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婷
這是一個需要在雨天講的故事。今天下雨,就來說說它吧。窗外淅瀝的雨聲仿佛就在合著節(jié)拍一起回憶這城市里各式各樣的故事。
告別的時間總在雨天里,記憶便也總是隨著雨天浮起……
樟樹下的站臺,在雨夜的淅瀝里碩大無朋,城市的燈影彌漫,人群在驚惶地穿梭,她站在商場門口,他站在對面站臺的樹陰下,隔著青光幽亮的馬路,注視著彼此即將各奔西東的走向。她知道她是不可能和他走到一起,他們的懸殊太大,他們無意撞在一起,是善良的命運揉合了兩顆孤獨的心,而雨天總會過去,分別總會來臨。雖然氣息還掛在唇間,時鐘卻提醒他們已經(jīng)到點。
她和他算是最后一次吃飯了吧。散了也就散了,須了該了,須盡該盡,她知道自己無力去爭取什么,盡管放手的總是珍寶,錯過的總是最美的風景??蓪τ谏睿@算得了什么?不過是一場邂逅!
第一次見他那是在去年的冬天。她正在上班,邊烤著火邊注視小屏幕上的售房信息。雨天的上午經(jīng)常是沒事,很少有顧客這個天氣來看房,她以為上午就這么平淡而過,茶杯里的水汽裊裊升騰,茶葉在水杯里坦然舒暢,好像在靜靜等待著什么。坐在她旁邊的同事驚呼一聲:“咦,我同學來了!”打破一屋子的沉悶。順著聲音望去,老板帶了一個年輕的男孩子經(jīng)過門里走來,她同事雀躍著,為重逢而欣喜異常,馬上招呼他就近坐下攀談起來。她抬眼,有一種面熟的疑惑一閃而過,點了下頭算是客氣。男孩子說了聲,你好!便側臉和同學敘談別后情形。原來,他是她同事之前介紹到另一個分銷部的,這次他轉(zhuǎn)過這邊來是協(xié)助新樓盤的開市運轉(zhuǎn)。
其實他是屬于那種一眼望去很不起眼的人。她面熟是因為他有點酷似小時玩得很好后來又搬走了的鄰居。很巧合,這個相貌酷似鄰居的人還真的做了她鄰居,經(jīng)理安排他住在她公司住房的隔壁。他是個集聚熱鬧的人,房間里慢慢地豐富起來,無論是來訪人員還是網(wǎng)上聚合都是分身暇顧。她冷眼看著隔壁的熱鬧,冷淡地聽著傳來的笑聲和音樂聲,偶爾有同事叫她去一起坐,她也會期期艾艾地坐會,她覺得自己像一片浮云一樣輕飄虛空。但她忘了,她是個熱衷于香水的女人,不論她從哪里離開背后總會有遺留香水的議論,她全然不知,她只愛好看書和看電影,有時她也會借他電腦上網(wǎng)看看東西查查資料。她大他很多,她覺得沒什么危險的可能性,有時就會邊看電影邊聊聊天。冬末的時候,天氣已經(jīng)很冷了,烤面包、烤橘子、烤香蕉吃,聞著一股濃郁的香甜在房間里彌漫,和一個單純的朋友共享,他們都覺得是一件開心的事。獨處一隅,相憐相顧,她真的慢慢把他當做一個朋友甚至弟弟來看待了。坐在床沿看電影時身子拱著很累,他就叫她坐到床上去,然后拉被子給她蓋腳,背靠在墻上墊個枕頭,腳伸在外面就著烤爐。那個時候他就會很細心地掖了掖被子把每個縫隙按一按,仿佛當成小妹妹一樣照顧。間或聊一聊彼此的事,他還在讀大學的女朋友和她的即將與之結婚的男朋友。一些心結,一些疑惑,一些不能解釋又無法忘記的是是非非和前塵往事。連她都覺得奇怪,她比他年長,在許多事情上卻沒他成熟。她甚至漸漸有些依賴起他來。
每天吃早餐和晚飯,他們都會不期然地走到一起就像是等著一樣。他們的工作是帶有任務性的,壓力就總是在月底時顯得格外沉重。她以前曾無數(shù)次的認為這份職業(yè)她差不多做不下去了,然而他來了,帶著小孩子的輕快,和剛出校門的戲謔,好像沒什么事有困難。在心理上他在某段時間中真是像她的長者一樣,時間的隨機而至,讓她習慣了把他當作一位智慧的朋友,他們開始無話不談。
