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 木
【毛澤東說:“沒有幾個右派朋友,我看你首先就不正確”】
1957年6月,毛澤東聽取了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李維漢匯報“民盟”及民主人士座談會(5月8日至6月3日,共13次,以及25次工商界人士的座談會,共有180余人發(fā)言)的情況,當他聽到羅隆基諷刺現(xiàn)在是“馬列主義的小知識分子領(lǐng)導小資產(chǎn)階級大知識分子”時,憤然說:“最近這個時期,在民主黨派中和高等學校中,右派表現(xiàn)得最堅決最猖狂?!泵裰鼽h派、高等學校后來成了反右的重災區(qū)。
此前“整風”中的一系列座談會上,對執(zhí)政黨或多或少提出意見的民主人士,有張治中、邵力子、朱蘊山、黃炎培、許德珩、劉斐、王昆侖、鄧初民、張奚若、陳叔通、錢昌照、李德全、翁文灝等。依照“情理”,他們大概難逃右派的“法網(wǎng)”。此外,馬寅初、梁漱溟、傅鷹、梁思成、馮友蘭、王蕓生、蕭軍、陶孟和、竺可楨等人,他們或是早已“臭名昭著”的“死老虎”,或是在這次幫助執(zhí)政黨的整風中出了名的(即說過一些極其“反動”言論的人),或在歷史上就是右派。奇怪的是,他們居然在這場反右運動中平安無事、無恙無災。
反右運動爆發(fā)前,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李維漢聽說民主人士黃炎培、胡子嬰等已從外地考察回來,怕他們在“鳴放”時出現(xiàn)問題,于是趕緊讓孫起孟給他們打個招呼,叫他們不要亂講話。黃炎培有幸被打過“招呼”,其子黃萬里卻被劃為“右派分子”。毛澤東曾認為這是黃炎培疏于教育子女的過錯,曾厲聲對他說:“你們家也分左中右啊!”
后來毛澤東有過一個講話,他說:“我的右派朋友很多,周谷城,張治中,一個人不接近幾個右派,那怎么樣呢?哪有那么干凈的!接近他們就是調(diào)查研究么!”周谷城、張治中以及上述人物,他們政治上準確的身份是左派還是右派,是很明確的。筆者想要說明的是,這些“右派朋友”為什么沒有被打成右派。
1959年8月16日在廬山召開的中共八屆八中全會閉幕會上,毛澤東在講話時信手拈來點了幾個人的名字,他說:“我喜歡交幾個右派朋友,這是黃克誠說的,周圍要有幾個右派朋友,左、中、右都要,有道理。同章士釗、黃炎培我都談得來,有個比較;連右派都不知道,那怎么行。在中國社會做工作,沒有幾個右派朋友,我看你首先就不正確?!?/p>
【邵力子、馬寅初:“有驚無險”】
1957年初,就人口問題提出意見的,除了經(jīng)濟學家馬寅初,還有邵力子。邵曾在全國政協(xié)會議上就計劃生育問題作長篇發(fā)言(后來還就“以黨代政”問題發(fā)言),當時他的主張還得到了衛(wèi)生部部長李德全、醫(yī)學專家鐘惠瀾、楊崇瑞等的支持。有意思的是,無論馬寅初還是邵力子,后來都沒有被打成右派(宋云彬先生和楊崇瑞、劉王立明女士則沒有這樣幸運了)。就邵力子而言,可能是因他在歷史上以“和平老人”和民主人士著稱,且當時他曾對章伯鈞等在文字改革問題上的觀點進行過反駁,也就是說反右開始后,他轉(zhuǎn)得快。相較之下,同為南京和談代表團成員的劉斐就慢了一拍。1957年7月9日,毛澤東召見邵力子、陳叔通、黃炎培、章士釗、李濟深、張治中等黨外人士,聽取他們對即將發(fā)動的“大躍進”的意見,當時邵力子仍向毛澤東進言,希望毛支持“節(jié)育”。毛澤東則說:“人口問題目前還不嚴重,可以達到八億時再講人口過多嘛?!?/p>
