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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燈不語

      2008-09-10 19:05周建新
      當代 2008年4期
      關鍵詞:大廟古槐街燈

      周建新

      遼西走廊有座古城,叫興城,城西有個堡子,叫羊安堡。一九六三年冬月,那個奇寒的凌晨,冷得風能把臉上的肉割下來,天上的星星都凍住了,不再閃爍。我們家的炕卻燒得火炭一樣,滿屋子里升騰著水汽,村里最好的接生婆守在母親的身旁,把我領到了這個世界。許多年過后,奶奶依然拎著我耳朵告誡我。你的小命是你三爺周不語給撿回。來的。

      聽母親講,我把母親折騰了小半夜,還沒生出來,奶奶大呼小叫著,把三爺從暖被窩里轟出來,三爺便馬不停蹄地去了三里外的接生婆家。那段日子下了好幾場大雪,雪深得沒了膝,三爺跋涉得很艱難。灌進三爺棉靰鞡里的雪化了,又結成了冰,三爺?shù)哪_趾頭凍木了,腳掌心凍麻了,可三爺還是滿頭大汗地把接生婆背進我們家,讓我的第一聲啼哭響徹在我們老周家的院子里。

      母親說過我不會心疼人,大概與我生在三九天有關。那個冷得鬼都不敢出門的凌晨,三爺為了我的小命,奮不顧身地蹚入漫天大雪。三爺腳上的凍瘡流膿淌水了好久,直到過夏才好。腿腳落下了不利落的毛病,走路像個鴨子。村里人白話三爺,侄兒媳婦生孩子,把周老三累得夠嗆。三爺是個要臉面的人,雖是玩笑,也氣得直眉瞪眼。

      也許。我天生就是舞文弄墨的料,耳朵特別留意大人們閑侃村里的往事,很早就知道了村里有過兩個大老爺,一個是李大老爺,另一個是劉大老爺。李大老爺是李大釗的堂弟。李大釗北平入獄。李大老爺說啥也舍不得出錢去贖,所以,李大老爺名聲不很好。我三歲的時候見過李大老爺,他拖著長長的白胡子,站在村里的大廟臺上。掛著反革命的大牌子挨批斗。劉大老爺呢,得過功名,做過買賣,幾乎沒回過村子,只留個小老婆守著家園,據(jù)說兒子劉西堯當了很大的官兒。那個小老婆陪著李大老爺上過一次大廟臺,被貧下中農狠狠地控訴了一番,三寸金蓮站得沒過半晌,人就癱了,不久,北京來了輛小臥車,把她接走了。

      村里還有許多事兒源源不斷地灌進我耳朵,大廟臺后面的大廟怎么被人扒的,這個派那個派怎樣把村里攪亂的,這個人因為啥死的,那個人因為啥喝了鹵水,人咋為啥像死貓死狗一樣不值錢。那時,我的小知識分子的父母都被圈到城里搞運動,我跟了孤身一人的三爺。這些亂糟糟的事兒,都是三爺講給我的。三爺在村里做文書,事情知道的特別多。

      也許是我的出生與三爺有緣,也許是三爺與我父親穿開襠褲時就在一塊玩兒,所以三爺特別喜歡我,每天晚上總能把每家每戶的故事講給我聽。三爺特別愛說話,也特別注重別人是否聽他說話,自然,那時候的三爺不可能是周不語。

      我五歲那年冬天,三爺才真正地讓人叫成了周不語。

      那天,三爺被村里委派為鐵姑娘們的“洪常青”,上山開炮采石,導火索點燃了許久,炮卻遲遲不響,姑娘們著急了。三爺是唯一的男子漢,排啞炮的重任就責無旁貸了。三爺走到近前,突然看到導火索還紅紅地閃爍著,眼瞅著要燃進炮眼兒了。三爺呆了片刻,猛然醒悟過來,嚇得媽呀媽呀地往回跑。可是,腿腳不靈便的三爺已經邁不開步了,他連滾帶爬地躲到一塊巨石的后面。

      開山炮震天動地地響了,被炸飛的石塊雨一樣落下,幸虧有那塊巨石的遮擋,三爺才沒被從天而降的石頭砸中。三爺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搬開身旁那些剛剛落穩(wěn)的石塊,忽然覺得兩個耳孔黏糊糊的,摸一摸,流出來的是血。開始的時候,三爺滿腦袋都是爆炸聲,還沒怎么在乎。后來,他光看到鐵姑娘們的嘴焦急地一張一合,聽不到她們一絲聲音,才突然明白,世界在他耳中萬籟俱靜了。