每一個平淡無奇的夜晚因此變得豐富多彩和智見卓群起來。圍爐夜話時,她總會拿來一個蘋果,用手掰開兩半,啪的一聲,常常是驚得他贊嘆!他是無法理解更無法學會這一招的,就這點她認為自己比他總算是多了一點能耐。在相處時她老不忘炫耀和享受這種吃蘋果的方式,啪的裂開的一聲和咬上去清脆的一口,這成了他們經(jīng)典的夜宵。一個掰成兩瓣的蘋果和兩個烤得干焦的面包,是物質(zhì)夜宵,精神夜宵則要么是看電影,要么是就著音樂自拍錄像對著口形唱歌。寒冷的冬天因了這許多的歡聲笑語竟不覺得絲毫寒冷。
然而誰也不能活在時間的特定里。經(jīng)理每天在一再地加壓,每一個人必須得留住咨詢的顧客,催成每一筆的定單。她的焦慮在加劇著,她從來是漫不經(jīng)心的,從不刻意地挽留顧客,有很多的單便被別人給搶去了。有時是帶人跑了幾個樓盤,日曬雨淋的,最后同事接了一下電話,單就跑了。她也從未責怪過人家,只是想大家在外都不容易。但經(jīng)理只看個人的成績,你少就是少了,沒有多余的解釋。完成得好就春光滿面,不好就氣急敗壞。
她依然每日呷著茶葉喝著開水,一副事不關己,無所謂的樣子。事實上著急也沒有用。她是從來不會去搶別人單的,也學不來那一套。間或看到新來的同事愁眉苦臉她還會主動把單給別人簽。她的懶散他全看在眼里,有那么一次他說約了個女顧客去喝茶,請她幫忙一起去好說話一點。職場中的催單是很多的,她很高興幫他就答應一起去。出門時很意外地兩人不謀而合各穿了一條格子褲,給人以穿情侶裝的錯覺,很不好意思又沒有時間回去換就只有一道打的趕往約會地。一切如他所料,女顧客很爽快地下定金簽單,他從包里找了找沒找到筆,于是說:“來,你來幫我簽吧?!彼嵝阉骸斑@樣不好吧?”他說:“沒事?!彼缓糜盟墓P把她的名字簽上合約。送走客人回來時她的心忐忑著,她明白他這是有意幫自己完成任務,笑了笑說:“你這頑皮的小蹄子!任務算我的,分紅還是給你吧!為感謝你的好心我請你去喝酒?!痹捯徽f出口她就后悔了,平常的她并不是豪邁之人,請人喝酒還是頭一遭說出,但既說出就無法悔改,況且他也一下答應了她。
好在兩人的酒量都不大,誰也無法灌醉另一人。小飲小酌了一下,打道回府,路燈拖著人影子長長的投在地上,就著微微的醉意熏著,天空下起了小雨,兩個人在雨里無語的走著。她垂著手挎?zhèn)€包輕輕地蕩著,他吹起了口哨,他們不是舊時相識卻互相默契,誰都沒有想得太多,又好像誰也不用想什么,讓細雨這么漫長飛舞漂白自己紛亂迷惘的情緒。
歸去是延續(xù)的開始。他們住得如此之近猶如兩棵樹一樣,一陣風過就點頭致意,沒有誰挨著誰,但誰都是彼此的安慰,誰都不可以撇下誰。那些暴風吹響窗欞的日子,那些早晨為別人熱好開水的情景,讓人有一種家的溫情,每一天的早起都令人有置身于田野鄉(xiāng)間的清新。
他們不是戀人,卻自然的形成了等待的期盼。每一個先回來的人總是會不經(jīng)意地為后回來的那個人開好喜歡聽的音樂,燒好一炷檀香,泡好一杯馥郁的茉莉花茶,在時光的流轉(zhuǎn)里靜靜等待著對方。在為對方布置的意象紛呈中沉醉,有些時候也許刻意是一種罪過,而單憑意愿里的潛意識才是一種真心的流露,更有一種不事聲張的懇切。
中外名劇大片是他們最豐富的精神糧食。依然是老規(guī)矩,靠著墻,橫著坐在床上,把腳伸
在床沿外烤火。依然是他照顧她,她依然像個小姑娘一樣心安理得地接受這一個比她年齡小很多的男孩子的眷顧。在無意的呵護里,竟然有了不能修飾的心動。這意念,微微顫顫,一陣風就可以撫平。有一天晚上看電影《周漁的火車》。那里頭有幾句詩:“我的皮膚/猶如柔軟的青瓷/在你的撫摸下/碎裂成泥”。在影片的意韻里回蕩著不能觸及的愛憐,讓人在掙扎在沖突里猶豫著什么又妄圖突破些什么。他們的注意力全在這幽淡的屏幕上,變幻的圖景在熄了燈黑暗的房間里折射出一幀幀的光影,他們成了電影的旁觀者,有時又似乎成了一個配角,為了配合這一場的聚合,在全身心的投入著。
