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關(guān)林　陸方闇

黯淡的藝術(shù)和破碎的家庭

1926年，性格文靜的徐守珍中學(xué)畢業(yè)，告別了家鄉(xiāng)——湖南長沙，來到煙云繁華、人欲縱橫的上海。她滿懷對藝術(shù)的憧憬，考入上海新華藝術(shù)學(xué)校學(xué)畫。

色彩與線條，組成這個年輕人心靈的伊甸園。她是勤奮而刻苦的學(xué)生，家庭的有限接濟，首先滿足學(xué)畫的全部開支，常常鬧得衣不御寒、食不果腹。但她并不灰心，只要口袋里有幾個銅板，便拿著紙筆“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管它春夏與秋冬”。藝術(shù)以外的世界，她閉目塞聽，對冒險家樂園的種種奇事軼聞置若罔聞。在她看來，一個激動人心的藝術(shù)家遠勝過一個發(fā)號施令的帝王，政治只是暫時的過眼煙云，藝術(shù)，卻是永恒的?？墒撬龥]有想到，她那個高潔超脫的藝術(shù)，卻經(jīng)不起嚴酷現(xiàn)實生活的一擊。

1927年，大革命失敗，蔣介石對共產(chǎn)黨人操起了屠刀。徐特立直面白色恐怖，就在這時參加了中國共產(chǎn)黨，投身政治斗爭漩渦。徐守珍與父親的聯(lián)系中斷了，經(jīng)濟來源也隨之消失。年輕的她尚不明白這次事變的全部意義，只是強烈地感到她的畫筆受到了威脅。連每天的早飯都成問題，學(xué)畫的開支又從何來呢?奇巧的藝術(shù)構(gòu)思、線條的無窮含義，總不能代替一只燒餅；饑腸轆轆，寒衣蕭索，絢麗的色彩也黯然無光。中斷學(xué)業(yè)是勢所必然，每天的食物又從哪里覓取呢?她從來沒做過工，也不會做工。當時的上海，寧要童工，也不要像她那樣手無縛雞之力、又無一技之長的成人女工。她膽怯地走進幾家工廠的大門，結(jié)果都在“去，去，去!”的迭迭聲中逃了出來。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她同一位老實巴交的工人結(jié)了婚。

婚后，柴米油鹽的計較漸漸泯滅了她對藝術(shù)的追求。她窺見了另一種生活，這種生活盡管讓物質(zhì)困擾著，卻不乏最低限度的平和與樂趣。丈夫整天在外奔忙，她成日在家操勞。纖細的手指變粗糙了，敏感的神經(jīng)變魯鈍了，曾經(jīng)占據(jù)頭腦現(xiàn)在卻無暇思索的種種抽象問題慢慢淡忘了，消失了。生活的沖擊終于使她變成一個腳踏實地、沒有奢望、以不受凍餒、家庭平安為滿足的、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婦。

然而好景不長。婚后半年沒到的一天，丈夫臉色青白地蹣跚回家，才坐下，便“咕咚”一聲栽倒在地。她求醫(yī)問藥，忙了一星期，無效。她忘不了丈夫最后的目光，那目光凝聚著普通人對自己家人生活無著的深切擔憂……從此，在這“孤島”上，她又孑然一身，不知所措了。

艱難世途和

玉潔冰清的性格

在一位同鄉(xiāng)的幫助下，徐守珍在上海難民收容所找到了一份差使。這兒的工作很辛苦，又很雜亂，徐守珍兢兢業(yè)業(yè)地干著，早出晚歸，任勞任怨。她的臉上漸漸有了笑容，她想不到，在人海茫茫的上海竟有同鄉(xiāng)，而且同鄉(xiāng)之間的情義又是全不為利益所左右的。她像一葉隨波晃蕩的孤帆終于駛進了避風(fēng)港。那位同鄉(xiāng)就是后來的丈夫陶真如，當時是收容所一個小小的負責人。