      三爺?shù)亩ふ鹚榱恕?/p>

      回到村里,三爺逢人就講他不幸中的萬幸,講他最后一次聽到的聲音,那個天崩地裂的炮聲,講石頭撞著石頭,就在他腦袋前撞碎。村里人已經知道他聾了,說著安慰他的話,他的回答與村里人風馬牛不相及。時間一久,人們聽得煩了,就嘲笑起了他。三爺驚愕地望著人們臉上的表情,看著人們的嘴唇,突然間明白了,自己的話是那樣的多余,那樣的與人格格不入,從此,徹底地關閉了嘴巴。

      不說話的三爺被列為了殘疾人。

      村里還算講理,不管怎么說,三爺周不語屬于公傷,應該給一份合適的差事。至于什么差事,村里的頭頭一時還拿不定主意。恰巧有人到村部鬧,說晚上一過大廟臺,心里就疹得慌。也難怪,大廟本身就讓人發(fā)懼,又有人說扒了大廟,鬼神壓不住了,都蹦到村里來作妖。還有,大廟臺前兩株幾百歲的老家槐,樹心空得能鉆進大狗熊,風一吹,里面就發(fā)出奇怪的聲音,如同無數(shù)個冤屈的怪物在里面鬼哭狼嚎,更是讓人害怕。好多活得沒有滋味的人,像是被索命鬼催著,又像是被古槐召喚,迷迷瞪瞪地從家里出來,到古槐這兒尋死上吊。每逢這時,貓頭鷹準來湊熱鬧,發(fā)出疹人的笑聲。

      大廟臺這個地方,誰都覺得邪行,得拿個東西鎮(zhèn)它。

      于是,周不語三爺就被派上了用場,因為三爺七竅不全,妖鬼不進。三爺沒受傷的時候,村里晚上開批斗會,搞演出,都要在大廟臺兩側的大旗桿上掛兩盞碩大的街燈,現(xiàn)在,這兩盞街燈要天天晚上掛在旗桿上,讓妖魔鬼怪無法現(xiàn)身,給膽兒小的人壯個腰眼子。

      三爺?shù)亩潢P閉了塵世,塵世也把三爺拒之門外,三爺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由熱情爽朗,變成孤僻沉靜,一門心思只做一件事——掛那兩盞街燈。我的耳朵也因三爺?shù)氖敹鍍羝饋?,背上小書包去學校,除了背語錄,幾乎聽不到其他雜音。村子里的事情立刻在我的腦子里變得清凈和單純了。

      我和三爺親密無間的關系從此變淡了。

      最初的幾天,三爺掛的是村里點洋蠟的燈。那是最普通的燈,幾支洋蠟齊坐在燈座上,掛出去,只燃一個多時辰,便蠟盡燭滅,況且柔弱的燭光被空曠的大廟臺吞噬得昏昏欲睡。于是,貓頭鷹照例飛來,棲在古槐上,蹬著兩只燈泡一樣的圓眼睛,只等燭光熄滅,再發(fā)出疹人的笑聲。村里老早就流傳一句話,不怕夜貓子叫,就怕夜貓子笑。夜貓子就是棲在古槐上的貓頭鷹,貓頭鷹一笑,又有一條小命被閻王爺?shù)呐泄P勾掉了。

      蒼天自有公道,失聰了的三爺獲得了常人不具備的功能,他的第六感覺出乎尋常地靈敏,靈得通了神一般。燭光燃盡那一刻,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此時的三爺,應該是又瞎又聾,被拋在人世之外了,可是,三爺卻奇跡般地卸下一個尋死上吊的人。那個從閻羅殿里走過一圈又回來的人,面對著新一輪紅日,居然否認自己有自殺的想法,說是夢中被人喚出,糊迷顛倒地來到古槐樹下,稀里糊涂地把脖子伸進繩套里。

      三爺覺得自己責任重大了,他豈止是掛燈啊,那是掛生命之燈,是掛射穿黑暗的招魂燈。三爺把全村的羊脂油都收集到自己家,在鍋里熬化了。灌進模具里,中間留出個拇指粗的捻子,羊脂油凝固后,形成了兩支碩大的“蠟”。三爺在蠟的外面罩上紅紗,晚上點燃燈芯,掛在大廟臺兩個大旗桿上,亮堂堂地,照出一大片光明。