馬寅初呢?當時劉少奇、陳伯達等都在公開場合或指名道姓或不點名地批判了馬寅初。反右運動掀起之后,他理所當然地被提及。有人說他是“借人口問題搞政治陰謀”,也有人說他的《新人口論》是“配合右派向黨進攻”。然而他有驚無險,這可能與他有過歷史上坐牢的“資格”、首先倡議知識分子思想改造以及在反右開始后反對取消高校黨委制等言論有關(guān)。至于后來康生布置批判馬寅初,說他是“馬爾薩斯的馬家”、“要像批判美帝國主義分子艾奇遜那樣來批判馬寅初”,并在北京大學和全國掀起圍剿馬寅初的高潮,那畢竟是后來的事了。1958年5月3日,周恩來曾約請正遭批判的馬寅初談話。此后,康生主張將馬寅初補劃為右派,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為此向周恩來請示。周恩來說:“馬寅初是中國第一個經(jīng)濟學家,是北京大學教授,國內(nèi)外都有相當大的影響。他是愛國的,坐過國民黨的牢,出來后同我們合作;日本投降后,反饑餓、反內(nèi)戰(zhàn)的示威游行,他跟學生一起上街,走在隊伍前面。這一段歷史,是不能篡改的。對馬寅初不能定成右派?!?/p>
【張奚若:毛澤東認為他是“好人說了錯話”】
民主黨派領(lǐng)袖之中,先后“落馬”的有陳銘樞、黃紹竑等。
反右之后,1959年7月10日,毛澤東在廬山會議的小組組長會上講話。他說:“張奚若講的四句話:好大喜功,急功近利,否定過去,迷信將來。陳銘樞講的四句話:好大喜功,偏聽偏信,輕視古典,喜怒無常。我是好大喜功的,好大喜功有什么不好呢?去年1900個項目,搞得多了一些,現(xiàn)在改為788個,不是很好嗎。我還是要好大喜功,比較接近實際的好大喜功,還是要的。偏聽偏信,就是要偏。資產(chǎn)階級、小資產(chǎn)階級、無產(chǎn)階級、左中右,總有所偏,只能偏聽偏信無產(chǎn)階級的……再過10年到15年趕上英國,那時陳銘樞、張奚若這些人就沒有話講了。這些人,希望他們長壽,不然,死了后,還會到閻王那里去告我們的狀?!?/p>
后來,毛多次提及此事,并反復引用兩人的語言。
說毛澤東“好大喜功”,有陳銘樞,有張奚若,然而兩人后來的處境截然相反。陳銘樞因“公然誣蔑毛主席”,受到多次揭發(fā)和批判。
張奚若(曾任教育部部長,后任中國人民外交學會會長)批評中共執(zhí)政以來有“四大偏差”,為什么他說了卻平安無事?因為他是辛亥革命元老,又被視為“特殊”人物??箲?zhàn)時他是國民參政會的參政員,每逢開會便仗義執(zhí)言,批評國民黨蔣介石的獨裁;在新中國成立前的“新政協(xié)”會議上,是他建議取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號。
李維漢回憶說后來的一次會議上,毛澤東曾不點名地批評了張奚若:“這話(即所謂“好大喜功”等)講得也對,中華民國成立三十幾年,蔣委員長搞了二十幾年,只給我們留下四萬噸鋼,我們不輕視過去,迷信將來,還有什么希望!”與會的張奚若從座位上站起來,拄著手杖說:“主席,說這話的是我,我向您自首?!泵S即說:“我知道,你和陳銘樞不同,你是好人說了錯話,我不劃你右派?!?/p>
