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證·影像志

《目連救母》從湘西小城來到巴黎國際舞臺，源自一個法國人的中國情結(jié)。

（1）圖組:儺戲面具和戲劇臉譜

班巴諾1958年曾經(jīng)在北京大學留學，后來成為中國戲劇專家。他認為，中國戲劇從戴面具的儺戲發(fā)展到畫臉譜的戲曲(圖1)，《目連救母》起著承上啟下的傳承作用。班巴諾便和中國好友靳之林開始尋找，希望看到這出戲。

班巴諾（巴黎東方語言學院教授）:我知道這個故事，我也知道本來有這樣的戲劇。而且我覺得這個很有意思，因為不但跟戲劇有關(guān)系，還跟宗教有關(guān)系，而且可能在中國這是第一出戲（圖2）。

（2）班巴諾認為，《目連救母》可能是中國最早的戲劇

班巴諾收藏了很多《目連救母》的劇本，有些在國內(nèi)已經(jīng)失傳。《目連救母》出自佛經(jīng)故事。目連的母親破戒殺生被打入地獄。為救母親，目連去西天祈求佛祖，遍游地獄，歷盡苦難，最后一家團圓。北宋時就出現(xiàn)了雜劇《目連救母》，明代鄭之珍整理改編成48本《目連救母勸善戲文》（圖3），在民間一直盛演不衰。但班巴諾和靳之林先后考察過安徽、江西、貴州，都沒有找到《目連救母》。

（3）明代鄭志珍整理改編的《目連救母勸善戲文》插圖

靳之林（中央美術(shù)學院教授）:班巴諾讓我找《目連救母》， 因為他說儺儀儺舞轉(zhuǎn)化為戲劇，就是從《目連救母》開始的。

1994年10月8日，靳之林從北京來到湘西，參加花垣縣首屆趕秋節(jié)，然后去懷化考察目連戲。一見到毛光輝，便急切地打聽《目連救母》的消息。毛光輝說 瀘溪有。

毛光輝（湘西民族文藝創(chuàng)作研究所畫家）:他講目連戲很好啊，我到處找都找不到。他說，你湘西真的有目連戲？我說，真的有目連戲。

當時的湘西州副州長龍文玉也對靳之林說，要找目連戲最好去瀘溪。

龍文玉（湘西洲山江苗族博物館館長）:目連戲是辰河高腔的一個劇目，辰河高腔的發(fā)源地在我們自治州的瀘溪縣浦市鎮(zhèn)（圖4）。

（4）辰河高腔的發(fā)源地湖南瀘溪縣

兩個月后的傳統(tǒng)節(jié)日椎牛節(jié)，班巴諾和靳之林來到吉首，住進毛光輝家里。據(jù)《湖南統(tǒng)計年鑒》記載，1997年，湘西自治州全年接待外國游客僅1121人。

龍文玉決定緊急組織排練《目連救母》。

班巴諾:他們說本來要演好幾天，現(xiàn)在就簡單了。因為有一些部分我們不知道怎么演，我們這里會演這樣戲的人都死了。現(xiàn)在只保留了小部分。

毛光輝拿著龍文玉的條子，去瀘溪縣安排5天之后的演出。這時他才知道，從1948年開始，舞臺上有神鬼出現(xiàn)的戲就被禁演了。

毛光輝來到瀘溪縣，把龍文玉的條子交給了向榮。向榮是三代目連世家的傳人，被稱為“目連戲的活字典”，可以背誦48本目連戲。

向榮（湖南瀘溪縣辰河戲劇團導演）:他說龍州長給你寫了個條子，我一看，哦，這個條子就是說，靳之林和法國人要看戲，你們必須在5天之內(nèi)，把這個戲一定要演出。我想，這個戲怎么搞呢？要人沒人的。

當時，瀘溪縣劇團已經(jīng)處于半解散狀態(tài)。曾在劇團工作過的錢小丹是出演女主角劉氏的最佳人選，但是她已調(diào)往湘西民族文化藝術(shù)職業(yè)學校工作。

