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方友
吳嫂的名字叫薛金芳,因她的丈夫姓吳,所以村人都喊她吳嫂。吳嫂的丈夫叫吳常貴,很老實。有一年組里選代表,說要選個老實人,大伙就選了吳常貴。不想他驚慌失措,忙站起來連連擺手連連地說道:“唉呀,千萬別選我!我可不老實!我可不老實!”吳嫂就覺得他太丟份兒,回到家狠狠訓斥他一頓,說他是扶不起來的阿斗,然后罵道:“就你這熊樣兒,將來生個兒子也不會成大器!就你這種,咱堅決計劃生育!”
不想果真被吳嫂言中,他們的兒子生下來就很少哭,三歲才會說話,很“悶兒”,比吳常貴還老實。上小學時老受別人欺負,常常是哭著回來。吳嫂望著不爭氣的兒子,對丈夫說:“你爺兒倆,若放在資本主義國家,怕是只有餓死的命!”
令吳嫂想不到的是,她這番話卻落了空。這些年,吳常貴也年年隨人外出打工,給人當建筑工。由于他老實能干,包工頭很喜歡他。吳常貴雖然不善言語,但很會砌墻,而且砌出的墻面干凈又整潔,很快就拿了技術工的工資。吳嫂說:“這叫笨人有笨福。還是老天爺公平,給啥人都要留口飯吃?!?/p>
丈夫年年外出掙銀鈿,兒子在鎮(zhèn)里讀初中,吃住都在學校,家中只剩下吳嫂一個人。三口人有兩畝責任田,逢忙時吳常貴總要回來助收助種。平常時候,吳嫂就很閑,每天除去看電視就是跟人閑聊。后來迷上了麻將,一天到晚地打,輸贏都不多,只是圖娛樂??蓵r間長了,也覺得沒意思。大概就在吳嫂無聊的時候,她的生活里走進了一個男人。
這個男人叫吳全,是村民組的組長。吳全是個聰明人,他的兩個孩子也仿他,都考上了大學。有一個剛畢業(yè)就考上了公務員,進了政府機關。吳全和吳常貴雖是本家,但門第很遠,他比吳常貴大幾歲,兩家算是近鄰,這吳全是個勤快人,常幫吳嫂干些重活。比如買煤,買化肥什么的。吳嫂家沒安電話,吳常貴有什么事兒都是朝吳全家打,再由吳全喊吳嫂去接。吳全家做了好吃的,吳全的女人也常給吳嫂送一些。吳嫂做了好吃的,也要給吳全家送一些。如此來往,兩家就走得近。有一天吳嫂買豬,讓吳全幫忙逮豬,不小心一下絆在了豬圈的石頭上,將腿肚子碰出了血。吳全沒當回事,順手在墻上刮了點“土垃溜兒”捂在了傷口上。這原本是豫東一帶農(nóng)家常用的一種土療法,哪兒碰出了血,多愛用“土垃溜兒”或火柴盒上的磷皮捂上止血,不幾天就好了。不料這一次,吳全腿上的傷口卻發(fā)了炎,小腿兒腫得好粗,就住了院。吳嫂過意不去,一天到晚去醫(yī)院侍候吳全。一來二去,二人竟不知不覺地產(chǎn)生了愛意。等吳全傷好出院,就敲開了吳嫂的門。吳嫂一年到頭不見幾回男人,又碰上吳全能說會道,一下讓她嘗到了做女人的滋味兒,如干柴遇烈火,天天盼著吳全來“鉆門子”。
不想一不小心,吳嫂竟懷了身孕。
為此,吳嫂很緊張,有心去流產(chǎn),又怕男人不在家,引起四鄰和吳全女人的懷疑。她將事情告訴吳全,吳全也吃了一驚,好一時方問:“你想要不?”吳嫂說:“想!”吳全問:“為啥?”吳嫂說:“聽說偷情生的野種聰明,將來我也要供他上大學,去政府當官!”吳嫂邊說邊憧憬著未來,滿臉的紅光直溢:“這樣對常貴家也好,人種換了!”吳全望了吳嫂一眼,說這好辦,你去省城找一找常貴,不就“沾”上了!
