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文冬
從一出生,你就輸定了,因為你是個女孩。偏心的奶奶牽著我的手去買糖果,你只能蹲在院子里看螞蟻搬家。我是哥哥,但不懂得愛護你,不給你糖吃,就連攢下的花花綠綠的糖紙也不愿意給你。你哀求我說,哥,給我?guī)讖執(zhí)羌?,好嗎?我看你也怪可憐的,嗯,就給你吧。但我還要故意戲弄你,把糖紙往天上一撒,漫天飛舞,又紛紛落下,我看著傻乎乎的你,嬉笑追逐。
一
那天下好大的雨,我開車去幫朋友接孩子,恰好從你家門前路過。你正披著破舊的雨衣,用一塊舊塑料布給墻角的一堆碎木柴遮雨。這些木柴,是你冬天生爐火的引柴吧,不能濕的,濕了就會爛掉,你就會生不著爐火,煙霧就會嗆得你流淚、咳嗽。
在這個城市,住平房、生爐火的人家已經(jīng)不多了。柴堆忽然松塌,你從上面滑下來,雨衣也從身上脫落,我看見了你瘦弱的身體。我一哆嗦,車也一哆嗦,熄火了。
我住在一個豪華小區(qū),寬敞的樓房,夏天有空調(diào),冬天有暖氣,兒子養(yǎng)得白白胖胖。他知道他還有一個姑姑,也就是你——我的妹妹,但他不明白,妹妹應該有多親,因為他沒有兄弟姐妹,從小就像小皇帝被我們嬌慣著,不懂得親情是什么。更何況,我們雖為兄妹,但幾乎不走動,自從那年,你用刀砍傷了你嫂子的胳膊。那時,他還沒出生呢。
雨過天晴,你竟帶女兒來我家了,我吃了一驚。兒子喊著你的鞋太臟,會弄臟地毯;你的女兒,我那長得像火柴棍的外甥女,從你身后露出頭來,膽怯又好奇地張望我們富麗堂皇的家,臉上露出卑微的笑。
你是來借錢的。你想買一套樓房,那座簡陋的平房,實在無法住下去了??墒牵氵B首付的錢都沒湊齊。即使湊齊,又能怎樣呢,你怎么還貸款?妹夫下崗了,每天蹬著三輪車去市場賣菜,你在一個清水衙門上班,那點可憐的工資,剛夠你們的溫飽。
我抽著煙,不知如何表態(tài),只好沉默不語,你嫂子沉著臉,把電視頻道換來換去。
你臉上掠過失望,但依然尷尬地微笑。最后你說,把女兒先寄存在這里,你有急事去辦,晚上再來接她。你走了,你嫂子對我說,我若借給你錢,就和我離婚。
但兩個孩子很快熟了,畢竟是孩子。兒子問,你是我妹妹?外甥女問,你是我哥哥?然后,兩個孩子夸張地大笑起來。他們在一起玩撲克游戲,最簡單的,大管小的玩法。兒子總是贏,外甥女總是輸,她撒嬌說,你不能總贏我,我是你妹妹!
爸爸,是妹妹就必須贏嗎?兒子沖著我大聲問。
二
我想起我們曾一起玩撲克。那是你考上大學后的第一個暑假。那時全家人都寵你,我更以你為驕傲,你是咱們家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大學生。
爸爸媽媽在廚房做好吃的飯菜。你說要和我玩撲克。我說要玩就來真的,你敢嗎?你說,可是我沒有錢啊,怎么辦?我一戳你的腦門,可是你有智慧??!
我們玩的是一種智力游戲——隨意抽出4張牌,然后,在這4張牌代表的數(shù)字間,插入“加、減、乘、除”,最后的得數(shù)等于24,就算贏了。比如,我抽的是9、8、3、6,你就這么算:9減8加3等于4,再乘以6,就等于24了,就算贏了。
游戲其實很簡單,稍微懂點數(shù)學就行,何況你那么聰明。無論我抽的牌怎樣變換,你都能很快算出正確答案。但我總是輸,我總是算錯。想必你也知道,我那是故意的,我怎么可能一次也算不對呢?
