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的息夫人

馮立鰲

春秋前期，楚國身邊有兩個小國，一個叫蔡(今河南上蔡縣)，另一個叫息(今河南息縣西南)?！蹲髠鳌贰ⅰ妒酚洝酚涊d了前684年和前680年間息、蔡兩國君主為息君夫人之事而相互怨恨、爭媚楚國，最終兩敗俱傷的事情。

息侯的夫人息媯天姿國色，有絕世之貌。有一次她自息回陳，經(jīng)過蔡國，蔡哀侯極殷勤地招待了這位小姨子，但宴席間有不禮貌的戲謔之辭。息侯自夫人口中知道了這事后非常氣憤，遂想出了一個報復(fù)之策，他派人去對楚文王說：“楚兵來攻打我們息國，我向蔡國求救，蔡君必會前來相助，楚國可乘機(jī)擒虜蔡君。”楚文王很高興地采納了息侯的計策，不久興兵攻息，因息侯求救，蔡哀侯親率軍隊助陣，不料受到楚、息兩軍的夾攻，在萃野(今河南開封陳留東)被楚軍擒獲。

過了不久，楚文王準(zhǔn)備放歸蔡哀侯，蔡哀侯對息侯出賣自己深恨不已，臨行前在楚王面前故意對息侯夫人息媯的美貌大加稱譽(yù)。楚文王本是好色之人，一聽此言，立即帶兵進(jìn)入息都。在酒宴上，他借酒裝面，邀息媯前來敬酒。楚王一見息媯，心中萬分喜愛，遂滅掉息國，帶息媯?cè)氤榉蛉?，是為文夫人。因她面似桃花，又被楚人稱為“桃花夫人”。

文夫人為楚王生了兩個兒子，但一直悶悶不樂，不開口說話，楚王一再追問原因，夫人回答說：“我一個女人家嫁過兩個丈夫，不能守節(jié)而死，還有什么面目向人說話呢?”楚王知夫人心念息侯，為討好夫人，他把滅息的起因全推在蔡哀侯身上，并率大軍伐蔡，攻奪其土地，以此替息國復(fù)仇。

從息、蔡媚楚受害的史籍記載中，我們能夠看到，息媯原本無心政治，無意躋身于國家之間的利益爭奪，但因為她長得超乎尋常的漂亮，因而反倒成了政治人物爭奪的對象，無可避免充當(dāng)了一場政治爭奪中的特殊角色。然而事實上息媯不是一個政治人物，而是一位具有典型文化性格的女性。

陳國君主相傳是舜的后代，息媯出身于這樣一個忠順周室的國度，從小受到的教育使傳統(tǒng)價值觀念在她身上烙上了很深的印記。她路經(jīng)蔡國，受到蔡哀侯的不恭敬對待，對其非禮之行難以容忍，遂告訴了丈夫息侯，她誠實地按照傳統(tǒng)規(guī)范的要求對待社會和人生，沒有顧忌什么政治利害。人楚國被迫做了文王夫人后，雖然生有兩子，但始終因難守婦節(jié)而愧疚不已。楚文王對其傾心相愛，不時討好，但息媯數(shù)年間對楚王不發(fā)一言，這是深受傳統(tǒng)觀念影響的古代女性對自己失身他人之事進(jìn)行內(nèi)心自責(zé)的外部表現(xiàn)，是一個沒有力量自衛(wèi)的弱女子對無視自己意愿的強(qiáng)暴力量進(jìn)行的最為可能的反抗。

唐代的胡曾讀史至此，為息媯詠詩道：“息亡身入楚王家，回看春風(fēng)一面花。感舊不言常掩淚，只應(yīng)翻恨有容華?！卑严偟谋瘎w咎于其容貌之美，似欠公允，但我們從中可以看到息媯當(dāng)時進(jìn)行深刻自責(zé)和無聲反抗的真實神情。

王維也曾作小詩《息夫人》云：“莫以今時寵，能忘舊日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p>

值得注意的是，深受北方傳統(tǒng)文化影響的息媯在南方楚國生活了許多年之后，逐漸接受了楚國某些異于北方的思想觀念。前675年楚文王死，《左傳·莊公二十八年》中載，前666年，楚國令尹子元在文夫人之宮旁建館舍表演“萬舞”(用于宗廟祭祀的舞)，文夫人聽到后哭著說：“先君文王將此舞用之于備戰(zhàn)練兵，現(xiàn)在令尹不思征戰(zhàn)報國，卻向未亡人(古時寡婦的自稱)演奏，讓人難以理解!”子元心慕文夫人之色，欲以萬舞誘惑其注意自己，聽到文夫人的指責(zé)，深表慚愧，立即率軍六百乘去打鄭國。在這里，息媯不僅完全以楚文王的遺孀自居，而且明顯表現(xiàn)出了楚人那般好戰(zhàn)的心性。她沒有被子元的萬舞所誘惑，并對其作了應(yīng)有的指責(zé)，表現(xiàn)出了早年持有的傳統(tǒng)文化的一些痕跡，但從其言辭上看，多年的楚國生活及其環(huán)境影響已使她的觀念和行為完全屬于另一個不同的文化范疇。

《左傳·莊公三十年》中載，“楚公子元歸自伐鄭，而處王宮”，后來因不聽斗射師之諫，被斗班所殺。王宮當(dāng)時為文夫人和楚國幼君所居，他人不得擅入。史料沒有告訴我們子元何以能“處王宮”，他和文夫人間到底有過什么瓜葛，但我們卻可以肯定，那種“感舊不言常掩淚”的情景已經(jīng)在桃花夫人身上蕩然無存了，別樣的文化熏陶已使她改變了自我。

在息媯身上體現(xiàn)著兩種文化的對比，也許是因為她向荊蠻楚國顯示了中原的人物之美，帶去了中原毋需言傳的文化靈性，并且以自己的個性神韻征服了楚國一批高層貴族的心靈，總之她成了當(dāng)時頗有影響，并受到后人注目的人物。

不知其身后何時，人們?yōu)樗ㄆ鹆恕疤一ǚ蛉藦R”(又名“息夫人廟”)，并筑“桃花洞”(故址均在今湖北漢陽縣北)。唐朝時，祭祀之廟尚存，杜牧在此寫下了《題桃花夫人廟》的名詩：“細(xì)腰宮里露桃新，脈脈無言幾度春。畢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p>

清初學(xué)人鄧漢儀亦曾作《題息夫人廟》，詩云：

“楚宮慵掃黛眉新，只自無言對暮春。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