吳嫂想想也是,便決定去省城找常貴。
吳常貴那時候正在一家小區(qū)里蓋樓房,接到妻子要來的電話,怔了,怔了許久才問:“你來家咋辦?”吳嫂說:“我讓吳全家里的先幫咱幾天?!背YF又說:“這里都是大工棚大通鋪,你來咋?。俊眳巧┱f:“你真笨,不會去小旅社開個小房間?”常貴老實地笑了,說:“那多不好意思?”吳嫂說:“兩口子有啥不好意思?是不是你在城里另有所歡,不想讓我去?”常貴一聽這話,嚇得臉都白了,連連地說:“你這是啥話?你這是啥話?我咋能干那事兒!”吳嫂笑道:“你真會干那事兒倒好了!”
第二天,吳嫂就去了省城。
吳常貴的建筑工地在南陽路和農(nóng)業(yè)路交叉處一個名叫“逸樹小區(qū)”的地方。那里正建幾幢小高層。工地上一片繁忙。吳嫂找到的時候,已是半下午時分。幾幢大樓已成雛形,在夕陽里更顯得高大。腳手架如蜘蛛網(wǎng)一般盤繞在樓周圍,還用草綠色的紗網(wǎng)圍了,給人許多聯(lián)想和神秘。大吊塔聳天入云地高,伸出的巨臂能探好長。吳常貴一身工裝,頭上還戴著安全帽,臉曬得很黑。吳嫂一直走到工地圍墻口才認出來,等認準了,笑道:“看你那熊樣兒,還不快把頭上那頭盔摘了!”吳常貴很認真地說:“這是工地上的規(guī)矩,你若再往里走,也要戴這個?!眳巧┘泵φf:“咦,我可不戴!一個帽子萬人戴,臟兮兮的,快領我去你的住處!”吳常貴原想讓妻子先到工地上轉(zhuǎn)一轉(zhuǎn),看她不愿戴安全帽,便打消了這個念頭,領吳嫂去了住處。
工棚就在工地不遠的一片場地里,是用帆布搭的那種,很長的一溜,中間隔了,十幾個人一間屋。進去一看,兩旁全是地鋪,角落堆著鎬頭、鐵鍬什么的,地上有不少破鞋爛襪,散發(fā)出一股股臭腳丫子味兒。吳嫂眉頭緊蹙,問丈夫說:“你們就住這兒?”吳常貴說:“是呀,這就不錯了?!闭f著領吳嫂到一張用破木板搭的床前,說:“我就在這兒。”吳嫂認得自家的被褥,一看油膩膩的,問丈夫說:“春節(jié)回去剛拆洗的,咋又鋪成這個樣子了?!”吳常貴憨笑著,不好意思地說:“一天到晚跟泥水打交道,又沒得洗澡,咋能不臟!”吳嫂剛想放下給丈夫帶來的替換衣服,又嫌被子太臟,眉頭不禁鎖成了一團。吳常貴見狀,忙獻殷勤地掀開被子和爛席,露出板面,細聲說:“先放這兒吧?!眳巧┻@才放下提包,命令吳常貴說:“馬上找家旅社,花點兒錢你也得洗洗澡。要不然,你甭想挨我的身兒!”吳常貴連說中中中,說完了又對吳嫂說:“我馬上還得上架,要不,少這一會兒算今天白干了!明兒個我請假,陪你轉(zhuǎn)一轉(zhuǎn)。趁現(xiàn)在這個空兒,你先在這一片轉(zhuǎn)轉(zhuǎn),等我下班了,咱再去街上吃燴面?!眳巧┛戳苏煞蛞谎郏f:“你該干啥干啥,明兒也不要陪我,耽擱一天就少掙錢,何必呢?我又不是文盲,還會摸迷了?走吧,這棚里我不能呆,熏得腦子眼兒疼!”吳常貴說:“這個小區(qū)不錯,很大,你轉(zhuǎn)一轉(zhuǎn),別遠去就得了!”吳常貴說完,就急匆匆地去了工地。
吳嫂走出工棚,四下望望,發(fā)現(xiàn)離工棚不遠就是民工食堂,幾個師傅正在忙乎。