【榮毅仁、章士釗、馮友蘭:“擦肩而過”】
在反右運動中,出于“統(tǒng)戰(zhàn)”需要,對一些人進行了特意“保護”。毛澤東在一次講話中提出:“對一部分人批評從嚴,處理從寬,如榮毅仁等。”
榮毅仁是“紅色資本家”的代表,他在被“點名”之后,隨即表示:“感謝黨在我危險關(guān)頭向我大喝一聲,使我能猛醒回頭”,“如果不是這一次黨大喝一聲,我就有可能成為右派分子的俘虜”。此外,還有民主黨派“九三學社”社長許德珩,此前圍繞“取消大學黨委制”,他也有一份。不過,對他的批判(“重大錯誤”、“右傾”等等)總算是“雷聲大雨點小”,此后他安然過關(guān)?!氨毖笥嗄酢闭率酷摦敃r也有右派之虞,據(jù)說他為此曾給毛澤東寫信,后來毛指示說:章士釗的批評雖然言詞過激,但用意還是好的。于是無事。
最不可思議的是,早被毛澤東教訓“總以采取老實態(tài)度為宜”的馮友蘭先生,在1957年剛開始就提出一個中國哲學遺產(chǎn)繼承問題的“抽象繼承法”。無疑,揆以常情,謂其為右派言論已足夠。然而,他竟躲過了此劫。
1957年3月,馮友蘭受邀列席中共全國宣傳工作會議。當時毛澤東還請馮友蘭發(fā)言,并說:“好好鳴放吧,百家爭鳴,你就是一家嘛,你寫的東西我都看?!?月11日,馮友蘭受邀赴中南海,毛澤東夫婦請客,另有嘉賓金岳霖、賀麟、鄭昕、周谷城、王名方等幾位大教授。后來在反右時,他們都受到了某種保護。
1957年反右運動的關(guān)口,馮友蘭正在出訪東歐途中。待他回國,已是洶洶之勢。后來他聽人講,當年他提出所謂的“抽象繼承法”,中共內(nèi)部的人認為他和賀麟是向馬克思主義猖狂進攻,只是毛澤東聽了,叫他們不要這樣說。
關(guān)于一向有“王者師”氣象的哲學家馮友蘭為什么沒有成為右派,也有另外一種說法,即當時北大哲學系已內(nèi)定他為右派,關(guān)鍵是尋找一個由頭,于是北大黨委找他征求意見,馮友蘭卻木訥不言,結(jié)果與右派“擦肩而過”。
【梁漱溟、俞平伯、沈從文:“死老虎”的好處】
反右之前,梁漱溟曾公開向毛澤東“叫板”。他和毛有“老關(guān)系”。此后,梁漱溟鎩羽,幾乎噤口不言,但是人們并沒有忘記他。反右正酣時,1957年6月至7月在北京召開了全國人大第一屆第四次會議,中宣部部長陸定一在會議上發(fā)言,他說:與資產(chǎn)階級右派的斗爭由來已久,如1953年就有人發(fā)表過“工人與農(nóng)民的生活是九天九地之差”的謬論。由此,聯(lián)系梁漱溟和中共在歷史上的恩怨(特別是在1946年內(nèi)戰(zhàn)將爆發(fā)時充當“調(diào)人”角色),如夏衍曾在一篇懷念周恩來的文章中這樣不點名地描寫:“1946年在南京,當國共談判瀕于破裂,全面內(nèi)戰(zhàn)即將爆發(fā)的關(guān)鍵時刻,一個民主黨派的負責人背著中共代表團,背著民主黨派中的左派,向馬歇爾提出了一個極端不利于我黨我軍的所謂‘調(diào)處方案。當周總理看了這個‘民主人士交來的文件之后,平時總是春風滿面的總理,在他濃眉下的那雙銳眼發(fā)出了憤怒的光芒,指著那個背信棄義的‘朋友大聲地說:‘過去人家說你是偽君子,今天我說你是真小人!”于是,我們大可以設(shè)想:這一次,梁漱溟能逃得過嗎?