      兩盞街燈相互呼應,把兩株古槐的影子都照淡了,時常光顧古槐樹的幾只貓頭鷹,也不再棲在樹枝上了,燈光讓它們的兩只圓眼睛黯然失色。

      可是,春天來到的時候,麻煩也來了,隨著氣

      溫的升高,羊油凝不住了,加上浩蕩的春風不停地搖晃街燈,羊油被搖得四處飛濺,濺得燈罩膩漬漬的臟。很多的時候,街燈會被風搖滅,甚至,火苗會被搖得飄出燈芯,摔到燈罩上。于是,油膩膩的燈罩便騰起一個大火球子,把三爺辛辛苦苦扎出來的街燈燒個精光。

      三爺很失落,坐在大廟臺上,悶悶地吧嗒著他那只旱煙袋。他睜眼看著街燈變成了獨眼龍,卻無可奈何,有時,干脆兩盞燈全瞎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三爺便像掉進了無底洞,世界上什么都沒有了。在三爺?shù)母兄?,中,貓頭鷹重新?lián)渖戎岚?,飛回古槐,發(fā)出疹人的笑聲,有人又來到古槐樹下尋死上吊,路過大廟臺的人照樣發(fā)出恐怖的尖叫。

      盡管這一切三爺聽不到,可三爺卻清晰地感受得到,一盞天燈照射在三爺心里呢。三爺警惕地睜大一雙眼睛,充當起了大廟臺前救命的活菩薩。

      三爺改良了街燈,紗罩里裝上了不怕風吹的馬燈,燈下墜著個鐵塊,羊油換成了煤油。遺憾的是,這樣的街燈不很亮,黯淡得照不透古槐。貓頭鷹不再害怕,飛回來,無拘無束地發(fā)出疹人的叫聲,那些活得沒滋味的人依舊踅摸到樹下,往垂下的樹干上扔繩子,企圖與孤魂野鬼為伴。

      雖然燈光昏暗,三爺還是看得見的,他不忍心看到,人們不敢行走在這條必經之路上,便像值更人一樣,廝守在大廟臺前。一旦發(fā)現(xiàn)人們的行動有異樣,他便揮舞起一根大鞭子,甩出個震天動地的脆響,嚇跑附在尋短見人身上的鬼魂,嚇跑專門追尋死亡氣息的貓頭鷹,給膽小的人劃開一條理直氣壯的道路。

      當然,心地純凈的三爺不會想到,他的鞭聲起到另一種意想不到的效果,鞭子的炸裂聲居然能砸進人們的心靈。野鴛鴦在三爺?shù)谋蘼曋锌峙聰÷叮娜环质?。手腳不干凈的人走不動道了,把偷盜出來的東西丟在了路上。有人議論三爺,耳朵聽不見,心里明鏡似的。

      自然,三爺聽不到手中大鞭子甩出的脆響,可他的手感覺很到鞭梢劈開空氣時的震顫,他看得到尋短見的人從懵懂中驚醒過來,瞅得清楚膽小的人怎樣邁開了堅定的步子,還有貓頭鷹驚慌失措飛走了的淡影。

      嘗試著做過的幾種街燈,不過是三爺?shù)臅簳r替代品,三爺?shù)膲粝胧前汛髲R臺前弄得如同白晝。三爺反復研究了好幾年,終于發(fā)明了一種既鮮艷又明亮還特別牢固的街燈,那就是汽燈。那燈比汽車的燈還亮,亮得大廟臺下,古槐樹旁,一只老鼠都藏不住,貓頭鷹更是“望而怯飛”了。

      那燈沒有捻子,燈芯不過是針尖大的小孔,燈座卻奇大無比。里面僅僅裝著幾兩煤油,剩下偌大的空間被三爺用氣管子強行打進了空氣。擰開氣閥:一股又細又強的氣流攜帶著霧化了的煤油噴涌而出。用火柴點燃,那火苗又粗又高,白熾耀眼。

      兩個燈罩,三爺也是重新做的,用的是公羊的羊皮。兩張羊皮足足用了三爺半年的時光,才做成后來的樣子。三爺把熟透了的羊皮繃在撐子上,沒完沒了地刮上面的贅肉和油脂。刮到最后,刮得透過皮子能看到人,薄得蟬翼一樣,再刮下去就露了。三爺將撐子上的羊皮刷上一層桐油,養(yǎng)了起來,待油干了,那羊皮變得塑料布一樣柔軟通透,鼓面一樣堅韌結實。