民工食堂也是一個臨時搭建的工棚,一個大煙囪,很高,在工棚屁股后邊立著。工棚前面是一個大灶,火燒得正旺,灶上是蒸饅頭的大籠屜,有十幾節(jié)高,騰騰地冒著熱氣?;\屜是鋁制的,周邊煙熏火燎,已變了顏色。工棚里,幾個師傅正在忙乎切菜炒菜。菜是老白菜、胡蘿卜和白蘿卜,也有很粗的大蔥。白蘿卜是用推子推的。那推子是農(nóng)家過去推紅芋片用的,一塊三尺見長半尺見寬的木板,一頭挖了個方槽兒,用鐮刀釘在上面,留下半指寬的小口兒,就可以把大蘿卜推成薄片兒,然后再將薄片兒推成條兒,這樣就少了不少刀功。炒菜的鍋也不小,翻菜用的是小鐵鍬??赡苁遣硕?,要邊炒邊續(xù),等先下鍋的塌了架,又續(xù)上一大篩子。食堂的地上水漉漉的,很臟。吳嫂看到丈夫就吃這樣的伙食,心里禁不住有點兒酸。
一個光頭師傅看到吳嫂,很驚喜地喊她。吳嫂抬頭一看,吃驚不小,原來是本村的劉二蛋。吳嫂雖然才出來一天,可在異鄉(xiāng)異地突然碰到了本村人,心里還是禁不住激動。她急急地走了過去,親切地問:“二蛋,你咋也在這兒?”劉二蛋說:“我不在這兒在哪兒!這幾年,我一直就和常貴哥在一起!”吳嫂望著又黑又瘦的劉二蛋,笑道:“你小子當著炊事員,咋還瘦得像個刀郎?”二蛋不好意思地抹拉一下光頭,說:“這里不同機關里的食堂,沒什么油水,一年里很少見肉,一天三頓是饃、菜、稀,咋能吃胖?”吳嫂望了望案板上的老白菜,說:“你也跟你們老板提一提,總不能讓掏力的人吃的飯跟喂豬一個樣!”劉二蛋一聽吳嫂說這話,忙解釋說:“吳嫂,你可別這么說!我們這位老板可是百里挑一的,頓頓讓吃飽,還不欠工錢。這年頭,你去哪兒找這么好的老板!不信你到別處看一看,比我們這兒差遠了!”吳嫂長嘆了一聲說:“你們在外邊掙錢真不容易!你看你常貴哥,天天在云彩眼兒里做工,好險哩!”二蛋說:“常貴哥可是我們的榜樣,每次開會老板都是表揚他?!眳巧┱f:“這年頭,模范可是和傻×劃等號的!”劉二蛋望了望吳嫂,笑道:“你這一來,怕是常貴哥當不上模范了?!眳巧┎唤獾貑枺骸罢??”二蛋很認真地說:“他夜里熬半夜,白天咋還會有精神?”吳嫂這才聽出話意,擂了二蛋一拳,罵道:“就你小子壞!”二蛋的話也引起了另外幾個大師傅的淫笑。吳嫂怕二蛋再胡扯,急忙和他告別,朝前走了。
逸樹小區(qū)果然很大,幾十幢大樓,前兩期的大樓都已住上了人。路兩旁全是法國梧桐,枝葉繁茂,遮天蔽日。路兩旁有花園有甬道,還有健身的器械。幾個老年人正在一個花圃前下棋。吳嫂看得眼饞,心想這福全讓城里人享了,罪全讓鄉(xiāng)里人受了。小區(qū)的大門正對著農(nóng)業(yè)路,門崗好幾個,一樣的著裝,站在那里像機器人,只有過小車時才揚手要一個什么卡。吳嫂從一側(cè)的小門走出去,大街上車流如水,人行道上人來人往。挨小區(qū)大門口左側(cè)是一個名叫“左右間”的大超市,大白天也亮著電棒,把各種商品照得更加琳瑯滿目。吳嫂走進超市。超市里顧客不是太多,他們都推著購貨車,在走道里穿梭,邊走邊挑揀商品。吳嫂偷偷瞧一眼,見人家大多買的是牛奶、熏肉、咖啡什么的。吳嫂就覺得這些東西可能不是太貴,便偷偷走到放咖啡的柜前,拿一提一看價格,嚇了一大跳。兩瓶“雀巢”牌咖啡要價一百五十元,乖乖,得半拉豬錢才能買得起。城里人下手真狠呀!
