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爾蘭]安妮·恩莉特
“你知道剛才發(fā)生了什么嗎?就在一個小時前,可能連一個小時都沒有,有一個女孩坐在那張椅子里,我馬上就告訴你她是誰,她是進(jìn)來買東西的,她進(jìn)來喝了一瓶飲料,喝完就走。她往出走時,突然尖叫一聲,拎在手里的塑料袋掉到了地上,她驚慌失措地跑回來說:強(qiáng)尼,強(qiáng)尼,快點過來,岸上有個什么東西!”我走過去看,岸上果真有一個東西,看上去像是一只死狗或死羊,像是個什么死玩意?!?/p>
“天哪?!?/p>
“一只死狗或是死羊。”
“總共已經(jīng)幾天了?”
“二十一天。我簡直被嚇壞了。”
“二十一天,是嗎?”
“已經(jīng)都被泡腫了?!?/p>
“那肯定的。”
“你想啊,腦袋還在,但臉已經(jīng)沒了?!?/p>
“真的沒了嗎?”
“還穿著襪子。警察把尸首裝進(jìn)一只袋子。”
“夠他們受的。”
“警察也都吃驚不小,他們試著把能撿起來的東西斂裝到一起。”
“你能想象嗎,比方說你在倫敦一家酒館里跟什么人說話,你和他站的距離就跟現(xiàn)在和我一樣。你跟他說,好吧,咱們明天見!他回答說,行,吉米,再見啦!你能不能想象出這個場面,他慢條斯理地剛走出門,就被一輛呼嘯而過的大貨車削掉了腦袋?!?/p>
“夠嚇人的。不過,躺在岸邊的歐奈爾也很恐怖。我還沒有全說呢?!?/p>
“那你最好別說?!?/p>
“好,那我就不說?!?/p>
“一個星期前,我親眼看見他死在這條街上,怎么說呢,看上去情緒很糟,非常糟。”
“非常糟,是吧?”
“他住在哪兒來著?好像住在哪座山上?!?/p>
“有個女孩跟他住在一起。他沒有娶她,只是住在一起。后來你知道怎么著,他們躺到了一張床上。你能想象得出來都發(fā)生了些什么,是吧?他們躺在一起,但是女孩并不想跟他做愛,他一氣之下跑到廚房,抄起一把刀子,當(dāng)著女孩的面,撲哧,竟把自己的家伙割了下來。這種事你還沒聽說過吧?”
“沒有?!?/p>
“他就這樣,手起刀落。你不用懷疑我說的話,因為是我親眼看到的?!?/p>
“是真的嗎?”
“當(dāng)然是真的,夠可以的吧?”
“你有沒有看過一個放肆的女人騎在男人的脖子上?”
這就是建筑師的愛情之家。
以前我之所以喝酒,是為了能在墻上發(fā)現(xiàn)一兩條裂紋,然后感覺整棟房子搖搖欲墜,轟然倒塌。說老實話,那只不過是一些墻皮的裂紋,并不是地震造成的裂縫,那棟房子至少還可以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亓⒁话倌辍?/p>
“趕快塌吧!”這時候我總這么說。而且聲調(diào)總要比平時稍大一點?!斑@房子怎么還不塌啊?!”別人都知道我在說什么,可是不管我怎么說,這棟房子都紋絲不動地立在那里。
后來,我不再盼著房子倒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解決辦法。我開始潛入室內(nèi)裝飾,晚飯前調(diào)一杯“金湯尼”,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壁紙。我只在該醉的時候才會醉倒。我只在腳跟能夠站穩(wěn)的時候才會多情。但這并不等于說,我會有禮貌。