在“鳴放”最熱鬧的時候,如梁漱溟、俞平伯等都曾接到過有關(guān)方面邀請他們參加座談會的通知。不過,梁漱溟早在1953年已和毛澤東在政協(xié)會議上吵過一架,俞平伯則因《紅樓夢》研究被批判過。或許有人以為他們會借此吐吐怨氣,誰知他們兩人都不肯參加會議,動員者無奈,只好作罷。兩人于是逃過一劫。
還有一位,即“死老虎”沈從文。
1957年4月,《文匯報》記者上門采訪沈從文,當時還表示要代他“鳴不平”———即開國之初他被郭沫若罵了一頓之后逐漸從文壇上消失的“不平”。然而沈從文卻表示:“改行是自己決定的,有什么不平?”不久,北大新聞系的學生也上門來采訪,沈從文卻更加不悅了———他在介紹信上看到自己竟然與舊派小說家陳慎言、京劇演員“小翠花”(于連泉)并列在一起,自尊心受到打擊,拒絕了采訪。
兩次拒絕采訪,少了多少“故事”!此后,反右陣陣炸雷聲中,沈從文也正好赴青島休養(yǎng),他從旁覷得真切,自己“平安無事”?!疤疑骷摇鄙驈奈?,繼續(xù)做他的研究了。
另一個例子是史學大師陳寅恪。汪榮祖在《史家陳寅恪傳》中說:“……他的身體和興趣都不允許他參加政治運動,因而亦未被‘打成右派。”
【翁文灝、林斤瀾:“沉默是金”】
翁文灝此前同衛(wèi)立煌一起,已被毛澤東視為“有愛國心的國民黨軍政人員”,從而與龍云、梁漱溟、彭一湖等區(qū)別開來,后者只是“養(yǎng)起來,讓他們罵”。翁文灝此前在民革召開的座談會上曾大談“整風十分必要”。及后,聰明的翁文灝忽然發(fā)現(xiàn)“風氣已大變,鳴放之風已根本停止”,于是,他不再輕易發(fā)表意見(見《翁文灝日記》),由此躲過一劫。
甚至,還有許多人根本就是“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fā)”,當然他們也就因為“沉默是金”而無恙了。
據(jù)程紹國的《林斤瀾說》(其中有一節(jié)《天可憐見———林斤瀾與“右派”擦肩而過》),作家林斤瀾也早已在“名冊”之中,當時和他同輩且稔熟的作家中已“有數(shù)不清的右派”,如汪曾祺、鄧友梅、劉紹棠、從維熙、邵燕祥、唐達成、王蒙、葉至誠、高曉聲、陸文夫等,然而林斤瀾居然“唯獨‘漏網(wǎng)”,何以之故?原來,當時北京“文聯(lián)”秘書長要把林斤瀾打成“右派”,可惜一番折騰,仍讓林斤瀾逃脫了,因為“專案”的結(jié)論竟是此人“沒有材料”。不同于這一說法,鄧友梅認為:“1957年那場風暴,林斤瀾逃脫了。我認為這要歸功于他的女兒。坦白說,當時某位有權(quán)勢者想把他打成右派的熱情很高……他僥幸逃過此難,得感謝他的女兒和醫(yī)院。正是召開‘鳴放大會那天他女兒出生了。過了幾天開第二次會,醫(yī)院偏巧又給小孩開錯了藥,差點造成事故。而參加這兩次會的人,大部分被打成了右派,其‘反動言論,都是這兩次會上的發(fā)言。”
“性格決定命運”,這大致是不錯的。當年北京市委宣傳部部長楊述(韋君宜的丈夫)囑咐北京當紅的四位青年作家林斤瀾、鄧友梅、劉紹棠、從維熙“帶頭鳴放”,結(jié)果其他三位都成了右派,林斤瀾卻“忌走極端,亦忌稀泥”,完身而退。其實,這并非是他有什么“政治智慧”———所謂“可遇而不可求”,簡直可以說是“運氣”。
【毛澤東發(fā)話:《大公報》的王蕓生就免了吧】
說到反右運動時的各大報紙,當時受到沉重打擊的有《文匯報》、《光明日報》、《新民晚報》等,然而過去以“右”著稱的《大公報》卻表現(xiàn)得十分沉穩(wěn),其主持者王蕓生也沒有四處“鳴放”,于是落得個平安無事。至于黨報《人民日報》,也由于社長鄧拓把得緊(正是“死人辦報”),沒有在報上胡亂“鳴放”(從5月8日起,奉命刊登了許多“鳴放”意見),相比較而言,損失就小得多。