轉(zhuǎn)了一圈兒,吳嫂本想買些糖果什么的,一看不是瓶裝就是袋裝,而且價格也“黑”,沒舍得,最后看中了一雙棉襪,阿爾多斯牌的。她原以為是兩塊九毛錢,不想到交款的電腦前一照,是二十九塊!她一下呆了,連說這么貴這么貴?!收款的女孩兒問她要不要,她臉紅了好一時才說不要了,惹得那收款女孩子很輕蔑地看了她幾眼。她頓覺丟了大人,急忙灰溜溜地走出了超市。
走出超市后,她再沒了游興,便回到了工地處。那時候,已經(jīng)收工,吳常貴正在路口等她。她看到丈夫滿臉焦急的樣子,笑道:“是不是怕我走丟了?”吳常貴說:“不是那個意思,我怕你迷路!”吳嫂說:“還不是怕丟了!”吳常貴憨憨地笑,有點兒不置可否地望著吳嫂。吳嫂看丈夫摘了安全帽,還洗了臉,比初見他時精神了不少,只是沒換工裝,便抱怨道:“我給你拿的替換衣服你沒見到,就在那包里?!背YF說:“我知道!還是等洗了澡再換吧!”吳嫂想想也是,就沒再說什么。停了片刻,她問吳常貴說:“旅店找好沒?”吳常貴說:“沒呢,不慌!”吳嫂問:“平常你們來了家屬都住哪兒?”吳常貴說:“有一間小工棚,是專為接待家屬用的。不過我不想讓你住那里。這些人整天不見女人,誰家家屬來了,像看新媳婦一樣,攪得半夜不能睡!我怕你……”吳嫂說:“你們那工棚,倒找錢我也不住,又臟又臭的!趕快找旅社,安了身再吃飯!”吳常貴遲疑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什么,問:“你身份證帶了嗎?”吳嫂不解地問:“要身份證干個啥?”吳常貴說:“唉,在城里不同鄉(xiāng)里,住店要有身份證!”吳嫂說:“住城外的野店唄,也便宜。”吳常貴一聽這話,馬上變了臉色,顯得十分緊張地說:“那可不能住,萬萬住不得!前些日子有個在城里賣蜂窩煤的老鄉(xiāng),領著老婆住野店,沒帶身份證,就被公安當雞婆抓走了,現(xiàn)在還沒找到人?!眳巧┑纱罅搜劬枺骸罢Σ蝗ス簿终已??”吳常貴說:“唉,問題就在這兒,抓他老婆的壓根就不是公安局,是化裝成公安的人販子集團!”吳嫂聽得倒吸一口涼氣,好一時沒言語,許久才從兜里掏出身份證說:“聽你一說,我得改變主意,原想住個便宜的,這一下,不能省了,要住國營旅店?!眳浅YF一看吳嫂帶了身份證,緊張的臉色緩釋了不少,笑道:“你真會嚇人!拿了也不早說,讓我弄了一肚子驚。高檔旅館咱可住不起,聽說一夜好幾百哩!再說,就咱們這打扮,怕是人家連門也不讓進哩!還是挑便宜的,能洗澡就中。”吳嫂想起剛才在超市里受到的輕蔑,沒再提出反對意見,對丈夫說:“你去工棚里把我的包兒拿出來,別讓他們知道我來了,咱悄悄地出去,明天一早我就走。”吳常貴聽吳嫂說明天就走,一臉的舍不得,細聲說:“那你慌個啥?”吳嫂看了他一眼,慎慎地說:“慌個啥,你說慌個啥?慌錢!多住一夜就要多花錢,你掙錢還老容易?!”這回吳常貴卻沒讓吳嫂,很堅決地說:“不中!我已經(jīng)請過假了,明天我陪你逛一天,后天再走不遲。不就兩個晚上嗎,咱破二百!”吳嫂望著丈夫,只覺心頭一熱,差點兒沒掉出淚來。
二人走出工地,找了幾道街,才發(fā)現(xiàn)一個中檔旅社。那旅社的樓比較舊,名字也老氣,叫“向陽旅社”。進去一問,雙人間、單人間的價格也能“拿”得下;標間一百二十元,單間一百。二人一合計,反正是一個床,決定住單間,能便宜二十元錢,便向服務臺的女服務員說開個單間。服務臺的女服務員是個姑娘,一臉冷色,望了吳常貴和吳嫂一眼,說:“兩個人住還是一個人?”吳常貴說兩個人。那姑娘冷笑一下,說:“兩個人要開標間!”二人一聽,相互望望,吳嫂用眼神告訴吳常貴:“標間就標間吧。不就二十塊錢嘛!”吳常貴受到鼓勵,忙笑著對那女服務員說:“標間就標間吧!”那女服務員又望了望吳常貴和吳嫂,問:“有身份證沒有?”吳常貴忙說:“有有有!”正欲掏身份證遞過去,突然又聽那女服務員說:“結(jié)婚證?”一聽說還要結(jié)婚證,夫妻二人都怔了,說結(jié)婚證是有,只是沒有拿。那女服務員抬起頭來,聲音很沖地說:“沒結(jié)婚證不能住雙人間!”吳常貴和吳嫂一聽這話,都張口結(jié)舌了。還是吳嫂膽大一些,很細聲地說:“俺倆可真是一家!”女服務員說:“誰證明?”吳嫂又啞了口,好久才問:“那咋辦?”
