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
說來不好意思,我家書室僅有三櫥書。櫥是老式雙扇玻璃門的,容量小,不常開。書在櫥中大睡,要好幾年才被喚醒一回。醒來后,翻一翻,查一查,又送回去睡了,不知再見又是何年。《阿房宮賦》說秦宮女“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正像書的命運(yùn)。臺島詩人痖弦《寂寞》詩曰:“一隊(duì)隊(duì)的書籍們/從書齋里跳出來/抖一抖身上的灰塵/自己吟蛾給自己聽起來了”。
書無人讀,這是今日繁華場中的一大寂寞。
書室門外還有一櫥,也藏著書,命運(yùn)比秦宮女更苦些,只能被視為楚逐臣,翻翻查查都輪不到,卻又不想拋棄。內(nèi)人臥室還有一架,是她的書,我用不上。我臥室大床上有書八堆,堆高尺五以上,估計(jì)冊數(shù)不到兩百,皆屬寵姬,夜夜倚床讀之。白日坐在書室寫寫小文,常常跑回臥室翻書查證??梢娸既A不在書室之中,而在臥床之上。這些才是我的命根子啊,計(jì)有《十三經(jīng)注疏》《史記》《資治通鑒》《太平御覽》《太平廣記》《說文解字集注》《說文解字段注》《歷代史料筆記叢刊》《世界歷史辭典》《古文觀止》等等。誰來把這些書抄去,等于打斷我的雙腿,讓我坐以待斃?;厮荽蟀肷液媚贻p時(shí)讀了一些書,1957年罹禍后又讀了一些書,賴此點(diǎn)滴積蓄,今日得以溷跡士類,討碗飯吃。
書室十分寒傖,我卻樂在其中,或讀或?qū)?,終日恬然。窗外市聲車聲,鼓膜聽起趼皮,也就聽無聲了。每日午飯后,躺在馬架椅上,看《參考消息》,迷離朦朧半醒半睡之際,世界煙云過眼,亦算秀才知了天下事。室內(nèi)決不裝修,水泥地面,白灰刷墻,要讓房屋也能呼吸,把它當(dāng)作活物看待。我愛我的書室,惟此為我靈魂之所安也。
每逢周日,必有友人來,少則二三,多則五六,各據(jù)一席,喝茶談天。主題不出閱讀范圍,皆能說長道短,互相笑傲戲謔。時(shí)有噪聲,不免驚擾鄰室,誤以為書室內(nèi)在吵架。浮生又得半日之忙,忙在嘴巴,而心態(tài)則大閑。此為我家書室一大樂事。寒暑無阻,風(fēng)雨亦至,這種大樂事已延續(xù)七八年了,真不容易。
(選自《百位名家談讀書》/曹正文 主編/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6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