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四月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愿。
——納蘭性德《木蘭花》
深夜,涼意浸透。低頭啜飲剛剛燙好的菊花茶,手握暖暖的茶杯,翻閱《人間詞話》,細品起那幾句“清風明月,役之如奴仆”。值得王國維這樣稱贊的詞人不多,納蘭性德算一個??匆娪腥藢⒛蔷洹叭松糁蝗绯跻姟彼奶庫乓?,一陣唏噓。不想去猜測某人有某種境遇,竟有如此的感嘆。
一首擬古決絕詞,惹得后人平添諸多感嘆?!叭松糁蝗绯跻姡问虑镲L悲畫扇”這兩句,意指才華橫溢的班婕好,若只如初見時,她遮面團扇,羞顏粉黛,一雙微微躲閃的眸子,如同稍綻花瓣的玫瑰,紅艷嬌媚,哪兒有后來的花容瘦損,云鬢稀落,閨房獨守,獨自悲秋?若只如初見時,成帝溫軟和善、專注的眼神,伸出的寬大溫暖的手,哪兒有后來的左擁右抱,荒淫無道,視她如無物,形同陌路?
而這一切,一句納蘭的“人生若只如初見”,便輕風淡云般地抹去了所有的怨念,單只記得那初次見面吧。世間人心變化無端,當初的感情最是純真。
這位史書上著名的幽雅賢德的女子,名門閨秀,成帝初年人宮,因美而賢,深獲殊寵。一次,成帝想與她同輦出游,她言道:“賢圣之君皆有名臣在側(cè),三代末主乃有嬖女?!蓖硕桓曳钤t。
那是君王愛戀正濃的時候,因贊她賢,后宮亦逢迎她,仿佛她是那楚莊王的樊姬。她也自得,以為深承君恩,又不無家訓,如此相得益彰。許皇后愚鈍,她是不動聲色寵冠六宮的人,這樣好的日子哪里找去?只愿恩愛長久,如宮名長信。
可是,有一天,飛燕來了,她帶著她的妹妹合德一起來了。飛燕入漢宮,是班婕好寂寞的開始。一切,是那么地出乎意料。所有的憐愛,寵幸,都隨著那身輕如燕的舞女人宮,戛然而止。山盟雖在情已成空,人世如此翻云覆雨,似納蘭說的:“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币菜苿⒂礤a的《竹葉詞》:“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
班婕好作《怨歌行》,又名《團扇歌》,以團扇自比,動人。
新制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作合歡扇,團圓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fā)。??智锕?jié)至,涼意奪炎熱。棄捐篋奩中,恩情中道絕。
自此,團扇便成了紅顏薄命、佳人失勢的符號。如唐代王建的詞:“團扇,團扇,美人并來遮面。玉顏憔悴三年,誰復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昭陽路斷?!庇墒侨曛異?,如何一夕覆變?她孤高心傲,絕不會學許皇后般設壇詛咒飛燕合德,在面對成帝的質(zhì)問時,她依舊從容不迫地說:“妾聞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修善尚不蒙福,為邪欲以何望?若鬼神有知,不受邪佞之訴;若其無知,訴之何益?故不為也?!边€是當初那個理智自持的班婕妤,清楚地明白人生回不到從前了,便自請往長信宮侍奉王太后,明哲保身,也遠離后宮的鉤心斗角,重回到閨中未嫁時的清淡自得了。
只是閑來的弄墨終是透出一些宮怨來的,若不是,王昌齡也不會作《長信秋詞》送予她了。
金井梧桐秋葉黃,珠簾不卷夜來霜。熏籠玉枕無顏色,臥聽南宮清漏長。
高殿秋砧響夜闌,霜深猶憶御衣寒。銀燈青瑣栽縫歇,還向金城明主看。
很多人說,班婕好是不屑這種憐惜的。驕做如她,是不會接受別人的憐憫與同情的。但我寧愿相信,她會感激有人懂她,有人心疼她。懼怕寒秋的心是不會拒絕溫暖的人情的,她沒有那么孤高。
相較王昌齡,后人更多是拿她的賢德來迎合她。晉朝顧愷之在他所畫的《女史箴圖》中,描繪了西漢成帝與班婕妤同乘一駕肩輿的情景,圖中人物宛然,細節(jié)體物精微,所畫婦女尤端莊嫻靜?!芭贰敝笇m廷婦女,“箴”則為規(guī)勸之意??梢妶D畫本意在勸導嬪妃們慎言善行,普天下女子也可以此為鑒。班婕妤成了婦德的某種化身,成為梁代的鐘嶸《詩品》中評論的唯一女詩人:“從李都尉迄班婕好,將百年間,有婦人焉,一人而已?!边@在我看來,是她的不幸。當初同輦的拒絕,原是盼望自己的夫君有一鳴驚人的志氣。若料到后來君王不早朝,她也不會放棄與他出游的機會。嘆一句遇人不淑,她是樊姬,而他不是楚莊王。
當繁華過盡,天子與凡人一樣躺在冰冷的墓穴里時,那個曾被成帝拋棄的愛人——班婕妤,仍在陵園里,陪成帝一生一世。只是,班婕妤閉目時,會不會想到當年初入宮的景象,想起那日成帝坐在高高的黃金輦上,伸出手來,微笑如水的模樣,她會不會后悔當初縮回手去,沒有和他同乘一輦?兩相依偎,或許是最親密無間的時刻。
以前曾經(jīng)在網(wǎng)上看過一篇小說,作者寫班婕妤的愛情,愛的卻不是成帝。她愛上了她的先生,一個如蒹葭清爽的男子。而成帝只不過是一個孩子,永遠得不到她心的孩子。飛燕、合德不過是成帝排解寂寞孤獨的工具,不過是挽回班婕妤愛情的道具。最后,在白色的帳子里,成帝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企求她把來生給他。班婕妤拒絕了:“來生我要生在吳地的水鄉(xiāng),我要做水中央的伊人,我要等一個人來尋我”。懷著對成帝的愧疚,她用余生在陵墓前陪他。
這不是一個美好的愛情故事,但是我卻喜歡它。她不應是宮怨中的一員,那些“煙花散盡人何處”的感嘆也不應出自她口。當然,這只是我一廂情愿的幻想罷了。而讓我欣慰的是,這世上也有幾個像我一般的人。
班婕妤大半生都在深宮寂寂、歲月悠悠中,度過一個接一個的白晝,一個又一個的夜晚,忍受著無情的時光吞噬她花樣的年華。紅顏在深宮中被埋葬,心變成死灰,顧影自憐,想起從前的快樂時光,看看鏡中容顏如枯謝的玫瑰,不禁泫然淚下。
愛,在煙花深處,是洗盡浮華后留下的純樸,它比飛蛾撲火般的愛情理智;比“相儒以沫,然后相忘于江湖”的愛情刻骨;比“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愛情真實……不用去計較得失,無須去考慮是否值得,因為愛,已然是上蒼給予的最好回報。“人生若只如初見”,她有這份淡定和從容,就算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她也榮辱不驚,只保留著初見時那份心情。
編輯/楊志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