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培 吳 翔
關(guān)鍵詞:吳中 楚地 狂人 浪漫 情感
摘 要:湖南詩人易順鼎一生多次入?yún)?,對吳中山水一往情深,他的詩歌也體現(xiàn)了吳楚兼?zhèn)?、清麗放恣的總體風(fēng)格。表現(xiàn)在具體創(chuàng)作上,有以下特色:1.以浪漫的夸張想象來貫穿吳中山水;2.以濃烈的情感表達(dá)來描摹客觀之景;3.以狂逸的精神氣韻來深化吳中山水。
在晚清諸詩人中,易順鼎是獨特的存在。在歷代吳中①山水詩中,易順鼎的吳中詩也是獨特的存在。他的詩提供了湘人入?yún)堑囊暯牵壤^承了小謝以來南方山水詩清絕、秀麗、境界空靈的特點,又“詭奇恢麗”②,用筆放恣,富有浪漫主義的風(fēng)格。
這樣的風(fēng)格,與易順鼎對吳中的獨特情感有關(guān)。光緒九年,易順鼎姐易瑩去世,父親佩紳扶乩,“李仙”指點說,易順鼎為“吹簫王子,乞食張郎”。他的《題張夢晉畫折枝長卷寄宗室伯羲祭酒絕句八首》③序詳細(xì)記載了此事的前因后果,并說:“余自少時……即結(jié)想?yún)侵猩剿?,“每?jīng)行鄧尉元墓與山塘七里間,忽忽如有所失”。張靈轉(zhuǎn)世之說,使他對于吳文化有異樣的認(rèn)同,“一見吳波便有情”(《偕諾瞿上人訪太湖熨斗柄還宿圣恩寺得詩二十二首》之二十二)。
但正如丹納所認(rèn)為的,時代、種族和環(huán)境是文學(xué)的三動因④,易順鼎自然也無法擺脫楚文化,尤其是楚辭的巨大的影響。他的朋友程淯稱他:“稟心騷雅,嵚奇瑰偉如此。或且比於美人香草之托吟,非能讀哭庵詩,非知哭庵者也。”⑤宋育仁說他“稟心騷雅,探情忠孝”⑥……《隆竹卿統(tǒng)帶自肇慶軍中寄詩二律和原韻答之》一詩中,他自稱:“生長三閭香草地,故應(yīng)哀怨祖離騷?!?/p>
他的吳中詩,也包含著楚辭激揚飛動、色彩奇麗、想象豐富的特色?!短炀乐忻窐浠ㄒ咽㈤_一首》中的“嘉樹生南國”,化用了屈原的《橘頌》。“秋崢嶸兮蕭瑟,春窈窕兮融怡”(《將重游包山適遇秦散之少尉》),用了楚辭“兮”字句式。他吳楚并提:“吳楚皆以洞庭勝。”(《題唐子畏黃茅渚圖即用唐原韻》)他無法擺脫楚人的眼光:“老子平生腰腳頑,笑他吳地太清孱”(《十二月二十四日雪中獨游鄧尉元墓宿圣恩寺還原閣》之三十),“誰知具區(qū)八百里,還似瀟湘三六灣”(《題唐子畏黃茅渚圖即用唐原韻》)。
一、以浪漫的夸張想象來貫穿吳中山水,景物描寫達(dá)到了虛實相間、柔中帶奇、境界開闊的藝術(shù)效果
易詩注重突出江南景物的秀麗和柔媚。吳中多水,他的筆下便頻頻出現(xiàn):煙波、吳波、太湖水、溪邊、吳江波、越溪……他用“白苧”寫歌,“黃梅”寫雨,“西江”寫月,橋是“虹橋”,柳是“細(xì)柳”,又以“回”、“窈窕”、“繞”……寫山水的綿延,以“測測”、“絲絲”描摹江南煙雨……而在這些景物中,作者又加入了楚辭意象:山鬼、鬼、鬼歌、鬼唱、鬼氣、鬼蘿衣、蛟龍、龍、東皇、山靈、六龍、精靈、靈蹤、艷魄、夔罔……江南實景與楚辭想象的結(jié)合,開掘了江南山水中幽深奇麗的一面。易詩突破了傳統(tǒng)的江南詩注重寫實、格局較小的風(fēng)格,是典型的易順鼎式的抑郁奇崛、浪漫無羈。他寫鄧尉元墓,就說:“此時恐有蛟龍起,吹我還元閣上燈?!保ā妒露娜昭┲歇氂梧囄驹顾奘ザ魉逻€原閣》)他寫黿山松影石,就說:“五大夫耶十八公,何年走入石腹中。一入萬古不得出,從此題為松影石。”