三年前我在產(chǎn)科病房里打了一位女護(hù)士,不過我打她也有打她的理由。在漆黑的病房里她的聲音聽起來就像一個母夜叉,把我嚇得毛骨悚然。否則,孩子的出世讓我興奮不已,我實在沒理由故意打人。
當(dāng)然,這只是說說而已。
在許多種可能發(fā)生的艷事里,我選擇了一位建筑師,連同結(jié)實的廊柱、精美的線條、充滿情調(diào)的屋門和別出心裁的臺階一起。在建筑師的愛情之家,燈光總是在變化之中,在致密的光線里,連空氣都顯得很有分量。建筑師的愛情之家,從外面看是一棟典型的現(xiàn)代別墅,而房內(nèi)到處都是犄角旮旯、隱藏著地下室、閣樓和好幾個衛(wèi)生間,還有一個堆滿書的房間,不過燈口是空的沒裝燈泡。儲藏室里充滿濃重的午后氣味。拱洞中、天井里和書房的地板上都開有小窗。孩子的房間刷成天空的顏色,蝙蝠形狀的秋千從天花板垂下。房間的正中好似港灣,陽光如注地投照到那里。
這對我們來說都很熟悉。至少對我來說,我一跨進(jìn)屋門就感到熟悉,因為屋間里藏著我所有的夢,墻上到處都找得到裂紋。
第一次我沒跟那位建筑師上床,是發(fā)生在一次聚會上。我們有一位共同的朋友慶祝喬遷之喜,當(dāng)然,在此之前我們也有不少共同的朋友,想來我們都在同一個朋友圈里。假如我想修房蓋房,肯定會去找他的。
我跟他聊起陶制墻磚,說到“抹縫兒”的時候發(fā)生了爭執(zhí)。我賭氣地說:“衛(wèi)生間只能是白色的!”他若無其事地沖我微笑,然后慢條斯理地告訴我:“我是一位追求完美的建筑師,但是并沒有一成不變的固定口味。我之所以微笑,是為了激發(fā)客戶的情緒,我很清楚他們迫不及待地等著我糾正?!焙髞恚勂鹨蛔伤O(shè)計、但未能建成的大教堂,從他的神色里流露出遺憾,我們圍繞這個話題聊了一會兒。
第二次我又沒跟建筑師上床,則是發(fā)生在我家里。本來我不該邀請他來,但是若不邀請,我又感到心里不安。我只想讓他認(rèn)識一下我的丈夫,可他不僅磨蹭著不走,而且在我們家里走來走去,檢查地面平不平,并用手背敲了敲墻,判斷哪一堵是隔斷墻。他在我最喜歡的一幅畫前做出一幅不屑的表情,之后告訴我說:我們的臥室位置不太好。
“這個你不說我也知道,”我沒好氣地回敬他,之后補(bǔ)充道,只要足夠暖和,我們就是在路邊的墻洞里也可以睡覺?!澳愠诉@些廢話,就沒有什么別的好說嗎?”我突然問他。很快,在我們之間建立起一種微妙的情感關(guān)系??墒且荒赀^去,我還是有好幾次沒跟他上床。
我們之所以錯過良機(jī),并非由于缺少欲望,而是有著更根本的原因。無論建筑師還是我,我們都小心謹(jǐn)慎地構(gòu)建各自的生活,我們都已放棄了欲望,早已把欲望打入了冷富。我倆都很清楚:欲望一旦失控,會為自己招致太大的風(fēng)險。更何況我不僅有丈夫,還有一個孩子。
一個好靜的紅發(fā)女孩已經(jīng)度過了無聊歲月,躁動不安地跑來跑去,所有的時間都在奔跑中消磨。我即使說“愛”也無濟(jì)于事。因為我自己就是那個孩子。他只要望我一眼,我就感到憤懣,我們是那么地需要彼此,而這個世界是如此可惡,總是對我的所愛之人充滿威脅。不過,我又永遠(yuǎn)不能理解那些為了孩子而忠于丈夫的女人們。想來,誰也不會跟自己的孩子上床做愛。
我對我丈夫的錢財不忠——這是一個比較愜意的活法兒。我的生活被水工、電工排得滿滿的,一年還要換兩次煙灰缸。我經(jīng)常偷看那些在試衣間里照著鏡子扭來扭去的女人,她們到底在為誰打扮?到底誰會為她們買單?
