花無果的一族,七月野地里的君主,不能深深地扎根,只是絢麗奪目紅爛漫,一時風(fēng)光如云煙過眼。它們毫無用處,它們充滿苦味,它們總和沉睡、毒藥、漫漫長夜連在一起;可是它們不是尋常之物,所以得到寬恕。不論什么東西,哪怕遍地皆是,都不會使罌粟變成尋常之物。它們具有一種天賦,色彩的天賦,于是它們得以幸免。即使它們占據(jù)了谷物的耕地,我們還是嘖嘖贊嘆。成群成簇的青枝綠葉漫山遍野,層疊盤錯,蒼茫無際,走遍五湖四海的牧場和草地,看不到跟百草之王罌粟相似之處。統(tǒng)治者歷來是外夷。從英格蘭到華夏,本國人絕當(dāng)不上國王;罌粟即為野地里的征服者。山岡上有一株罌粟太美了,花瓣舒展,色澤晶瑩如絲,色度比其他的深三分——緋紅近似赭色。我希望不只是凝望著赤橙黃綠的五彩繽紛,不只是觀賞而已,不完全是如飲佳釀如吸芳香,而是不知不覺把它化為我生命的一部分,這樣便可以體驗它的生活。
要想探尋七月的草木,就該去那些角隅之地和偏僻的去處,而不是在遼闊的土地上——鐮刀已經(jīng)奪走了它們的生命。在小路土坡的旁邊,靠近通道的地方——看一眼,還有呢,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那些土堆上沒有竣工的建筑物的后面;樓房拔地而起,地基已經(jīng)被人遺忘,這里昔日的遐想蕩然無存。那些地方野草叢生,無拘無束,要在別處它們就找不到憩息之地;罕見的品種和碩大的植物奇巧百出。就像每件人們尋覓的東西一樣,奇花異草偏在希望不大的情況下為人發(fā)現(xiàn)。在池塘后面,在林地的方圓之內(nèi),在麥田的角角落落,在古老的采石場,該去這些地方尋花覓草,或者走入令人不快的沼澤地來到海邊。有些賞心悅目的花草偏偏生長在路邊;你不妨在溝溝坎坎的小路上尋覓一番,也可以朝溪邊空心的樹干里張望幾眼。一上午你信手拾掇,便可抱著一大扎花草滿載而歸。把粗大一些的梗莖斜割一刀,比如蘆葦,儼然扎根于綠油油的草地。你一邊摘采,一邊要琢磨,比如梗莖的高度和細(xì)嫩、低垂和彎曲的程度,花序的形狀色彩,花粉的濃淡,風(fēng)中的婆娑搖曳。你是可以帶回家一束花草,可是吹拂花草的風(fēng)兒卻始終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