你每贏一次,我就給你10元錢,很快,你贏了好多。那些錢,是我從銀行換的,都是嶄新的票子。1000元,雖然那時,我還不是一個小老板,但打工也掙了些錢,我是故意要把錢輸給你,不然的話,我也會給你一筆錢供你上學的。但我想換個方式,我要享受一下兄妹相親相愛的樂趣。
當我把鈔票輸?shù)袅艘话霑r,媽媽喊我們,別玩了,吃飯。我著急了,因為我輸錢的計劃還沒完成。于是我說,咱們最后玩一次大的吧,你若再贏,我就把剩下的這些,一次輸給你。你問,真的嗎,會不會很復雜?
怎么會很復雜呢,游戲還是那個游戲,我抽出的牌更簡單,A、2、3、4。你非常驚喜,沒用一秒鐘,就算出了答案。你疑惑地問,哥,真的這么簡單嗎?
就這么簡單,我說。然后,我把那一沓鈔票,“刷”地往空中一撒,天女散花一般,在屋子里飄散。你欣喜地追逐,甚至跪在了地上,連滾帶爬地一張張撿,嘴里還興奮地咕噥:這么多錢,要發(fā)財了?。?/p>
你知道你的樣子多不雅嗎?別忘了,你已經(jīng)是個18歲的大姑娘了。你不知道,我這樣做,是想再看一看,那個小時候跟我要糖紙的小女孩,她那貪婪而驚喜的模樣。
你把錢撿在手里,數(shù)來數(shù)去,聲音都變了調(diào),哥,為什么我總贏呢?我說,你傻???你是我妹妹,我必須讓你贏!你激動地撲上來,摟住了我的脖子。
所以,我這樣回答兒子,嗯,她是你妹妹,只能贏,不能輸。
三
那個夏天,簡直像一場噩夢。
你就要畢業(yè)了,而我也娶妻成家。我不明白,媽媽為什么總是瞧不上你嫂子,其實她心眼挺好,就是沒文化,說話愛傷人。她們倆把我夾在中間,讓我很為難。
是否,每個結(jié)了婚的男人,都會變得窩囊呢?
我不知道該討好哪一個,更不敢責怪哪一個。但你不同,你人在外久了,越發(fā)覺得媽親,媽都是對的,好像對另一個進入這個家門的女人,有著與生俱來的成見。
當你畢業(yè)回家,聽完媽媽的哭訴,你對我怒目相視。你不分青紅皂白,一味偏向媽媽,因為你的加入,家里更亂了。我的頭都要炸了,沖進廚房,抄起菜刀就要自殘。
你們都沖了過來,從我手里搶菜刀,怎么那么巧,菜刀被你搶到手后,卻一不小心砍在了你嫂子的胳膊上,頓時血流如注。
盡管你嫂子也默認,你這一刀并非故意,但這一刀,卻割斷了我們的血脈親情。
從此,你上你的班,我做我的生意,井水不犯河水。每年春節(jié),或是中秋,我們只是在爸爸媽媽家里碰巧遇到,盡管我們都想回避對方,但,能回避得了嗎?