他還運用夸張、對比的手法,提煉景物,形成了境界開闊、色彩濃郁、奇崛幽深的特點?!妒露娜昭┲歇氂梧囄驹顾奘ザ魉逻€原閣》:“尚有梅花三萬樹,東南天地未蕭條”,“萬山如墨一燈紅”,“除卻升天別無法,茫茫銀海不能歸”。這種想象的方式,繼承了楚辭想象中色澤瑰麗的特點。他善用夸張和純化的方式,柔中有壯,柔景壯寫,如“萬花如海月如潮,桃花如火不燒樓”(《山塘冶春詞六首》)……也有楚辭的幽深詭怪:“湖天月黑鬼母號”、“萬山如墨一燈紅”(《十二月二十四日雪中獨游鄧尉元墓宿圣恩寺還原閣》)……更有楚辭中上天入地的精神:“欲化蒼龍?zhí)觳辉S,免向人間受斤斧?!保ā饵x山松影石歌》)這種想象有時又與他與生俱來的“狂氣”相結(jié)合,如《黿山松影石歌》:“誰言此物終無用,與媧補(bǔ)天堯作棟?!?/p>
二、以濃烈的情感表達(dá)來描摹客觀之景,打破了以盛唐王維為代表的山水詩物我兩忘、富于禪理的藝術(shù)特色
易詩包含著他眷山戀水的情感線索,他是以游子歸家的心態(tài)來體悟自然、感嘆山水的。1884年,雖然是首次入?yún)?,他卻把自己的身份定義為“未歸客”,對吳地的情感則是“苦憶”,對自己的入?yún)?,他定義為“歸鄉(xiāng)”,對吳越山水,是“重來”、“重聽”、“苦憶”。因此,他對于吳地山水的清奇,不僅僅是發(fā)現(xiàn),更多的是感嘆。正是在這樣的心態(tài)影響下,他不可能以冷靜的筆法來描摹蘇州,而是以“主觀”之情寫有我之境,主觀之情觀吳地山水,包含著強(qiáng)烈的贊嘆。
他的詩歌包含著自己戀山戀水的獨特形象,他特別善于描寫面對山水的癡迷的狀態(tài),“山樓月上歸來客,坐到山樓月下時”(《偕諾瞿上人訪太湖熨斗柄還宿圣恩寺得詩二十二首》之二十一),他還從前身今世的角度描寫:“吳越山水淚痕深”(《三生石》),“黃土前身呼夢晉”(《題諾公一蒲團(tuán)外萬梅花圖用鹿廬體》)、“知是前生是此生”(《由上海至蘇州絕句》),“前生地主今生客”(《過蘇州吊曾季碩女士因訪前生張靈墓兼省亡兒墓作》),“嗟余前生亦吳客”(《為王芾卿題所藏徐俟齋先生畫山水即和芾卿自題原韻》)。
情到深處,他以奇語出之:“他日必埋骨于此”《題張夢晉畫折枝長卷寄宗室伯羲祭酒絕句八首》,“還君此圖三太息,夢飛鄧尉支硎邊”(《為王芾卿題所藏徐俟齋先生畫山水即和芾卿自題原韻》)。甚至在多年以后,生命的末期,他仍然說:“我有墓在鄧尉中。”(《雪后徐園探梅作》)他甚至有飛來奇筆,這就是在《十二月二十四日雪中獨游鄧尉元墓宿圣恩寺還原閣》中所詠嘆的:“我亦從天乞活埋”、“指點前身埋骨處”、“愧我猶為有發(fā)僧”、“新鬼故鬼”……這樣的字句的反復(fù)出現(xiàn),反復(fù)詠嘆,使得他的全詩的情感濃烈、執(zhí)著而絕望,包含著強(qiáng)烈的楚辭式的悲劇色彩,是屈原的“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執(zhí)著精神的轉(zhuǎn)化。
他在《廬山詩錄自記》說,“余詩尚有在山水外者”、“身世之故,寄托于山水之間?!雹邚乃磸?fù)出現(xiàn)的“魯連心”“不平鳴”、“念早灰”、“愁無極”,“愁思茫?!钡仍娋鋪砜矗摹吧剿狻?,不僅僅是他的人生不得志之感的,其實是“當(dāng)時只嘆吳為沼,豈識神州有陸沉(《登北塔寺和韻》)”,“江南痛哭欲同誰”(《過蘇州吊曾季碩女士因訪前生張靈墓兼省亡兒墓作》),“金閶門外哭秋云”(《舟泊閶門作》)。正如汪辟疆所說:“故同為山水游宴之詩,在前則極模山范水之能,在此則有美非吾土之感?!雹噙@也是其山水詩表面的瀟灑背后,強(qiáng)烈的悲劇精神所在。