收容所是慈善機構(gòu)，收入菲薄。他倆一無牽掛，卻難有小康生活。有時因同鄉(xiāng)遭難而傾囊相助，相互只以會心的微笑來填對方肚子的日子也不鮮見。收容所的工作總不是長久之計，再說，徐守珍也不忍看難民菜色的臉和浮腫的肢體。有一個衣衫襤褸的婦女緊緊抱住已經(jīng)死了兩天的孩子，不肯松手，這使她做了一星期惡夢。1939年某月的一天，徐守珍同陶真如吃晚飯時隨隨便便地交談著，誰知，這次談話卻導(dǎo)致了兩人下半世的不幸命運。

“聽說那里薪水還不壞，不知你愿不愿去?！碧照嫒缯f。

“是什么行當呢?‘興亞建國本部，是否同日本人有瓜葛?！?/p>

“是中國人辦的，他們說，不過借了日本人的房子。我想，日本人辦的許多紗廠，里面干活的都是漢奸嗎?要是情況不妙，再出來也不遲，你看呢?”

“那就試試吧?！?/p>

就這樣，徐守珍及其丈夫進入了這個政治背景十分曖昧的機構(gòu)。徐守珍給分配到“本部”所屬一家商店當營業(yè)員，此外，還兼做送信，看守空房，接電話等工作。多年來的困苦遭遇使她養(yǎng)成事不關(guān)己，少問為佳的性格。她除了自己的本分工作外，對別人的事不甚關(guān)心。但她畢竟是中國人，要她幫日本人做損害中國的事，即使餓死也不愿干。她的是非觀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以人的行為作風(fēng)為準則。在“本部”里，她覺得這些人行蹤不定，忙忙碌碌，十分神秘。但是，她認為他們不是壞人，因為看上去都似乎挺有知識。特別是姓袁的最高負責人，舉止文雅，待人和藹。她聽說有一個共產(chǎn)黨女干部給日本人抓住，無論怎樣拷打利誘，始終不屈，后來被判處死刑。這姓袁的不知道通過什么關(guān)系將她弄到“本部”來，要她在這兒工作。開始，她大罵袁是“漢奸、特務(wù)”，后來不知怎的，不罵了，愿意留在這兒了。徐守珍見過她，一身土布衣服，敏銳的目光，爽朗的性格，而且嫉惡如仇。她斷定他們不會是“壞人”。

徐守珍沉默寡言，干活勤懇。要送的信件準時送到，從不耽誤，商店工作也很盡職。她像中國大多數(shù)勞動婦女一樣，唯恐所付不及所得，于心不安。

1944年，“本部”突然停止了工作。什么原因，她不知道，也不關(guān)心。她只感到又面臨失業(yè)的危險了。幸好“本部”同事提攜她，帶她到鎮(zhèn)江，在江邊檢局所任檢查員，檢查來往船只，查處走私者。這當兒，她突然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了。

一天，一位同事查獲了一個走私者。那走私者與他握了握手，一大疊白花花的“大洋”轉(zhuǎn)到執(zhí)法者的手上，便安然通過。徐守珍驚得目瞪口呆。她找到了負責人。想不到負責人詭秘地一笑：“你呀，什么都好，可是我們這一行，為什么人人搶著要來?如果光靠薪水，我第一個就走了。你別硬拆自己的臺……”

第二天，她默默地拿著行李，不辭而別，回到了上海。她寧愿受凍討飯，也不愿昧著良心拿不明不白的錢。

無辜的罪人

和偉大的父親

此后幾年中，徐守珍過著半饑半飽的生活。大部分時間做家務(wù)，有機會就出去當臨時工。艱難困苦的生活使她不知不覺告別了青春，進入了中年。青年時代的愛好像一個夢，悄悄地遺忘在記憶的角落。親人究竟在何方?老父親身體如何？情況怎樣?只是在閑暇時偶然泛起思念的浪花，而后隨一聲嘆息消失。生活壓在瘦弱的肩上，已經(jīng)掂不出究竟有多重。終于，她目睹解放大軍開進了上海。