應該說,得感謝媽媽,自從那次之后,她像換了一個人,對我們這些晚輩,一視同仁了,尤其對你嫂子,就像對待親生女兒。其實我也注意過,好多次,你都想有意接近你嫂子。但女人或許都有些小心眼吧,要么就是,她心里的傷太深了,盡管媽媽能把她的心暖過來,可她對你依舊拒之千里之外。
誰能想到呢?天之驕子的你,讀了那么多書,卻并沒改變你的命運,難道真的像奶奶說的,你將來一定是苦命?我們的日子越過越好,你的生活卻每況愈下。機關工作雖不累,但錢掙得很少,你過得很清淡,雪上加霜的是,妹夫下崗了,清淡變成了清苦。
其實我想過幫你,比如讓下崗的妹夫來我的公司,但我想到你的自尊,是否會誤解乃至拒絕我的好意呢?因為,有次你曾試探著來我家,試圖改善我們的關系,但遭到了你嫂子的嘲諷,她說,人不能有錢,有錢了親戚就像蒼蠅飛過來。你當時就火了,摔門而去。
我怪你嫂子嘴冷,但你嫂子說,那天她已經(jīng)想化干戈為玉帛了??磥?,貧困苦了你的日子,也助長了你的敏感的自尊。所以,我不敢對你表示什么,怕你會誤解了我的誠意。
四
從那以后,你再沒來過我家。如果不是走投無路,你怎么會開口向我借錢呢?當你開門見山說要借錢,我著實吃了一驚。你顯得多么卑微,你的自尊,忽然間不見了蹤影。
我想起小時候那個可憐的小女孩,哀求我給她糖紙;想起那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在我面前連滾帶爬地撿錢。你在我面前,從來就沒有過自尊啊,因為我們是親人,要自尊有什么用呢,除非親人,誰能在你面前無所顧忌?
我恨恨地拍著自己的腦袋。這些年,我們的隔閡太深了,好像彼此較著勁,就是為了不肯輸給對方,我卻忘了,親人之間,只要相親相愛,輸也是贏,彼此仇怨,贏也是輸。我是哥哥,我為什么不能主動,即使遭了你的白眼,又有何妨?更何況,你已經(jīng)主動了。
我去勸你嫂子,她依舊面沉似水。無奈,我只好硬著頭皮,苦口婆心,希望能用親情融化她冷漠的心,迫使她同意借錢給你。
我講我們小時候的事,你嫂子不屑地“哼”了一聲,轉(zhuǎn)過臉去。
我不甘心,接著講。我上小學四年級,你上二年級,我為了和同學爭誰第一個到學校,早晨頂著星星就去上學,路上怕得要命,所以,你要陪我,硬跟我一起去,但你的教室,只有你一個人,你更害怕了,就跑進了我的教室,我揉著你冰涼的手,讓你明天別再來。但你堅決地說,不!
你嫂子轉(zhuǎn)過臉來了,但還是低頭不語。我又說起昨天,那雨中的一幕……你嫂子打斷了我,嚷道,別說了。就往外走。
我追出去,她卻進了孩子們的屋,坐在床上,看兩個孩子玩撲克。我正想和她發(fā)火,但我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流淚了。
晚上,你回來了,疲憊地坐在客廳的沙發(fā)里。外甥女高興地迎上去,媽媽,我和哥哥玩牌了,哥哥玩不過我,他總輸。你拍著她的臉說,傻瓜,那是哥哥讓著你呢。
我借機問你,還記得咱們玩撲克嗎,也是你總贏,我總輸。你點點頭,說記得,你那是讓著我呢。兒子聽了說,你是我爸爸的妹妹,哥哥必須讓著妹妹。
我再也抑制不住了,飛快跑進書房,從抽屜里拿出所有的現(xiàn)金,我想好了,起碼先幫你把首付交了,你嫂子如果再阻攔,我不會答應她的。
我說,這錢不是借,是送給你的,先把首付交了吧,貸款的事,慢慢來。妹妹一怔,眼里已經(jīng)含了淚水。
但你沒有接錢,就那么怔怔地看著我,我有些不知所措,你不想要,還是嫌少?老半天后,你忽然說了句話,我鼻子立刻就酸了。你說,哥,扔啊!
一句話,化解了所有恩怨。我把錢往高處一抬,卻碰到了一雙手,不知你嫂子何時站在了眼前,她伸過來的手里捏著一張存折。你嫂子說,妹妹,咱們把房款一次交清吧。
眼尖的外甥女一把搶過了存折,在兒子面前連晃帶叫:哦,哦,我媽媽也贏了!
編輯 / 王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