這樣的描寫,情顯而景明,打破了以盛唐王維為代表的物我兩忘、富于禪理的山水傳統(tǒng)??此齐s亂,其實以自己的感情投射山水,文中有我,是“以氣勝”,“其真氣猶拂拂從十指出”⑨。
三、以狂逸的精神氣韻來深化吳中山水——表現(xiàn)為吳楚狂人的自我形象、對歷史人物的重新解讀和懷疑精神
吳楚地多狂人。吳中狂士多源自唐祝文周式的放浪不羈。易順鼎一貫以狂人自詡,他津津樂道于自己儒生以外的自我形象:“行乞客”“酒人”“楓人”“太湖精”;他行為瀟灑飄逸:“醉騎”“趺坐”“醉臥”“獨立天涯”;他流連青樓楚館:“詞人末路似夫差,銷盡雄心付館娃。”(《盛園游春遇雨》)表面上看,這是榮祿所嘲笑的“胡鬧”,但正如他《贈內(nèi)》詩云“酒人無暇求封侯”,他正是以這樣的形象來對抗主流意識形態(tài)。這種張揚的個性,與傳統(tǒng)的吳越文人如出一轍。也許我們可以這樣理解,經(jīng)過心理暗示,吳地文人所特有的孤標(biāo)傲世、清雋疏放的個性,藝術(shù)化的生活方式,瀟灑飄逸的人生態(tài)度,通過張靈這一媒介,在易順鼎身上的特殊復(fù)蘇。
這種“狂”,更是楚狂接輿的“非湯武,薄孔丘”的氣概?!叭γ麎m與土,五千道德粕兼糟”,這種具有前現(xiàn)代色彩的反抗精神,體現(xiàn)了他對于儒家傳統(tǒng)的否定。在《吳門仲秋月夕被酒與諸友狂走市上作歌》中,他蔑視禮法、笑傲王侯,將自己比作桓溫、李廣、張儉……“陳遵豈愿尚書期”、“幅巾不學(xué)鄭康成”這樣的詩句,讓我們看見了易的反叛與狂放。他贊賞李白式的“不脫宮袍市上眠”,他推崇杜牧式的“十年一覺揚州夢”,他否定儒家厚古薄今傳統(tǒng):“今人空勝古人狂,古月何如今月好?!彼€自比李賀和李廣,甚至上升到命運的高度:“古來達(dá)人多潦倒,休傷我輩淪秋草?!庇绕渲档靡惶岬?,是他對于傳統(tǒng)人物的褒貶中,打破了傳統(tǒng)儒家的評判標(biāo)準(zhǔn),體現(xiàn)楚文化中強(qiáng)烈的異端精神。他同情夫差,《蘇臺曲》嘆息說“盡擲黃金買歌笑,君王不信烏啼苦”,他對西施入?yún)堑恼我饬x毫無興趣,只關(guān)注西施滅吳后的命運,“尚有千絲漁網(wǎng)在,西施不被越王沉”(《再和》),體現(xiàn)了典型的末世歷史觀。他能超越帝王將相的歷史,關(guān)注普通人的命運:“越溪尚有如花女,不遇吳王空自憐?!保ā段魇┣罚┛傊?,易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借酒使氣的,“十二萬年”未見的,傲岸不群、放誕不羈的狂人形象。
當(dāng)然,盡管易順鼎自稱為“視蒼昊帝如仇敵,對素王師若路人”(《今日》),但在近代多狂人的情況下,易順鼎之“狂”,本質(zhì)上還是屬于儒家“狷”者的范疇——不得志中的不合作,不是革命黨,甚至不是改革派。這也是他盡管否定儒家教條,卻不能跳出老莊的范疇。盡管也求“真新”,但卻仍然被目為保守派的主要原因——當(dāng)然,他個人的痛苦也正在于此——傳統(tǒng)士大夫的角色,面對近代文明的挑戰(zhàn)。