她時而會伸手夠一下放在桌上的水杯,在衣袖的帶動下有清香縷縷蕩漾,溢滿他的鼻息,他就會深深地閉上眼睛陶醉那一刻的恍惚。
他考上公務員了,還有兩天就要啟程。而她的男朋友也回來了,并且給她帶來一瓶新式香水作為禮物。他們什么都沒提起,對于即將而來的分離仿佛早有預料。依然像平常一樣坐著看電影,他好似貪婪地吮吸著她新?lián)Q的香味,在不可遏制的尋索里。他不能自己了,那里有他的花園。他的鼻尖碰到了她的耳垂,他碰了一下似乎害怕不小心會弄碎了他的薄胎瓷??捎南闾T人了,他沒有辦法可以止住自己年輕的好奇和親近的放縱,輕輕地輕輕地吻著她的耳垂,她喘了口氣明白不好又無力掙脫。在吮吸里,他嘗到了溫軟、可親、憐憫、不舍……“必勝客”里奶酪的氣味和深山澗邊的清甜,那個地方原來是如此的水草鮮美,讓他不由地留戀幾分,那是他的夢中家園,他終于一探究竟。那是世上最美好的一頓夜宵,讓他覺的一生都飽了,滋潤且無憾。她也一樣,那個耳垂之吻如此綿長,細密,久遠,仿佛做了一個亙古的夢不愿醒來。
然而收場是那么猝不及防,他還未走,她男朋友就來了。就像是王母派下凡間來收服私自下凡的仙女一樣,霹靂而至。她束手待擒,只能跟這個在世俗眼光中合襯的人黯然神傷地率先離去。
命運到底是聰明的點拔了他們一一好讓兩天之后的他們永遠記得彼此。她等來了那個接她的人,卻沒有看見一直在送她的那個人。在以后的歲月里,當每次拿到一個蘋果在手,她還是會很自然地想要去掰開,可伴著清脆的一聲在掰開之后,另一半的另一個人在哪里呢?
我的房子
房子于人,是駐點,是個寄宿的地盤。
房子是給人歇息的地方,是讓人可以把心放下的地方。是可以卸下任何一切,包括思想和衣著,讓心靈放容,讓身體赤裸的地方。
我習慣了漂泊,但我更渴望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子。房子雖然還是子虛烏有,但關于房子的構造和設想早已成熟,就好像我已下了一個評語只差如何在人群中怎么找到那么個相符的人一樣。
房子的最主要的兩部分是客廳和臥室??蛷d是待客,臥室是安頓自己。朋友也是筆財富,因此,雖不一定要有四十平方米的寬大客廳,也不必有背投電視的雄闊,但一定要有足夠的空間容量才能開比較像樣的沙龍。那就把目光放在復式框架里,客廳里安置旋轉(zhuǎn)的木梯,每當聚會的時候,或正坐或斜椅歪靠不必拘謹,最好都能手舞足蹈,激揚文字,揮斥方遒,調(diào)起聚會的興致。我喜歡布藝的東西,喜歡看落地窗簾重幔垂簾的情景,喜歡坐布藝的沙發(fā),并且在沙發(fā)的落腳處還得鋪上羊毛地毯,讓我可以隨意地想坐哪就坐哪,不穿鞋子,腳也能找到一個柔軟的著陸點,在自我的空間里感受呵護的憐惜。我還希望窗戶是那種圓頂?shù)陌赘褡哟皯?,冬日里能斜著身子倒在沙發(fā)上曬太陽。裝飾品要求不高,手書一幅“室雅人和”以自娛。
臥房,假如場地允許我希望盡量大些。一間好的臥房,不僅是適合晚上的長睡也適合白天的小憩。大床是必不可少的,連著的還有四根雕花的柱子。沙發(fā)床也不可缺少,就是那種貴婦床,可以倚靠躺著聽聽音樂或者吃點小零食什么的。然后,有個沙發(fā)和茶幾,偶爾喝點水看看雜志就很方便了。床的旁邊當然還應有個臺燈,無論是臺式還是立式的,最好能發(fā)桔紅色柔和的光,讓人早晚飯在床上觸手可及。
有了基本的生存空間之后,緊隨其后是書房。高爾基說:“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我喜歡爬這個階梯,我會把一面墻做成個書壁,再買個古色古香的熒光臺燈,讓自己在休閑的時候里藏身于此做個快樂的蛀蟲。我的書房還得取個名字,就叫“翰德書屋”吧!