起初，她不甚明白“解放”的意義。戰(zhàn)亂、饑餓，“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臺”的混亂政局，已經(jīng)使她麻木了。但她發(fā)現(xiàn)生活好轉(zhuǎn)了，日子安定了。她有了正常的工作——上海食品一店營業(yè)員。她從心底贊美這新生活。解放后不久，她找到住在北京的父親徐特立。

有了工作后，她請了假去北京，看望離別多年的老父親。父女久別重逢，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然而，身居高位的父親和當營業(yè)員的女兒，誰也沒想到要去改變一下女兒的處境。他們享受著天倫之樂，暢談著新中國和新生活，卻認為在各自的崗位上為祖國出力，是理所當然的事。越是革命者的后代，越要在平凡的勞動中貢獻出自己的光和熱。于是，女兒在北京玩了半個月，便告別父親，回上海繼續(xù)當營業(yè)員。當徐守珍靠在車窗旁凝望飛速后移的田野，含笑冥想老父親的音容笑貌時，她哪里想到父女的第二次見面竟會在“傷心無淚淚暗流”的情景中呢。

1957年7月某日，公安人員出現(xiàn)在徐守珍的面前。一夜之間，徐守珍便成了“反革命分子”。

定案過程極其簡單：

“你叫徐守珍嗎?”“是的?！薄澳阍?939年到1944年曾在‘興亞救國運動本部工作過嗎?”“是的?！薄澳愕墓ぷ魇莻鬟f信件，接收電話，是嗎？”“是的。”

行了。罪證確鑿：她是日偽“特務(wù)”。

徐守珍目瞪口呆，想哭，哭不出來，想辯，又從何辯起?她不知道這個“本部”的負責人袁某同潘漢年有聯(lián)系，袁同潘1955年就被捕了。她更不知道這個“本部”同當時日本駐滬副領(lǐng)事巖井影一有某種瓜葛，而且是在他的首肯下建立的。

與此同時，丈夫陶真如也因同樣原因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她嚇傻了。她只覺得生活極其惡意地捉弄了她。怨誰呢?她誰也不怨，只怨該詛咒的命運。她最傷心的是想到父親獲悉這一消息時的情景。她感到，頭上戴著這頂帽子，對不起老父親，更對不起全家?？墒?，這不是她的本意呀。世事本就難以捉摸，她，一個受生活撥弄的普通女工，哪里辨得清生活冥冥中安排下的陷井呢?苦酒一杯，獨自吞飲。自作自受也還罷了，可她究竟做過什么壞事呢?

她本來工作就很認真，在戴帽監(jiān)督勞動期間，她干起活來真是沒日沒夜。年輕時得的胃病發(fā)作得更頻繁了，但她咬牙挺住。她在寫給同父親住在一起的女兒的信中說：我對不起你們，我再也不來北京了，除非我用誠心誠意的汗水洗刷掉身上的恥辱……

她從來沒敢懷疑自己是否遭受了冤屈。她只認為總是自己無意中有錯?？墒牵斔\心悔罪時，又覺得茫茫然，不知罪在何處。于是她就只好用辛勤的汗水來贖自己也不明白的罪。

北京家里沒有任何消息。她也不敢多寫信。好不容易找到了父親，見了一次面，現(xiàn)在又被一道更深更寬的鴻溝隔開了。她更加沉默寡言，覺得自己沒有權(quán)利同別人說話。同事們雖沒對她橫眉相向，但遠而避之總是保險的態(tài)度。她消瘦了，胃疼頻繁了，頭發(fā)過早地斑白了。

她沒想到，她的問題給全家?guī)矶啻蟮恼痼@，全家之所以沉默，是因為他們不了解離散多年的她，究竟對人民做過什么壞事。她的女兒曾通過組織來了解過媽媽的問題，結(jié)果是：曾為日特機關(guān)效勞。問題實在嚴重，但父親畢竟是父親，雖然政治立場不容含糊，但憐女之情又不可抗拒，父親常常在物質(zhì)上給她一些幫助。