我丈夫每年能掙四萬英鎊,開的車是公司配的。這是他告訴我的第一件事。但是即便如此我也很愛他。
在許多次我都沒跟建筑師上床之后,我漫無目標(biāo)地跳上一輛公共汽車,就像有人鉆進(jìn)紐約地鐵。每次我都爬到上層的第一排,雙手?jǐn)偡旁谙ヮ^,想象自己在駕駛公車。我坐移動電梯也坐上了癮,好像精神崩潰了一樣。坐電梯時,我習(xí)慣摟著孩子坐在臺階上。出于同樣的原因,我到當(dāng)?shù)貓D書館辦了一個借書證。
當(dāng)然,在此之前——在我認(rèn)識建筑師之前——我就萌生過這個愿望,因此把去圖書館歸結(jié)于沒跟建筑師上床有點牽強(qiáng)。另外,坐在
圖書館臺階上可以有好幾種解釋,比方說:我累了,我又沒有中彩,我不喜歡藍(lán)顏色。殺嬰可以有許多借口,比方說:我不喜歡小孩子,我不喜歡我自己,我不喜歡建筑師??梢愿鶕?jù)自己的心情做出選擇。
我并不想讓自己顯得冷漠。我現(xiàn)在說的話,需要慢慢地說,我要在房間里頭走好幾個來回,仔細(xì)檢查地板的坡度。對了,你們要想知道的話,我可以告訴你們,建筑師的名字叫鮑爾。他父母之所以叫他鮑爾,因為他們是那類連自己屋里墻紙的顏色都決定不了的人。鮑爾的大腦像一棟房子,他的心寬得像一扇門,他的陽具硬得可以掛一頂禮帽。他從來沒有結(jié)過婚,過于挑剔,過于猶疑,對事情的本質(zhì)也過于敏感。
他吃早飯時,我很想能跟他在一起。我很想體會那種無由的緊張和凝重的情感。當(dāng)然,還有許多平俗的東西吸引我:他的氣味,我很想聞他身上的氣味(我感到他的身體在為我繃緊,他睜眼的速度是那么的慢,讓我以為他哪里疼痛?!鞍ィ栟?。”他輕輕喘息著小聲耳語,對我來說如同承諾。他的眼里冒著綠色的火焰,燎灼著我的嘴、我的頸和我的胸脯)。但我說話的語氣又那么冷淡。如果建筑師的氣味能像煙一樣從我體內(nèi)冒出。肯定可以充滿幾千立方米的空間。我愛他。
我沒有跟建筑師上床,不僅對我的婚姻有好處,也使我對丈夫的了解更細(xì)更多。我很清楚,他是一個杰出的、令人尊敬的善良男人,不僅毫無保留地信任我,而且可以把工資和汽車都交給我。讓我感動的是,他總能跟我接吻很長時間,好像我倆的性生活的活躍期并沒有結(jié)束(在性愛方面,我猜想我跟建筑師可以非常坦誠,可以毫無隱秘)。
一天早晨,我丈夫走進(jìn)廚房,兩手發(fā)抖?!澳憧?,我做了件蠢事,”他手里拿著一封在門廳里找到的信說,“我撕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是你的信,真對不起?!彼瓷先ワ@得非常緊張。
如果我們生活在戰(zhàn)爭時期,我們肯定能夠相依為命,燒掉家具,在地道里跟敵人周旋,用白糖制造炸彈??墒乾F(xiàn)在,我坐在公車上,他在單位上班,我們彼此相愛,而且不是一般的愛。
蓋房的想法,終于提到了婚姻的日程。我忘了是誰先提出來的,反正我們請來了鮑爾?!鞍は胝埬銥槲覀冊O(shè)計一棟房子,我們想要蓋房了。沒錯,終于決定蓋房了,太棒了!不是嗎?”話筒里傳出我說話的回聲。
我確實需要這棟房子,里面可以容下我的情人,可以讓我生活在我的情人體內(nèi)。當(dāng)然,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們將會經(jīng)常見面,在半開的門口討論密封問題。我們將會為在哪兒砌墻發(fā)生爭執(zhí)。我會天天看他房子般的大腦和屋門樣的心,還會天天看到他的鞋。他的聲音聽上去苦痛,有時甚至像刀子剜心,他眼睛里的綠色火焰四處燎燃。但是即使那樣我也不會把我的生活和他的生活混到一起。不過,我會試圖讓他覺得欠了我什么(他很清楚自己欠了我什么),現(xiàn)在不大流行說“責(zé)任”二字,即使對父母也不能要求什么,盡管我們是他們的血肉。建筑師欠我的,其實也就是上一次床,這個要求不能算高。準(zhǔn)確地說,總共我有十七次沒有跟那位建筑師上床。