僅灌輸不行,還需要有個消遣和減壓的地方。如果我的房子夠大,里間的暗房是不是可以辟為一個酒吧房呢?漆成全黑色的,天頂懸上一些植物藤蘿的裝飾,墻壁可以隨意地布置,也許幾篇舊畫也許一塊西雙版納的染布……都可以。在墻壁的一角,要安置一個站式熏香爐。我喜歡將自己置身于熏香的氣息之中,慢慢平靜自己,梳理自己,澄清自己。
我是個愛好美食的人。那接下來,一間足夠?qū)捤傻膹N房是很必要的,其中的陳設有完整的廚具,木制餐桌椅和一個酒櫥。烹飪是女人的精髓,我雖不算深得要領,卻極富參與精神。我喜歡嘗試、喜歡炮制、喜歡隨心所欲地調(diào)制自己中意的味道。在外頭吃飯的我總是很關心美食的做法,興致來時,總會弄上幾個菜,約上朋友共享。若是朋友個性曠達,我會約上小酌幾口……無論男女,不管老少,在冬夜,營造出一幅“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的情形,讓自己潛入時空隧道的深層,和此詩人來一場穿越時空的約會。
我還是個熱愛自然崇尚自由的人。陽臺當然至關重要,呼吸新鮮空氣是滋潤我心靈的來源之一。不敢說容納天地精華,但俯仰宇宙星辰,收受陽光雨露總歸是件愜意的事。在陽臺的邊沿,做一圈卵石跑道,精神好的時候,我要赤足跑上一兩圈,或者坐在藤椅上看“云卷云舒”……那時的傍晚,放開音響,讓音樂在空氣中飄蕩,披散洗后濕漉漉的頭發(fā),游目騁懷,看著夕陽的余輝在翠綠的樹葉上緩緩移動而自己在光影里一步步融入日暮西沉。
一個完整的住宅還得有院子。對了,我要栽上紫羅蘭作花邊,種上石榴樹、葡萄樹、蘭花樹、梔子花、玫瑰……開墾一個小魚塘,養(yǎng)幾尾小金魚,旁邊放上石桌椅,閑時在葡萄樹下下棋對弈,我要關住一個小小的生氣盎然的春天。
這么一幢小小的房子,不一定要很大的地方,但要結構合理,穿插得當,設計精巧,獨立但不孤獨。它可以在山坳,但一定得和遠近的房屋遙相呼應;它的門前最好還有個水塘,在陽光晴朗的日子里波光瀲滟,可以蕩舟可以釣魚,或者在半山坡,天邊的云霞做它的披肩,星月做它的護衛(wèi)。
我知道房子不大,我的心愿很大。人生匆匆,其目標不同,人生感受也不同。有一所承載我心靈全部的房子是我的夢想;有一個相依相伴終生的男子是我的愿望。當這兩者結合的時候,我確定,我就真的是一個幸福的人了!