      做出這么好的燈,三爺本應該很滿意,可三爺卻遲遲沒把這兩盞街燈掛出去,他覺得熾白的燈光,發(fā)黃的燈罩,讓人感到死氣沉沉的,不活泛,也不靈動,像缺少點兒什么。后來,三爺終于想明白了,這燈缺魂哪。沒有魂的燈,就像沒有魂的人,即使亮了,也死了一般??墒?。啥才是燈的魂呢?

      三爺走遍全村,開始給燈找魂。三爺走到屠戶的門前,突然停住了腳步,豬脖子處噴射而出的鮮血不就是魂嗎?豬的魂隨著奔涌的血,逃離出豬身,讓街燈接住,不就是魂了嗎?于是,三爺拿過碗,接住豬血,涂到燈罩上。那街燈立刻變得鮮亮亮的,鮮得喜慶,紅艷艷的,紅得避邪。有著新鮮生命的附著,有著鮮血的滋潤,羊皮承受得起寒來暑往,禁受得住風吹雨打,不會在流逝的歲月中龜裂。

      往大廟臺旗桿上掛羊皮街燈那天,村里來了皮影劇團,三爺突發(fā)奇想,從皮影匠人那兒求來了一條龍一只鳳的兩個彩色驢皮影,把皮影上的幾個軸心固定在羊皮燈罩里。

      一想到那一天,我總是覺得,那該是我們全村的節(jié)日。夜幕剛一降臨,全村人都聚集在兩棵古槐的下面。廟臺上,鑼鼓嚓咚咚地敲響,影匠在白幕后面,不可開交地忙活著“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旗桿下,三爺?shù)慕譄粜煨於?,紅彤彤的,照得人心好熨帖,風一吹,燈芯一搖,或龍飛鳳舞,或龍鳳呈祥,活靈活現(xiàn)地像演戲,讓人看不夠,品不厭。

      皮影戲散了,村里人卻沒有散,他們還在仰首望著街燈,夸著三爺心靈手巧。那街燈像走馬燈一樣,讓你隨著自然的天風,隨著你的心中所想,隨意地發(fā)揮著心靈中的故事。

      盡管后來村里通了電,盡管后來有許多花樣翻新的燈,都無法替代那兩盞街燈,它一直在大廟臺上掛著,一掛就是三十多年。三十年間,羊安堡是人安畜旺,無災無難。人們傳言,這得益于三爺那兩盞街燈,那燈消災避難祛邪,好似天上的寶蓮燈了。

      三十年間,只是三爺患病那三個月,村里用電燈替代過一段日子,因為別人不會三爺點燈的技巧和掛燈的辦法。沒有三爺?shù)慕譄?,村子變得索然無味。兩盞電燈,白得像兩個吊死鬼,沒有血色,沒有氣勢,看得讓人心煩。那段日子,樹洞里又發(fā)出了奇怪的聲音,貓頭鷹躍躍欲試地飛回來,有些人莫名其妙地得了癔病,連哭帶笑地想去尋死。村里人好生緊張,有人搬來擴音器,擺在大廟臺下,成夜哇哇地唱,也有人拿出錄音機??吭诠呕睒湎?,“南無阿彌陀佛”一唱就是一夜。一直鬧騰到三爺出院,重新掛起街燈,一切奇怪的事情都消停了下去。村里人這才舒一口氣,讓大廟臺恢復到了從前。

      三爺本來不該得上那種病,是村里人多事,嫌三爺是光棍,高低要消滅光棍村,硬是給三爺撮合成了這樁婚事。醫(yī)生說,三爺?shù)牟〗幸倚透窝?,必須和人群隔開治療。

      已經是一大把年紀了,不可能有像模像樣的姑娘了。給三爺介紹的對象是個瞎子,瞎得和三爺?shù)亩湟粯樱稽c兒也不通竅。一個瞎子和一個聾子配在一起,還不如瘸驢配破磨呢,兩個人過得特別別扭,誰也弄不明白誰,誰也不肯原諒誰。那個瞎女人跑了,跑得很徹底,盡管瞎女人跑出家門時碰得頭破血流,卻誓死不回三爺家的門。