錢小丹（湘西州民族文化藝術(shù)職業(yè)學校副校長）:當時毛光輝老師呢帶著他們來找我，因為我原來是演辰河戲的嘛，還希望我能夠回去演這個角色。當時感覺這個角色要演下來挺難。

《目連救母》的男主角向師傅想到了懷化藝校畢業(yè)的楊進。楊進1986年分配到劇團時，劇團還有30多人，后來因為工資太低陸續(xù)調(diào)走，楊進也調(diào)到懷化監(jiān)獄做起了獄警。

楊進（湖南瀘溪縣文化局干部）:已經(jīng)離開這個行業(yè)，已經(jīng)是9年10年了。恢復期，當時手腳都僵硬了，嗓子也打不開了。那個時候是給我的壓力最大。

打飛叉是目連戲的傳統(tǒng)絕技，因為失傳多年，當時已經(jīng)沒有演員能夠表演。據(jù)說過去演出的時候，臺下擺放著棺材（圖5）。

（5）排練打飛叉

張民權(quán)（湖南瀘溪縣辰河戲劇團團長）:過去就立一個規(guī)矩，演這個戲必須下面放棺材。叉死了用這個棺材埋這個演劉氏的。不叉死這個棺材是劉氏的。

張民權(quán)扮演接打飛叉的鬼使，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他加緊練習。

張民權(quán):那個叉呢是真叉，是鋼叉。

錢小丹:最危險的就是，有一叉，要把甩起來的頭發(fā)釘在那個柱子上。

《目連救母》中還有一些傳統(tǒng)絕活，目連進入地獄，上刀山、下火海尋找母親，演員要赤腳走過燒紅的犁鏵，踩著鋒利的刀梯往上爬。這些絕活因無人表演在改編時被刪去了。后來，湘西州山江苗族博物館重新發(fā)掘了這些民間絕技（圖6）。

（6）往日的戲劇絕活成了如今的旅游表演項目

辰河高腔發(fā)源于瀘溪縣浦市鎮(zhèn)。明朝初年，江西弋代陽腔傳入辰河流域，與當?shù)孛耖g音樂相融合，逐步形成了湘西山地特色的曲牌駢體聲腔藝術(shù)（圖7）。

（7）目連戲是一種綜合性的宗教娛樂活動，演出前要舉行宗教儀式

辰河高腔舞臺表演樸實，動作大膽潑辣，演員化妝簡單，富有濃烈的鄉(xiāng)土氣息。在唱腔上，辰河高腔曲調(diào)優(yōu)雅，高亢嘹亮，風格粗獷（圖8）。

（8）靈官是《目連救母》中唯一保留儺戲面具的角色，雙目外突，獠牙外露，是儺戲中驅(qū)除邪魔鬼怪的正神

龍文玉:到第五天，我們就請了班巴諾他們?nèi)タ?。我是看過目連戲的傳統(tǒng)演出的，我個人認為這一次演出是不成功的。但是班巴諾教授很滿意因為他看到了原汁原味的東西。

班巴諾:法國秋季藝術(shù)會他們請很多外國的戲劇團，我就跟他們說，一定要請他們來法國演戲，因為這是在別的國家沒辦法看，而且是很特別的非常有意思的一種戲劇。

向榮:我們當時認為，演完了就算了，完成任務了。

1998年，龍文玉已經(jīng)從湘西州副州長位置上退下來，辦起了苗族博物館，整理和保護苗族文化遺產(chǎn)。

龍文玉:突然有一天，州政府就收到法國大使館一個電話。

毛光輝:這一隔了5年以后，就來一個邀請書，班巴諾就來了邀請書，就發(fā)到龍州長那里。

班巴諾:他們給我打電話說，哦，我記住有一次你談一個中國的什么我記不住，我就跟他們說，我說一定要請他們，要他們請目連戲到法國去演。

再次集中為出國進行排練，演員們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1998年春天，《目連救母》排練完成時，瀘溪縣城遷到了白沙鎮(zhèn)，老縣城因武陵溪修建水電站沉入水底。法國巴黎藝術(shù)節(jié)組委會負責人瑪珂維茨夫人來到瀘溪審查節(jié)目。