幾度陌上花開
冬雪消融,又是一年。
不知道清明還有多久?對于我這個沒有時間概念的人來說,那是一個遍地長滿雛菊和陌
上花開的時候,也是一個望眼欲穿的節(jié)令。多雨的冬季剛剛過去,天空依然殘留淡藍的云,我在細雨漾空的小路上,在早春清新的陽光里,在這將暖未暖的寒意料峭里,總是在追尋著那個寄托我悠思方向的地方。
“表姐,你在那邊還好嗎?”無數(shù)個靜夜里,我遙對著星空都希望這一個問候得到一個回音。物換星移,時空改變了我的容顏,一晃九年,倏然而過,我已從當年的朝氣少女變?yōu)榻袢粘翋灳}默的中年,這期間經(jīng)歷的諸多風霜煙塵歡樂悲哀,我是多么渴望和你共享!造化弄人,這一切都將永不可能了,陰陽暌隔,你的笑容在我心里是如此清晰,你的話語還遺留在我耳際,你的叮嚀還盤旋在我的腦海,我卻沒有辦法握住你曾經(jīng)溫熱的手。那一雙手好遙遠啊!我想傾身伸手去夠,想拼卻全身的力量與你一握!只求你五指一搭!只求你燦然一笑!
表姐是故去了,故去了好些年頭。表姐其實不是我真正血緣意義上的表姐,她是姨娘為了緩解生育不力而抱養(yǎng)的小孩子,她是個專為他人做嫁衣的好人。不到三年,姨娘生育了二表哥和二表姐,這種運氣聽說是大表姐帶來的。孩子的加多令姨娘一家應接不暇,還是小孩子的表姐無人引導,疏于念書,不多久,小學未畢業(yè)的表姐就輟學了。
那時恰逢我出世,爸媽都是上班的,無形中,弱小的表姐成了看護我的人??醋o我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嬰兒時的我很胖,也很淘氣,愛哭而且是那種一哭就停不下的角兒。街道上的人們經(jīng)??梢钥吹叫⌒〉谋斫愠粤Φ負П?、呵護著更小的我。很多時候兩個小孩一個笑著一個呀呀學語,有些時候一個號啕大哭另一個無計可施也坐對著哭將起來,就像大號和小號在交響演奏著此起彼伏。夜晚更是形影不離,媽在喂過我奶后就放心地讓我和表姐在一起睡,不是我乖而是表姐善于照顧我,那是一種在愛心之下才有的耐心。要不,是無法理解一個八歲的小孩是如何照料一個半歲的嬰兒。也許是失學無以為寄,也許是為彌補襁褓中讓人抱養(yǎng)的憐惜,使得幼小的表姐對渾沌未開的我窮盡心血悉心愛護,不可思議地做到了一個大人都難以做到的事。我的嬰兒時代是表姐陪伴著度過的。
表姐逐漸長大起來,豐姿綽約,嬌艷純樸。少女的生氣映照在表姐年輕光潔的額頭,就像早晨晶瑩的露珠有種易碎的透明。表姐很開朗,也很憨厚。因為沒讀多少書,在一個親戚的幫助下進了縣織布廠做擋紗工,在成排機器的轟鳴中在紗線直列往返的排行中,表姐圍著白色的圍裙快樂地在紗和布之間穿梭。充實的表姐找到了生命的價值。奔忙的勞碌和年輕的氣血使得她臉上有一層紅暈,素日平凡的表姐似乎也變得美麗了許多。表姐還工于女紅,納的鞋墊經(jīng)常讓女同事嘖嘖稱贊,讓男同事眼饞欲奪。有一年秋天來臨的時候,表姐為我織了件陌上花圖案的白色縷織毛衣,半圓的邊形圍繞層層繞繞的花瓣,讓人有置身陌上花叢的感覺,在穿脫之間,有暗香浮蕩。那一件輕柔的毛衣,讓我興奮了一整個秋季,即使是冬天到來的時候也希望是大晴天好再次穿上它。靈巧如她,在對待個人的事情上卻顯得內(nèi)向而斯文,連男朋友都不知道怎么去找,在別人的介紹下,表姐很安分地和一個小學老師戀愛并結了婚。