女服務員望了望吳嫂,說:“我們這里是正規(guī)旅社,公安局安的有貓眼,每天客人都要上他們的網(wǎng),沒結(jié)婚證不能同房。這樣吧,你們最好開兩個單間,單間嘛,相對自由一些?!倍艘宦犚麄冮_兩個單間,心中又亮了起來,可一算賬,兩個單間需二百元,比住雙人間一家伙貴八十元,又舍不得了。夫妻倆小聲一嘀咕,就硬著臉走出了那家旅社。
“怎么辦?”吳嫂問。
“還是住小旅社吧!”吳常貴無奈地說。
“我才不去住小店,又臟又臭,還不能洗澡。再說,若碰上壞人咋辦?”吳嫂鐵了心地說。
“是不是咱先吃飯,吃了飯再找一找?”吳常貴小心翼翼地與吳嫂商量。
“吃飯慌個啥?!住處不安住,心里慌,吃飯也不踏實!”吳嫂說:“再找找,看有比這兒便宜的沒?”
于是,夫妻二人一前一后地順街走,邊走邊瞅,快走出鬧市的時候,又拐進一個巷口,才發(fā)現(xiàn)巷口處有一家旅社,招牌上寫著“國營旅社”。看到“國營”二字,夫妻兩個都像是找到了組織一般,很信任地走了進去。因為是國營,政策都一樣,沒結(jié)婚證不準男女同房,好在這里的條件略差一些,標準間只收八十元,二人合計,覺得就是要兩個標間也比剛才那一家便宜了幾十元,便登記住了下來。
這家旅社雖然打了“國營”的牌子,其實是社辦旅社,就是街道辦事處辦的。服務員多是中年婦女,很可能是下崗女工。她們很熱情,服務態(tài)度也好,對吳嫂說衛(wèi)生間小些,也沒淋浴,洗澡可以到浴房,有男浴和女浴,十一點以后斷熱水,千萬別誤了時間。條件雖差,但與剛才受到的冷遇相比,吳嫂覺得很溫暖。兩個人的標間挨著,只是隔了道很薄的墻,進屋一看,房間空間確實很小,兩張床幾乎沒距離。角落有一個小方桌,桌上有臺破電視、一個臺燈,其他什么也沒有了。店里的生意像是不太景氣,房門一開,還有一股子怪味兒。吳嫂不怕破,就怕不衛(wèi)生,剛才的好心情一下被怪味兒沖跑了,眉頭又開始疊結(jié)。吳常貴急忙幫她開窗透空氣,還勸她說:“好歹只一宿,湊合吧!”吳嫂沮喪著臉,說:“本想來城里享受享受,不想是這么個破地方!知道這,還不如住剛才那一家!”吳常貴說:“那一家太黑,比這兒貴八十塊,夠你來回的路費了?!币凰憬?jīng)濟賬,吳嫂才沒話。她放下提包,到衛(wèi)生間里洗了一把,又尿了一泡。尿過放水沖,方知便池也是個壞便池,水一直嘩嘩地淌,省了。這時候,吳常貴從自己的房間里跑過來,神秘兮兮地說我那間條件比這兒好,今晚就住那邊。吳嫂一聽,臉紅了一下,說:“先吃飯,回來后你要好好洗一洗,換換衣服?!眳浅YF說:“那是那是?!?/p>
出旅店不遠,有一家燴面館,二人要了兩碗燴面,又點了一盤豆腐絲和一盤虎皮辣椒。吳常貴還要點一盤糖蒜,吳嫂瞪了他一眼,吳常貴這才想起什么,訕笑道:“忘了忘了!”由于吳常貴猴急,飯吃得很緊,兩個人頭上都趕出了汗水。出了飯店門,吳嫂邊擦汗邊嗔怪丈夫說:“真像狗不得過河一個樣!”吳常貴只嘿嘿地笑,也不說話,臉上早已溢滿了幸福。