      有人說三爺上火得了這種病,也有人說那女人帶來的病毒,傳染給了三爺。不管什么原因,三爺一病就是三個月。

      病好了的三爺,又黑又瘦,除了掛燈,三爺?shù)哪樕蠜]有任何表情,誰也摸不清三爺心里到底想的是啥。

      三爺?shù)哪樕B(yǎng)了好幾年,才養(yǎng)了過來。那兩盞街燈,三爺卻養(yǎng)著嬰兒一般,天天都在精心呵護。每個夜晚,大廟臺上掛出的街燈,都像是嶄新的。

      時間就像海里的浪頭,似乎很緩慢地涌著,等到涌到岸邊,轟然一下,全都摔碎,一生也就沒了。不知不覺,我生命的浪頭已經涌過不惑,涌向天命。

      很久沒有村里的消息,忽然接到村里打來的電話,恍若隔世一般。新任的村支書,血氣方剛,來了建設新農村的勁頭,把村里有出息的人都請了回去,大擺“百雞宴”,讓這些有出息的人給村里提

      供一百個發(fā)展的機會。

      我也被列為有出息的人,可在酒宴上,我卻很尷尬,我雖然因為寫作弄上了市文聯(lián)副主席這個位置,按村里人的說法,也是縣太爺?shù)募墑e,可我的能力還不及財政局的科員,最大的能力是把市里自費出的文學書收集起來。送給村里。

      我們村確實是臥虎藏龍,酒至半酣,竟成了砸錢競賽,有人給村里修路,有人幫村里建學校,有人給村里捐汽車,也有人給村里送高科技,建若干個太陽能路燈。我滿臉羞愧,我頂多捐出一部中篇小說的稿費,還不值一頭豬崽的錢,趁著紛亂,我悄悄地溜出來。

      夕陽懶懶地掛著,我迎著那輪大日,踏著吱吱作響的薄雪,向大廟臺走去,等待三爺。

      整個村子,已經和我的記憶大相徑庭,只有大廟臺一如從前。兩株古槐依舊遮避廣場,人們照樣集聚于此,只不過集聚的方式比從前更自由、更從容,白天擺攤賣貨,傍晚自尋娛樂,各求各的活法。

      鑼鼓嗩吶響了,一群我似曾相識的老面孔,腰里扎著紅綢帶,扭扭搭搭聚過來。離開村子的時候,我還是個少年,三十年彈指一揮間,除了家族成員和至愛親朋,我和村里的許多人都沒再謀面,陌生也就難免。

      很久很久沒有看三爺掛街燈了,三爺把掛街燈當成了一種儀式,類似于天安門升國旗的儀式,準時莊重而又威嚴。我望眼欲穿地看著,看著那條破爛的街巷,終于盼出了三爺?shù)纳碛?。三爺是佝僂著走出來的,他的身子又瘦又小,腳下是一步一挪,遠不似前些年我們相見時那樣高大魁梧,健步如飛。

      我不顧腳下冰雪的光滑,飛奔過去,想幫三爺拎燈。三爺看了我一眼,露出了一些久違的親切,也露出了無法掩飾的疲倦。可是,當我把眼光全部集中到街燈上時,三爺?shù)难凵癖汜尫懦隽艘环N警惕。似乎我去搶他心愛的孩子,反倒把街燈藏到身后。也難怪,自打三爺做成這兩盞燈,從來沒讓別人碰過,好像別人一碰燈就壞了,誰拿他的燈,他都不放心。

      我只好尾隨著三爺,一步一步地向前挪。走到旗桿下三爺放下街燈,歇了一會兒,才哆哆嗦嗦地點燃了街燈。鮮亮的燈光噴射著青春的火焰,勢不可擋地炫耀著奪目的光芒,與三爺衰老而又蠟黃的臉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三爺把燈牢牢地固定在三根繩子上,深深地埋下腰身,艱難地把頭扭過來,把臉揚向旗桿的頂端,伸出兩只鷹爪般的手,牢牢地抓住繩索,均勻地用著力,將那街燈舒緩地升了上去。

      升罷第一盞燈,三爺有些喘息,升第二盞燈時,我用懇求的眼光盯著三爺,用手比劃著,想替三爺完成最后的掛燈儀式。也許是三爺疲倦了,也許是我的真誠感動了三爺,或許是三爺想看看我是否具有掛燈的能力,默許了我的懇求,把三根繩索遞進我的手中。我嘗試了好幾次,那三根繩子根本不聽我的話,我越是用力拽,那三根繩子越是相互別著勁兒,把那街燈弄得七扭八歪。

