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城
《浮世歡》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著者:姚摩
這是一部瑰麗的小說。小說所展現(xiàn)的不僅僅是動人心魄的情愛故事,還有那整個動蕩而迷惑的亂世魅影。小說的情節(jié)始于1929年,一個姓夏的年輕伶人,在歌舞升平的故鄉(xiāng)舞臺粉墨登場,一炮而紅。為獲取更大的聲名,他帶領師兄等人輾轉(zhuǎn)南下。是怎樣的境遇讓他再次聲名鵲起?是什么變故讓那么多人的命運發(fā)生改變?是什么力量讓愛化成一條憂傷的河流?如果注定要面對慘淡的人生,他又將何去何從?
關于姚摩,我是很矛盾的。我在認定他有著老者般平和睿智的同時,腦中又時時會浮現(xiàn)出這樣一個身影:一個孤獨單純的孩子。他大學畢業(yè)工作了兩年多,在償清助學貸款后,兩袖清風一身輕,開始了天馬行空的游歷生涯。一路上穿林撫云,幕天席地,肆意地親近大自然。有一天,他突然停下云游的腳步,側(cè)耳傾聽內(nèi)心的聲音,反省人與自然的相處模式。
我驚詫于他的那份好奇與平靜。他靜靜地打量著一切,不管是喧囂的城市,還是靜謐的山林。他靜靜地思考、生活,并執(zhí)著于寫作。他以一顆安靜而純粹的心,以一顆年輕而聰慧的頭顱俯看著人生。
以前,我一直以為我可以如他一樣地生活。我甚至也在嘗試著那樣做,只可惜我勇氣不夠,我無法逃避現(xiàn)世,無能攫取一方真正的山水,除了把高樓的陽臺安置滿各種綠色植物。盡管我生活素淡,在簡單中體味著生命的純粹,但塵世中凡俗事物依然可以令我焦頭爛額。我喜歡山野,卻不一定能夠真正歸隱山野。
因此,姚摩用一種看似毫不費力的勇氣,我行我素,熱烈地、真誠地走在自己的寧靜的天地間,每一步都走得令我驚心。
姚摩在《浮世歡》后記里寫道:“這里四周是蜿蜒綿亙的群山,起伏不定的山巒和丘壑,到處都是樹叢和林蔭,一切都生機勃勃,而且這里只有春天和夏天兩個季節(jié)??傊?,這里的一切都沉浸在亞熱帶特有的溫潤氣息中。大片大片崢嶸的山林,無數(shù)蕪雜競秀的花草,綿延不盡的松林中常常會突現(xiàn)一塊平地,或露出一彎溝壑,沿著潺潺的溝溪長滿了青草和野花,顯出迷離的氣象。林間還棲息著山雞和野豬等禽獸,神出鬼沒……”
這讓我想起了亨利·梭羅。1845年3月,梭羅借來一柄斧頭,走到瓦爾登湖邊的森林里,親手建造了一座小木屋,獨居到1847年(兩年零兩個月余兩天),鑄成了一部不朽之作——《瓦爾登湖》。我不知道姚摩是否受過梭羅的影響,但姚摩在我的印象里,卻永遠是那個孤獨的孩子,一個窘于交流的人。
窘于交流的人,大多喜歡獨自思量。而獨自思量是寂寞的。梭羅的寂寞因為在他的觀察和思考里充盈并變得很有質(zhì)感,閃爍美的光輝。姚摩的寂寞充滿了他個人的詩意,顯得優(yōu)游。
我羨慕姚摩攫取生活的方式——相對簡樸與自由,超脫了戚戚然小市民氣的生活。然而,現(xiàn)實生活中,能夠去選擇那樣的灑脫的人卻是鳳毛麟角。相信每一個人都能舉出一大堆義正詞嚴的理由來為自己辯護,來說明自己不能超脫不是因為不愿意,而是不得已而為之。種種欲望、情感讓世人泥足深陷,各類壓力甚至暴力逼迫著我們前進。這沉重的人生十字架,不斷地規(guī)馴著我們的行為、感覺甚至心靈。
所以姚摩的“叛逆”便具有獨一無二的氣質(zhì)和迥異于常人的形態(tài)——不是生活所迫,不是怯懦的逃離,而是走出喧囂,追求一份只屬于自己的寧靜。
《浮世歡》不似《瓦爾登湖》那樣的心靈日記,而是一部瑰麗的小說。姚摩和梭羅不同,他的山林,是他為自己心靈譜出的一首歌,沒有任何作秀的成分,也無炫耀,一切都自力更生。梭羅在瓦爾登湖,是偽隱士,聞得好友家開飯的鈴聲,他會箭一樣穿過一英里寬的樹林。
為什么會寫這樣一部作品,姚摩在后記中寫道:“確切地說,此時寫作成了我在墻壁中挖的一個洞,我把無聊、空虛、孤獨和傷感都從這里排空?!被蛘哒f,他用另一個已經(jīng)消失的時代滿足他的想象,填補他的精神世界,而不僅僅滿足于大自然四季的變化,滿足于自己耕作、自己收獲。
但是,他絕不是一個孤獨者,而是精神上的富有者。我覺得他那透明的、孤獨的腦海里總會不斷地涌起波濤,把沉積在海底的沙子都掀動起來,把水攪渾了。月光下,他在思考,更在寫作。那滿地的月光,在雕刻——將一個孤獨的身影雕刻在大地上。或許那才是真正的“詩意的棲居”之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