上世紀60年代初的某一天，一輛小轎車停在食品一店門口。父親來到上海，接女兒去談?wù)劇?/p>

徐守珍又激動又慚愧，渾身哆嗦，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父親頭發(fā)全白了，滿臉都是皺紋。她真想撲進父親懷里，像小時候那樣大哭一場，但是她不能。“我沒有做過壞事，沒做過壞事，真的，沒做任何壞事呀！”這些話在舌尖上打轉(zhuǎn)，但她不能說。要是換一個普通的父親，她不妨一吐心中的委屈，但她的父親是黨的高級干部，她這么表白，無疑是一種求情，那父親會多難過，多難堪呀。

徐老嚅動著嘴唇，想說什么，也沒有說。他已經(jīng)聽有關(guān)方面談過女兒的事，如果他再問女兒，豈不是不相信組織么?

他只是慈祥地問了問女兒的工作情況，要求她好好干，要振作精神，為黨為人民做些好事。

女兒含著淚，一個勁地點頭，什么話也說不出。當晚，女兒蒙著被子，大哭了一場。這是她戴帽以來第一次痛痛快快地流淚。

正直的執(zhí)法者

1963年，徐守珍“老老實實”地接受了監(jiān)督勞動，由于她“認罪態(tài)度”極誠懇，以及工作超乎尋常的努力，她頭上的“帽子”被摘掉了。但在檔案中，“歷史反革命”這個稱謂卻依然如故。她以“摘帽反革命”的身份，在單位里又工作了幾年。1966年，她退了休，但已是老態(tài)龍鐘，身體虛弱不堪。

他們夫妻倆的住房只有12平方米。一到陰天，地上就潮濕不堪，簡陋的家具都霉壞了，她就在這樣的住房里生活了幾十年。1969年，丈夫死了，于是她一個人，老眼昏花，步履蹣跚地捱著余下的日子。文革期間，像她這樣的身份，待遇如何，自不待言。身邊沒有親人，而且親人也自身難保。她自己買菜、燒飯、洗衣，笨拙地料理著自己。饑餓、寒冷、胃疼，她已安之若素。生活中深切的痛苦和歡樂，都已成了歷史。一個鄰居曾詢問過她“犯罪”的事，她混濁的目光突然一亮，說：“我沒罪，一點也沒罪?！彼K于明白什么地方出了差錯，明白這差錯并不在她身上。1973年一個寒冷的冬天，這盞搖搖晃晃的孤燭，終于在昏暗的陋室中熄滅了。女兒趕來，看到母親枯瘦的肢體，禁不住號啕大哭……

她是一代教育家、革命老人徐特立的女兒，曾經(jīng)做過許多絢麗的藝術(shù)之夢?？墒撬齾s如此悲慘地告別了這個世界，一生讓衣食和政治的重負壓得喘不過氣來。然而她是能夠瞑目的，因為她終于自信是清白的，她的清白終將為世人所承認。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開始燃起的熾熱陽光，終于照到了這支早已燃盡的“孤燭”身上。黃浦區(qū)人民檢察院，本著中央認真清查歷史疑案的指示精神，主動復(fù)查了徐守珍案件。復(fù)查結(jié)果表明：以袁某為首的“興亞”組織是在潘漢年同志同意下成立的，確曾為黨提供了某些重要情報。袁某已平反昭雪。徐守珍雖與我黨沒有直接聯(lián)系，但她對當時所傳遞的信件內(nèi)容一無所知，再者，信件名為“情報”，實為蠱惑日本人視聽的各種社會傳聞。真相終于大白，徐守珍冤案昭雪，徹底恢復(fù)了名譽。她女兒寫信給黃浦區(qū)檢察院，信中說：無人申訴的案件也得到平反糾正，是我們黨的政策的威力，也是各級法律工作者對人民認真負責工作的成果。徐守珍九泉之下有知，當可欣慰于懷了。

（責編 郝家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