不想二人剛洗過澡,值夜班的服務大嫂過來悄聲安排他們說:“今晚公安局要來查夜,你們千萬別住一個屋!”吳常貴一聽傻了,卞急地問:“不是說可以同房嗎?”那大嫂笑了笑,解釋道:“若公安局不查夜,我們可以睜只眼閉只眼。現(xiàn)在臨近“五一”節(jié),正搞治安大聯(lián)防。我兒子在聯(lián)防隊,是他告知我的。這可是保密的。我看你們兩口子是老實人,才告你們一聲。要是不給你們打個招呼,到時候讓抓住了可說不清。”言畢,那大嫂還給常貴開玩笑說:“反正是兩口子,哪在乎這一夜。老弟,你還是忍一忍吧!”吳常貴一聽此言,像個泄氣皮球一般,萬分頹喪地說:“早知道這,真不該花這錢!”吳嫂也覺得這錢花得冤枉,對吳常貴說:“干脆,我們退房,回你們工棚算了!”吳常貴一聽,又興奮起來,一拍腦門兒說:“對!咱退房?!辈涣系椒张_一問,那大嫂說退房可以,但要收半價。吳常貴這回沒征求吳嫂的意見,一咬牙說:“半價就半價!”
退了房,二人走到大街上。那時候十點已過,公交車早已停運。他們舍不得打的,便步行,急急往逸樹小區(qū)趕。大概走了一個多小時,方回到工地上。令他們想不到的是,那個夫妻房里已經(jīng)住上了一對兒,這下可讓吳常貴犯了愁。吳常貴對吳嫂說:“咱只好到工地樓上對付一夜了?!眳浅YF所說的工地樓,就是他們剛建起的毛坯樓。因是剛建的,里邊又潮又濕,還四面透風。夏天睡在里面圖個涼快,眼下就有些冷。吳嫂一聽沒別的辦法,也只好將就了。吳常貴見吳嫂同意,忙去自己睡的工棚里取被褥,不想進棚一看,驚呆了。工棚里沒一個人,只有自己的床板上有被子,而且是一床新被子。再看室內(nèi),還像是剛剛打掃過,有點兒煥然一新的樣子。這下吳常貴就奇了怪了,忙喊吳嫂過來。吳嫂一看,也覺得奇怪。二人正疑惑,只見劉二蛋抹拉著光頭走了進來。他進門就嚎:“你們兩口子去哪兒吃山珍海味去了,這個時候才回來?!害得弟兄們等了半夜,也沒得鬧上你們的房!”吳常貴不聽劉二蛋抱怨,急急地問:“二蛋,這是咋回事兒?弟兄們哪去啦?”二蛋說:“大伙都知道嫂子來了,夫妻房被人占了,為讓你們兩口子睡個好覺,都挾著被子去了工地樓了!”吳常貴又問:“這被子是誰的?”二蛋嘿了一聲,說:“那是你自己的!大伙知道吳嫂愛干凈,看你被子臟,便湊錢給你買了個被套兒!”
聽到這里,吳嫂只覺眼睛一熱,熱乎乎的淚水就流了出來……
三天以后,吳嫂從省城回來,見到吳全。吳全問:“沾上了?”
吳嫂說:“沾上了?!?/p>
吳全說:“沾上就好!”
吳嫂看了吳全一眼說:“我想把孩子流了!”
吳全也看了吳嫂一眼,說:“流了好!”
吳嫂頓了一時,又說:“全哥,咱兩個也斷了吧!”
吳全是個聰明人,早已從吳嫂的雙目里看出了什么,說:“斷了好!”
吳嫂再沒說話,背過了臉。
吳全也沒說話,只是默默地站在那兒。
好一時,吳全才悄悄地走了。
吳嫂堅持著沒扭頭,許久,許久……
責任編輯 楊新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