其實,《大公報》社長王蕓生當時也受到嚴厲的批判,并且眼看就要被劃成右派。有一天,中共中央宣傳部部長陸定一打電話給《大公報》中共黨組負責人,說“不要給王蕓生劃右派了”。社內(nèi)的一些激進群眾聽到此事,還去中宣部“抗議”,指責說:為什么不讓給王蕓生劃右派?對此,王蕓生自己也頗為納悶。直到1960年,他才從楊東莼那里得知,原來是毛澤東發(fā)話:“《大公報》的王蕓生就免了吧。”
王蕓生的兒子王芝琛以為:其父能夠“幸免于難”,依據(jù)王蕓生自己事后的揣測,毛澤東所以保他乃是因為重慶談判時他與章士釗曾建議毛澤東實行“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以及1944年6月“中外記者參觀團”訪問延安時,毛澤東于席間曾對《大公報》記者說:“只有你們《大公報》拿我們共產(chǎn)黨當人?!蓖跏|生的女兒王芝芙則提供了另一種說法,即在“大鳴放”時,王蕓生因在文化部學習哲學,因此免以在民主人士座談會上發(fā)表“右派言論”。然而,此后在新聞界的批判會上,王蕓生卻并未得以免受炮轟。就在王蕓生即將被劃為“右派分子”的時候,《大公報》舊人曹谷冰奉命來“宣旨”(“反復向其交代”):“只要在那些問題上做些檢查即可過關(guān)。”(至于哪些“問題”,文中并未交代)王蕓生感到突然,欲詢問之,曹谷冰以不知內(nèi)情而不語。后來王蕓生在大會上做檢查,如此這般,終被人“攙扶護送”而出,“事情就算完結(jié)了”。但是此后王蕓生卻惴惴不安:自己是《大公報》的靈魂,“如何被輕易放過了”?
后來,中共與王蕓生之間的聯(lián)系人楊東莼告訴他真相,即王蕓生的過關(guān)乃是領(lǐng)袖的示意。然而,王蕓生聞之卻甚為不安,并且感到“內(nèi)疚”。為什么?他為自己在檢查中“不得不涉及到老朋友”而內(nèi)疚,“從此悶悶不樂”,患上了糖尿病。
當年《大公報》記者劉克林之子劉自立后來還說:王蕓生的無恙,仍是當年毛澤東說過一句關(guān)鍵的話,即:徐鑄成的《文匯報》,儲安平的《光明日報》,兩家“民辦”報紙已成“右派”,《大公報》就放他一馬吧。
【傅鷹:最應(yīng)該成為右派的人卻沒有“入籍”】
反右中屬于高級知識分子的學者,有從事自然科學研究與從事社會科學研究的學者以及人文學者的不同。前者,其研究內(nèi)容一般來說沒有什么“階級屬性”;后者因為他們面對的是人世社會,則麻煩得多,比如一些學科如社會學、法學等,后來竟因此被取消,至于其中一些批判型知識分子或?qū)W者,更不得不在各自的生命歷程中一再領(lǐng)受托爾斯泰所謂“在清水里浸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堿水里煮三次”的“凈化”。
民盟中央有一個“科學規(guī)劃問題”小組,其成員有5人,即曾昭掄、千家駒、華羅庚、童第周、錢偉長,他們曾在《光明日報》發(fā)表了《對于有關(guān)我國科學體制問題的幾點意見》。當時還有一個所謂“六教授”(即曾昭掄、錢偉長、費孝通、陶大鏞、吳景超、黃藥眠),也有類似主張。反右時他們都受到了猛烈批判。但科學院的數(shù)學家華羅庚、生物學家童第周只做了檢查,并未被打成右派———那是科學院領(lǐng)導張勁夫、杜潤生等保護的結(jié)果。
此前“五教授”意見書中曾有一句“外行不能領(lǐng)導內(nèi)行”,這如果是指科學院,可以被認為是針對張勁夫等中共派來的領(lǐng)導,不過,張勁夫卻沒有借此發(fā)難。據(jù)說他曾親自向毛澤東建議:科學家是國寶,在反右運動中應(yīng)給科學院以特殊的政策。毛澤東吃驚于張勁夫竟敢提出這樣的要求。(邢小群《天才需要什么樣的土壤———〈束星北檔案〉隨想》一文中說:“1957年,張勁夫冒險進諫,使中科院一批海外歸來的自然科學家沒有被打成右派?!保?/p>