我選好了地方,那是一片綠色的田野,盡可能離懸崖近一些,萬一需要的話我可以就近跳下去。生活里需要冒一點風(fēng)險。從正面看就像一棟普通別墅,房后的山坡舒緩伸延,每個方向都有不規(guī)則的門窗或陽臺。
不用說,房子蓋得非常理想。水泥骨架,紅磚外墻,管道交錯,鶴立雞群。我身上也發(fā)生了某些變化,第一次跟建筑師上了床。
事情發(fā)生在已經(jīng)蓋好了的房子里。我們在毛坯房里踱步,商量如何具體布局。我倆始終互開玩笑,我說樓梯不需要裝扶手,樓下的廁所要深褐色配藍(lán)灰色,抽水馬桶的扳手要設(shè)計得很大,像汽車手閘一樣立在地上;浴室墻里嵌一只魚缸,里面養(yǎng)許多熱帶魚,臥室刷成鐵青色,門上裝一個霓虹燈,上面寫著:LOVE。墻上畫些風(fēng)景壁畫,盡管現(xiàn)在不流行這個,畫上用食物拼成的動物和森林。書房的墻壁包上一層咖啡色的皮子,天花板畫著放牧的奶牛。
“這只是一棟房子,希爾薇,”建筑師說,“是很漂亮,但也只是一棟房子。”他領(lǐng)著我在地形復(fù)雜、曲徑通幽的院子里散步,這是他為我設(shè)計的院子。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簡直就是我的夢:廚房的墻里埋著水管和下水管道,愛情在那里并沒有沸騰,飯廳里還沒有設(shè)過宴,客廳里還沒有接待過客人,臥室里還沒有做過愛。
我應(yīng)該講一下是誰先邁出的第一步,誰第一個開口說了句什么。我應(yīng)該講講,在下臺階時,建筑師是怎樣向我敞開了他那顆博大、遲疑的心。
這么說吧,事情發(fā)生在樓梯的第一個拐角,那是一次情真意切、細(xì)膩銷魂、格外亢奮、帶著傷感的性愛。我真覺得房子塌了,但是房子紋絲未動。
還情,永遠(yuǎn)不會是件開心的事。他只欠我一次性愛,可是伴隨而來的(就這次性愛而言)是一個孩子。我愛建筑師,建筑師也愛我。他肯定認(rèn)為,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在我小時候讀過的關(guān)于圣徒的書里,人們腳下橫著犁板,手中托著大教堂:這座教堂是圣卡塔琳修建的。假如讓我現(xiàn)在畫張自畫像的話,在我的肚子里有一個朦朧的圓點,圓點里有一座大教堂。那個小寶貝就是一件哥特式藝術(shù)品。在我的肋骨下可以感覺到,教堂的拱頂正在搭建,結(jié)構(gòu)復(fù)雜,氣勢輝煌。
我感覺到他碰到了我的心臟,我的血液向他涌流,就像一隊孩子走進(jìn)學(xué)校。他們腦子里想的東西都一模一樣。
在古代,婦人們經(jīng)常殺死自己的嬰孩,為了保證部落人的生活水平。殺嬰是一種違背自然的行為。好像大自然有很多的錢,多得足以解決一切??上У氖?,錢不是自然。比方說,我就有很多的錢。
墮胎是一種太溫和的解決方式,我并不想那樣。我們要殺死的是隱伏在自己體內(nèi)的某種東西,這樣的事其實人們每天都在做。你們用不著表示不滿,也許,很可能,我會愛他的。也許我永遠(yuǎn)不會知道,里面有什么,外面有什么,什么是我的。
鮑爾也應(yīng)邀來到我們的新家,出席我們的喬遷晚宴。這里的浴室是鱷梨綠,臥室則是風(fēng)鈴花白,廚房的墻是金鳳花黃,客廳則是蘋果綠,孩子的房間是藍(lán)色的,湛藍(lán)的墻上飄著云朵。那天晚上,我是一位風(fēng)韻十足的家庭主婦,身孕使我變得鮮嫩欲滴,周圍簇?fù)碇蝗嚎蓯鄣哪腥?。艾丹好像換了個人。如果說我們的婚姻遇到了危機(jī),是這棟房子和這個孩子拯救了它?!摆s快塌吧!”但是房子在我的腦袋里,并不像墻上的那些裂紋只是在我的腦袋周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