龍文玉:法國那幾個人就很高興了，說實在話我們排練排得很認真。

藝術(shù)節(jié)組委會與瀘溪縣劇團簽訂了演出合同。

錢小丹:10月25日我們從上海虹橋機場上飛機，坐在飛機上面，因為我們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第一次坐飛機，非常地興奮。在飛機上面我們就一直高興，挺高興的，這回是真的了，這回是真的了。

第一場演出定于巴黎時間1998年10月27日晚上7點（圖9）。

（9）法國巴黎維爾萊特大劇院

向榮:當時我們第一場的演出呢，說實在話，都是提心吊膽，很緊張。

錢小丹:就想千萬第一場別演砸了！好像快臨開演10分鐘了，我們悄悄往下面劇場一看，下面一個人都沒有，當時心里，哇，沒有觀眾啊。

張民權(quán):下面鴉雀無聲，我們認為下面沒有觀眾啊，出門一看，悄悄一看，都坐滿了。

正式演出開始，一個神秘的中國故事展現(xiàn)在巴黎觀眾面前。

楊進:演出結(jié)束的時候，我們謝幕是謝幕了六次，時間大概是十幾分鐘。

錢小丹:那掌聲一直沒斷，那再回來吧，我們又回來，回來以后下面觀眾又沒有退場，連續(xù)五六次都是這樣，最后我們就使勁鞠躬。

張民權(quán):一次兩次，一直到十分鐘八分鐘，每天都是一樣，我們下場了以后下面掌聲不斷，“嗷嗷嗷嗷嗷”喊。

這一次在歐洲，瀘溪縣劇團參加了第27屆巴黎秋季藝術(shù)節(jié)、第25屆巴塞羅那國際木偶藝術(shù)節(jié)，最后又回到法國的波爾多演出，前后28天，共演出19場。據(jù)《中國戲劇年鑒》記載，1998年出國演出的藝術(shù)團體只有12個。而作為縣級劇團，瀘溪縣辰河戲劇團并沒有被收錄在年鑒之中。

演出剛結(jié)束，班巴諾來到后臺，疑惑地詢問為什么觀音穿黑色的衣服（圖10）？

（10）《目連救母》中的觀音菩薩

向榮:觀音要是穿白的很普通。沒有位置,也沒有氣氛，辰河高腔的觀音之所以不同于一般的觀音，她就有這個特點，穿蟒，戴五佛冠。哦，你們高腔原來還有這個名堂啊。我說，哎，對，我們高腔名堂還多呢。

法國的《西南日報》說，中國最古老、甚至世界上最古老的戲終于來了。劇團在巴黎街頭游覽時，居然有人認出了演員。

錢小丹:看到我們以后，就學我們戲里的一些動作啊，做我們的一些表情啊。

楊進:有一個女孩，大概就是20來歲，她從車窗里邊把身子伸出來，在那里喊，喊目連。

演出期間，錢小丹和楊進體驗了一回明星的感覺。

回國以后，瀘溪縣決定恢復辰河高腔劇團，全額財政撥款，劇團的演出以歌舞和傳統(tǒng)折子戲為主。

張民權(quán):現(xiàn)在目連戲我們每年都演出，我們到鄉(xiāng)鎮(zhèn)去，送戲下鄉(xiāng)演出啊。

錢小丹回到了湘西州民族文化藝術(shù)職業(yè)學校。

向榮師傅現(xiàn)在已經(jīng)退休，被湘西州政府評定為民間藝術(shù)傳承人。目前他正在整理目連戲劇本，希望辰河高腔目連戲能夠傳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