當時張勁夫不僅要了政策,還擬出具體的保護名單,直接保護了一批人。
曾積極反映科學家“鳴放”意見的中宣部科學處處長于光遠,在反右運動中有人認為他是右派的傳聲筒,也應(yīng)該被劃為右派,但周揚卻在大會總結(jié)發(fā)言時用巧妙和策略的語言,沒有給予他過多的具體指責,于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過了關(guān)。
說到自然科學家,整個反右運動中最讓人難以猜測的是化學家傅鷹,他是最應(yīng)該成為右派的人,卻有幸沒有入“籍”。
傅鷹是北大化學系教授、院士,也是一位愛國的科學家,當年他激動于人民解放軍毅然還擊英國軍艦的挑釁而從美國回來。他是一位性格鮮明、語言率真的人,看到、聽到了什么不合理的事情就要說出來,甚至是“我抗議”。早在1955年9月,他在《化學通報》發(fā)表了《高等學校的化學研究———一個三部曲》,文末他說:“我以公民的資格請求你們聽一聽一個化學工作者的意見,哪怕有許多偏見,消除一些不合理的狀況,創(chuàng)造一些有利的條件,使從事于研究的人省去一些開會、填表、寫訂單、為經(jīng)費著急、應(yīng)付外行人指摘等的時間,而將其用在實驗室中來培養(yǎng)我們的下一代?!苯Y(jié)果,這被認為是對共產(chǎn)黨有不滿的情緒,受到了批評。然而他的這些言論被毛澤東看到了,毛對傅鷹的這些尖銳意見作了兩次評價,于是傅鷹得以奇跡般地與右派擦肩而過。
毛澤東的兩次表態(tài),一是1957年5月16日為中共中央起草《關(guān)于對待當前黨外人士批評的指示》(收入《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其中有:“……黨外人士對我們的批評,不管如何尖銳,包括北京大學傅鷹化學教授在內(nèi),基本上是誠懇的,正確的。”另一次是毛澤東在此前一天所寫的《事情正在起變化》,文中說:“多數(shù)人的批評合理,或者基本上合理,包括北京大學傅鷹教授那種尖銳的沒有在報紙上發(fā)表的批評在內(nèi)。這些人的批評目的,就是希望改善相互關(guān)系,他們的批評是善意的?!备碟椪f過哪些“尖銳的”“批評”?時為中宣部文藝處干部的黎之后來回憶說:“我當時想,如果能把這個發(fā)言公開印發(fā),會少劃好多右派?!?/p>
原來那是傅鷹在1957年4月北大化學系召開的兩次座談會上的發(fā)言,的確“驚世駭俗”———幾個小標題有“黨對知識分子的脾氣還沒摸對”、“黨和知識分子關(guān)系緊張是黨員瞎匯報的”等。他還說:“(‘三反等)運動中偏差的大小與離北京的距離成正比”,“現(xiàn)在所謂‘改造,就是要人在什么場合,慷慨激昂說一通時髦話,引經(jīng)據(jù)典,馬、恩、列、斯”,“現(xiàn)在是長字輩吃得開”,“石油學院的老干部有一條公式:我是老黨員,你是群眾,所以你是錯的”……當時甚至有人認為,傅鷹若不是右派,北大或者全國也就沒有右派了。
傅鷹說過上述那些話,但也說過中共“認路比我認得好,我自然跟著他走。但是,黨到現(xiàn)在對知識分子的脾氣還沒有摸對。知識分子的要求就是把我們當自己人”、“我一生的希望就是有一天中國翻身,現(xiàn)在這個希望實現(xiàn)了,所以我擁護這個政府”這些話。
除了毛澤東的兩次“欽點”,傅鷹作為自然科學學者,也是他“幸免”的原因之一。此后傅鷹不僅沒受到處分,相反還被提拔為北大副校長,又當選為第三屆全國政協(xié)特邀委員。據(jù)說在“池淺王八多”的北京大學安排傅鷹當副校長,是當時中宣部“大閻王”陸定一的建議(“文革”中毛澤東稱中宣部為“閻王殿”,曾發(fā)出“打倒閻王,解放小鬼”的號召)。