不意婚后并不幸福,小學老師為了討好校長的千金而移情別戀,表姐像一朵被人遺棄枯萎了的花,無期地凋謝了,一任消沉下去。就在那時候,表姐被查出腹部有個拳頭大的腫瘤,醫(yī)生說這是一種物理病變,是生活中太多壓抑和郁結所至,在開刀后的兩個月里,繼而又出現(xiàn)白血病的征兆。其時,小學老師卻在逼她離婚,我們家人都很傷心,看著病床中憔悴的表姐竭力勸她不要離婚,不要增加情緒上的波動和順應那個負心漢的愿望。表姐空洞的眼神掙扎著什么,末了,只清晰地吐露兩個字:同意!在她看來,拖累也是負罪。在生死的交替無常中,她早已洞穿生命的真諦。表姐很快地和那人辦了離婚手續(xù),卻什么東西都沒要。過了兩天,她叫我去她那,原來是還有一串結婚前兩人在一起游玩時在外買的水晶項鏈,拿出來的時候,光輝璀璨,是一串繁雜剔透的仿真項鏈,華美的程度不亞于皇室的珍寶。我簡直不敢相信樸素的表姐何以會買這樣貴氣豪華的飾物,也許在她的心里,這一場婚戀曾經(jīng)是她無上的珍寶。表姐看出我的沉思,笑對我說,項鏈就是一個紀念,現(xiàn)在他要去追尋他的幸福,我能做的最好還是放手成全。項鏈你喜歡就收下,不喜歡就當幫我保存。言語間,我聽出了表姐還是不能忘了他,盡管他深深地傷害了她。握著項鏈,猶如握著表姐沉甸甸的心,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一個精致的木盒子里收藏著。我善良的表姐!我重情重義的表姐!你沒有讀多少書,你的涵養(yǎng)并不比任何人差。你一直都是好人!為什么好人就不能有好報呢?
化療后的表姐,全身水腫,紅血點時有時無散布在她沒有彈性的肌膚上,滿頭的烏發(fā)一縷縷地掉了一茬又一茬。在病情的反復中,她反倒變得豁達了許多,每次我看到她都忍不住哽泣,她卻笑著要我說說學校里的情況。
不知道是不是連上天都看不過去,在表姐時好時壞的反復中,居然遇到了此生最愛她的男子易。易是一個油罐車司機,早年從福建來江西打工,從給別人開車到自己擁有一部油罐車,已經(jīng)算是苦盡甘來了,按現(xiàn)有的條件他是完全可以找到一個正常健康的女子為妻的,卻沒有。少言勤勞的易很堅決地扛起了病中表姐的所有負擔,放棄了朋友的請求去廣東拿高薪開車,而且為方便及時應對表姐的病情在醫(yī)院附近買了一套房。表姐其實是沒有能力做妻子的,在病好的日子里也只能洗洗衣服燒燒飯,有時還需要人照料,不可思議的是易都做到了,沒有人能理解,問他,說了一句:“我只要每晚回去的時候看見一個女人在開著燈的房子里就好?!?/p>
無奈的是,誰也無法阻止日蝕的到來。
可惡的白血病菌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地彌漫了表姐的身體,鉆進表姐的骨髓。從發(fā)現(xiàn)到治療,我們家族和易都竭盡全力地遍尋名醫(yī)名藥,但總是收效甚微。五年之間,表姐由風華正茂的青絲少婦變?yōu)閼脩妹摪l(fā)的老婦,易也由苦盡甘來的舒展變得眉頭擰緊。無情的病魔卻不肯放下殘酷的面具對待這一對苦命人。在又一次高燒急癥住院的時候,醫(yī)生通知我們盡量守護表姐,說表姐體內(nèi)的血清素在逐漸減少,血細胞喪失了基本的造血功能。言已至此,我們都明白這也許是表姐最后的時光,我們能做的就是盡量多陪陪她。日子緩慢地捱著,表姐靠打點滴來維系著虛弱的生命之源。命若懸絲中,只要是蘇醒過來看見我們在旁,表姐還是用慣常的口氣說自己沒事,要大家別耽擱自己的事情,蒼白的嘴唇總是盡力擠出笑來。病房中是不能有光的,厚厚的窗簾遮擋了外面的世界,病中的表姐哪怕是躺在井水中也會覺得渾身灼熱發(fā)燙。易總是背過臉在房門口啜泣,央求醫(yī)生開嗎啡來麻醉表姐緩解一下她的痛楚。陰暗的病房隱隱地透著凝固的氣息,在病魔折磨下,形容枯槁的表姐一日日艱難地拖住時光的腳步,看望她的人一拔又一拔,從昏迷到蘇醒又到昏迷,表姐睜著眼睛搜尋著那聞訊正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