      三爺笑了,笑得嘴唇上龜裂出的白屑都翹了起來,黃黃的板牙透露著三爺?shù)奶孤逝c真誠,似乎在說,這是我的孩子,你們誰也擺弄不了他。

      我無奈地放下繩子。我只有兩只手,沒有能力掌握三根繩子的平衡,只好委屈三爺重新埋下腰身,升第二盞街燈。三爺拉拽繩索的速度比升第一盞燈時慢了許多,我是干著急。幫不上忙。三爺做完最后一個動作,額頭已經沁滿汗珠。他把繩索固定住,抬眼仰望街燈時,臉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好像看到長大成人的兒女們給他帶來了無限的榮光。

      兩只龍飛鳳舞的街燈相互呼應,村子里立刻騰起一團紅色的祥光。

      離開老家沒過多久,就有壞消息傳來,三爺去世了。我握著手機,呆愣愣地站著,心里是又酸又疼。幾天前,干瘦佝僂著的三爺,伸出鷹爪一般的手,那樣堅定而又流暢地升起街燈,沒有一點兒人之將死的跡象,咋說沒就沒了呢?

      我立在窗前,望著外面鵝毛大雪,心也浮起了茫然的蒼白,覆蓋原野的大雪成了我眼前的背景,窗玻璃成了屏幕,我在上面看到了三爺?shù)囊簧?,那是簡單的一生,也是虛無飄渺的一生,唯一真切的,除了掛燈還是掛燈。我決定馬不停蹄地趕回老家,哪怕大雪封了路,也不能動搖我的決心。

      從市里到縣里再到村里,平時僅僅一個小時的車程,出租車折騰了大半天,一直折騰到天黑,才把我送進村里的大廟臺前。奇怪的是,漫天漫地的雪卻越下越亮,亮得每一片雪花都是晶瑩剔透。下了出租車,我才看明白,平時三爺掛燈的旗桿不見了,替代它的是兩根桅桿似的現(xiàn)代燈架,兩輪小圓月亮,高高地懸在上面,“圓月”的上方橫著兩片太陽能硅光板。

      這兩片小東西好像把我們村子一下子從遠古推到現(xiàn)代。然而,奇怪的是,燈下不見了扭秧歌的人影,沒有了熱鬧的嗩吶聲,一片死寂。我若不是徹頭徹尾的無神論者,也會懷疑太陽能光板下白森森的小月亮,照射出來的是另一個世界的光明。

      哀樂漸漸地沖進我的耳鼓,我追尋著聲音,一步一個雪窩地往前走,一直走到三爺?shù)募?。三爺?shù)募议T立著一盞白燈籠和半盞紅燈籠,沒等我詢問燈籠上咋能有塊紅斑,就有人給我扎孝帶,領我到三爺?shù)撵`前磕頭跪拜。

      禮儀過后,我才從人們七嘴八舌的言談中,理出三爺?shù)乃酪颉?/p>

      三爺是在太陽能街燈立起來那天發(fā)的病。聽不到聲音的三爺,沒有意識到現(xiàn)代科技已經替代了他的街燈。依然生活在三十年如一日的生活里。拎著兩盞街燈走到大廟臺時,他立刻呆若木雞了,那個他熟悉的旗桿突然不見了。

      村支書一拍腦門,忘了三爺是個聾子,聽不到安裝太陽能街燈震耳欲聾的施工聲。他指著沉降下去的太陽,意思是說,太陽生了倆孩崽子,替你值夜班了。

      三爺?shù)难矍昂吞煲粯?,立刻黑了,佝僂的身子直挺挺地向前跌去……

      此后,三爺整天不出屋,撅撅著嘴,悶悶不樂地坐在炕上,一步也不肯往外走。三爺覺得,他的生命和掛不出去的街燈一樣,沒有了意義。他開始為自己扎燈籠,扎兩個白燈籠。

      昨天夜里。三爺覺得自己真的不行了,胸口脹得難受,嗓子咸咸地含著一股腥味,醫(yī)生對他死于肝硬化的預言已經迫在眉睫。三爺含住一口氣兒,撐著力氣掛出了第一盞白燈籠。第二盞白燈籠還未掛起,三爺再也忍不住了,一口鮮血全噴了上去。