【周恩來、彭真、胡耀邦、張聞天“庇護”了一批人】
反右運動其勢洶涌。不過一切事物一旦具體化之后,就會呈現(xiàn)不同的結(jié)果。專家學者濟濟一堂的文化部文物局,在反右中居然沒有一個右派,這是局長王冶秋保護的結(jié)果。當時文化部下達給文物局的“右派指標”有三個,而此前因“鳴放”有了問題的是謝辰生、陳明達、顧鐵符三人,但王冶秋卻為之多方開脫,以致負責文化部反右領(lǐng)導工作的一位副部長對王冶秋甚為不滿,但也只好把王訓斥一番了事。
又如中國人民大學的李新先生寫回憶文章《反“右派”親歷記》,開篇就說:當年“若沒有吳老(即校長吳玉章)的幫助和保護,我必定被打成了‘右派,那么后半生的我將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然而“他雖然救了我,卻救不了許多他愛惜的人才。甚至連他的一個外孫女婿,因為不在身邊(在河北工作),被打成了‘右派,他也救不了。”此外,出于某些因緣,有沒有人“罩”著,結(jié)果很不一樣,如反右時章伯鈞遭批判,農(nóng)工民主黨的張申府先生在會上說:“伯鈞過去一直是左派,現(xiàn)在怎么成了右派?”這樣一句話,使得張申府也被劃為右派,好在此前周恩來的入黨介紹人是張申府,有人以為“由于周恩來的關(guān)照,申府先生的‘右派帽子,后來很快摘掉”了,在“文革”中,也以“不戴帽的右派”來看待。(章立凡:《歷史塵封的哲人———記張申府先生》)其實,當年如周恩來,也有出于無奈的時候,比如他本來欲加以“保護”的聶紺弩、周穎夫婦以及吳祖光、蕭乾等,最后還是被劃為右派。據(jù)蕭乾夫人文潔若回憶:周恩來反右時曾有意保護蕭乾、吳祖光,他在中南海紫光閣接見文藝界人士時特意點了兩人的名,并稱之為“同志”。然而吳祖光專案組聽說后,恐怕又要翻案,立即貼出了吳是右派的海報。
蕭乾曾說:“周總理并不是認為右派劃得越多越好的人。”
又比如中共前任總書記張聞天,或許由于自己的經(jīng)歷,他也以尊重和愛護知識分子出名。1957年7月,奉周恩來總理之命,張聞天主持外交部反右運動領(lǐng)導小組會議。當時他認為:對于即將被打成“右派分子”的人來說,這涉及他們的“政治生命”,為慎重起見,須重新審查。此后,張聞天主持處理外交部的反右運動,他反復強調(diào)要特別慎重,不要把一般認識問題定為“反黨反社會主義”,可劃可不劃應(yīng)盡可能不劃,實在不行就劃成“中右”或“嚴重右傾”。張聞天還十分惋惜地表示:外交部的所謂右派,多為“秀才”或“有能力的知識分子干部”(如他曾經(jīng)提到的外交學院的王紹坊等以及喬冠華、龔澎夫婦手下的關(guān)在漢、浦山、曹棉之、李肇新等),后來在他的干預下,許多“右派分子”和“中右分子”從勞改農(nóng)場調(diào)了回來,重新安排了工作;至于其中的“著名人士”,他建議給予“冷處理”(拖過運動的高潮),并加以適當?shù)谋Wo。由于張聞天的努力,外交部這一知識分子成堆的部門相較其他類似機關(guān),右派少得多。也因此,當時外交部的反右遭到了非議。3年后,張聞天“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罪狀”之一,就是所謂“包庇右派”。
另一個例子是中共北京市委書記彭真。新中國成立不久,建筑學家梁思成和陳占祥提交了著名的“梁、陳方案”,建議保留北京舊城,另外辟地新建一個首都的政治中心。顯然,他們的建議大得反感,立刻被否定。到了1957年,陳占祥被打成右派,而梁思成卻因為有彭真的保護,得以免遭厄運。作家蕭軍也是得到了彭真的“關(guān)照”才免于成為右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