總之,易順鼎的吳中詩,從一個側(cè)面體現(xiàn)了易順鼎山水詩隨物賦形的特色。既不是廬山詩的“雄偉恣肆”(張之洞語),不是洞庭詩的氣勢縱橫,不是燕趙途中的英雄氣概,更不是經(jīng)歷了棄官、剪發(fā)、理想盡失后,寓居上海的《哈園、愚園看花》時的艷麗狂放。而是湘人吳詩,吳詩湘風(fēng),亦湘亦吳,是吳越山水的柔媚和秀麗籠罩下的清奇恢宏、感慨興亡的風(fēng)格,既是復(fù),又是變,既是傳統(tǒng)文人士大夫?qū)τ谝詤侵袨橹行牡慕弦坏氐南胂?,又包含著清山麗水所難以容納的救世情結(jié),其中楚文化、楚騷底蘊卻是最本質(zhì)的,尤其是楚文化中離經(jīng)叛道的一面,給了他很大的影響。這種吳楚文化的整合與出新,恰恰體現(xiàn)了他的“真新要從真舊出”的創(chuàng)作主張。
易順鼎又以“真性情”(《讀樊山后數(shù)斗血歌后作》)出之。這種真性情,就是易順鼎在《哭庵傳》中所說:“初為神童,為才子;繼為酒人,為游俠;少年為名士,為經(jīng)生,為學(xué)人,為貴官,為隱士?!斌w現(xiàn)了多種氣質(zhì)及行徑的結(jié)合。所以“忽東忽西,忽出忽處……若儒若墨,若夷若惠”⑩,這就使得他的詩歌,能夠包含對末世的思考,對自我處境的思考,蘊含著強(qiáng)烈的寫實精神,是虛與實的并存的方式,擺脫了吳地世俗精神的影響,氣勢豪縱,眼界開闊,文人氣息更濃。也正因此,他的浪漫主義,盡管也是境界開闊,但缺少屈原式的宏大氣魄,盡管也瑰麗幽深,卻不如屈原的瑰艷奇譎、飛揚跋扈。在情感上,融入末世詩人的強(qiáng)烈的歸隱情結(jié),忘情山水,就使得楚騷文化中的強(qiáng)烈的悲壯激烈的情懷得到了某種程度的沖淡、消解和改變。
(責(zé)任編輯:古衛(wèi)紅)
本文系南京審計學(xué)院07-08年院級課題
作者簡介:黃培,南京審計學(xué)院對外漢語系副教授,南京師范大學(xué)博士生;吳翔:南京曉莊學(xué)院教師。
① 本文所指的吳中,是比較狹義的吳中概念,即蘇州府下轄的吳縣、長洲縣、元和縣、新陽縣、昆山縣、常熟縣、昭文縣、吳江縣、震澤縣等地,易順鼎在這一地區(qū)詩歌風(fēng)格比較統(tǒng)一。
② 陳聲聰:《兼于閣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10月第1版。
③ 如非特別注明,本文所引易順鼎詩,均出自《琴志樓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4月第1版。
④ [法]丹納著:《藝術(shù)哲學(xué)》,傅雷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1年版。
⑤ 程淯:《琴志樓編年詩集題辭》,易順鼎著《琴志樓編年詩集》,民國九年刻本。
⑥ 宋育仁:《琴志樓編年詩集序》,易順鼎著《琴志樓編年詩集》,民國九年刻本。
⑦ 易順鼎:《廬山詩錄自記》,易順鼎著,王飚點校《琴志樓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4月第1版,第1頁。
⑧ 汪辟疆:《光宣詩壇點將錄》,《汪辟疆說近代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12月版,第85頁。
⑨ 汪辟疆:《光宣以來詩壇旁記》,《汪辟疆說近代詩》,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12月版,第219頁。
⑩ 易順鼎:《哭庵傳》,易順鼎著,王飚點?!肚僦緲窃?/p>
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4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