      兩盞燈籠悄然而亮的時候,三爺用盡最后的力量,爬上自己搭設的冥床,銜住一枚銅錢之后,將自己的嘴用膠帶封上。三爺不想讓鮮血弄污了自己,不愿意麻煩別人收拾他的冥床,他干干凈凈地跟隨黑白無常走了。

      最先給村里人報信的是一只貓頭鷹,貓頭鷹落在三爺家的樹上,笑了小半宿。三十幾年了,貓頭鷹幾乎沒在村里笑過,年輕的人根本聽不懂貓頭鷹的笑聲,上了年紀的人跑到兩株古槐下,去轟貓頭鷹,可是轟了好半天,卻沒有轟出貓頭鷹。后來,他們才聽明白過來,貓頭鷹沒在古槐上,笑聲是從三爺家的方向傳來的。后來人們才明白,貓頭鷹提醒著村里人,趕快給三爺點長明燈。

      三爺安詳?shù)靥芍?,似乎安慰所有來看他的人,不要悲傷,他在那邊耳聰目明,逍遙自在。

      三爺?shù)倪z物,簡單得不能再簡單,除了生活的必需品,沒有一件多余的東西。唯一讓大家不解的是,三爺?shù)哪菍譄舨恢诺侥膬毫?人們想了好久,忽然想明白了,那是三爺?shù)男母螌氊悾隣數(shù)囊浑p兒女,三爺?shù)难壑樽?。三爺?shù)幕觎`,三爺自然要放到離他最近的地方。人們掀開冥床,果然看到了那兩盞街燈。

      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三十幾年一直嶄新著的街燈,突然間陳舊不堪了,羊皮燈罩進出了無數(shù)道裂紋,燈座也是銹跡斑斑,還有那兩個活靈活現(xiàn)的龍鳳,死掉了一般,垂落下來。有人試圖取出街燈,用手一碰,居然散了架子。

      三爺去了,街燈也追隨他去了。

      天亮了,天也晴了,天是湛藍,地是潔白。自燈籠熄了,大雪覆蓋住了燈籠上三爺?shù)孽r血,還給三爺一個清清白白。借著明媚的陽光,我看到了晚上沒有看清的白對聯(lián),對聯(lián)是村里一位語文老師寫的。

      上聯(lián):大言不語包容紛繁世界。

      下聯(lián):小燈有情點亮冷暖人生。

      橫批:沉默是金。

      我選擇了三爺?shù)倪x擇,沉默是金,一句話不說地跟隨著送葬的隊伍,送三爺去祖墳。

      許多許多年沒下這么大的雪了,大得積雪沒了膝蓋。我跋涉在雪野里,眼睛迷離了,似乎看到了四十幾年前的三爺,頂著凜冽的寒風,背著接生婆,一步一挪地走向我的家。猛然間,我的耳中炸響起一個嬰兒的啼哭,聲音是那樣地嘹亮,那樣地有力。我覺得,這似乎是我的第一聲啼哭,也似乎是村里一個剛剛誕生的嬰兒在啼哭。

      百日之后,我又回到村里,祭奠三爺。村里有個習俗,百日是逝者最隆重的日子,這一天逝者的靈魂才真正地離開。

      這本是春暖花開的日子,可我并沒有感覺到春天的溫暖。大廟臺上的太陽能街燈被人盜走了,兩株古槐的樹洞突然訇然炸裂,所有的枝干摔落在地,攤滿了廣場,勤快的人把它們撿回家去,當了柴燒。我忽然覺得,村子空落得像沒了魂。

      三爺死了,街燈死了,古槐也死了,沒有街燈照耀的村子,變得生硬,變得蒼白,變得孤寂。

      來到三爺?shù)膲炆?,我看到了驚人的一幕,光天化日之下,一只貓頭鷹雕塑般立在三爺?shù)哪贡希螒{風吹掀它的羽毛,依然紋絲不動。我碰了它好幾下,感覺到它是那樣地堅硬,硬得如同一塊石頭。

      這是一只死掉了卻依然栩栩如生的貓頭鷹,我嘗試著把它從三爺?shù)哪贡夏孟聛?,可它的爪子已經深深地嵌入了石頭里,不管我怎樣用力,仍舊無濟于事,似乎是堅定不移地要為三爺守墓。

      責任編輯:謝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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