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伯魯
先父譚熙鴻(1891-1956),號仲逵,江蘇吳縣人,長于上海。他14歲考進上海電報局當練習生,16歲轉正任報務員,因拍電報關系認識了蔡元培,蔡見他為人穩(wěn)重,辦事認真負責,有愛國心,遂發(fā)展他為同盟會會員。不久,蔡赴德國留學,父親也因革命需要調到天津,以后又加入李石曾所領導的京津同盟會。辛亥革命后,在上海舉行“南北議和”,父親被派往上海任南方代表團工作組譯電員。不久孫中山回國,在南京任臨時大總統,聘譚為總統府秘書(電訊組長),仍兼上海職務,于是他奔波于寧滬兩地,向孫中山匯報“和談”信息,同時準確無誤地傳達孫中山對“議和”的指示,給孫先生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是年他才22歲。
孫先生為謀求國家和平統一,不久讓位于袁世凱。孫先生卸職前,曾點名由稽勛局(相當于現在的老干部總局)選派一批年輕有為、有功于革命事業(yè)的工作人員去國外留學(史稱“稽勛留學生”),先父名列首批名單赴法留學,取得法國都魯斯大學農業(yè)工程師及國家博物學碩士兩個學位。
先父在留法七年間,與辛亥旅法元老派蔡元培、李石曾、吳稚暉、張靜江以及汪精衛(wèi)夫婦等常在一起,除1913年奉召回國參加“二次革命”外,曾組織“御侮會”反對袁世凱與日本簽訂“二十一條”賣國條約,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巴黎和會上的拒約運動等愛國活動。他還和人一起創(chuàng)辦留法儉學會(即留法勤工儉學運動的前身)、留法學界西南維持會、世界社(中法民間最大、最悠久的文化交流團體)、華法教育會等團體,推動了后來聲勢浩大的留法勤工儉學運動。
北大生涯
1919年下半年,先父在法國學成回國,應蔡元培之邀到北京大學執(zhí)教,路過上海時被正在上海著書立說的孫中山留住了,要他在身邊做助手。經蔡、李(石曾)兩位洽商,孫先生只答應暫時借調,北大只好于1920年4月24日先發(fā)講師聘書給先父(時北京大學慣例:專任為教授,兼任為講師),后經蔡氏再三要求,孫也認為北大既為南方培養(yǎng)新型革命人才,多一個老同志去北大助陣也是件好事,最后還是同意放行。所以同年7月23日,先父又與李大釗同批被聘任為教授。
北大起初沒有生物學系,先父被安排在哲學系講授進化哲學及一班法文課,還兼校長室秘書,不久又被選為北京國立八高校教職員聯誼會副主席(主席是馬敘倫),最后才由他創(chuàng)辦生物學系并兼任首任系主任。
北大教授治校,學校重大事項均由教授評論會投票決定,其成員在每年下半年由教授總人數中公選出五分之一聘用。先父在北大七年,除剛到校第一年外,以后六年年年入選,有兩次還得票最多。
北大是五四運動的主戰(zhàn)場、新文化運動的搖籃,先父到校后義不容辭地接過“民主與科學”這面象征北大精神的大旗,參加到反帝反封建及有益于國家社會的愛國運動中去:1921年他與李大釗、馬敘倫等人領導北京國立八高校,為爭取教育經費獨立及解決教職員欠薪問題而開展“索薪運動”,并組織“太平洋問題研究會”,密切關注各列強在中國和遠東的活動;為防止外國利用宗教滲透中國教育,他又發(fā)起組織“非宗教大同盟”,并當選為北京中央總部理事。
1922年初他與北京各界社會名流約200人發(fā)起賑濟俄國大災荒活動,同年10月10日參加在天安門廣場舉行的裁兵運動大會(約五萬人參加,由蔡元培出任大會總主席)。在“第一次國共合作”中,先父也起到了積極的作用,如“三大政策”中“聯俄”一項,當時中俄無外交關系,孫中山想建交,北洋政府卻不愿,必須要有強大的輿論予以促成。孫先生希望先父與李大釗商量一下推動北京學界造成聲勢。當時列寧派全權特使加拉罕(后為蘇聯第一任駐華大使)來華活動,先父經李大釗介紹曾與加拉罕會面(1923年10月12日《京報》),后來通過做工作,在學校教授中促成了中蘇建交的氣氛,以后李、譚聯袂赴粵出席國民黨“一大”,并與孫先生交換了意見?;鼐┖?就聯合40余位北大教授兩次上書顧維鈞外長敦促中蘇建交。
1925年女師大校長楊蔭榆壓制學生進步思想引起學潮,教育總長章士釗武力解散該校,導致社會公憤,先父與北大魯迅等40余位教師公開發(fā)表《反章宣言》,幫助創(chuàng)辦新校復課,并義務授課;是年第四季度,又參加北京各界發(fā)起的“爭取國家關稅獨立”運動。
1926年,英國國會對中英庚款退賠處理不當,有損我國教育事業(yè)發(fā)展,先父聯合教育界領導人雷殷、馬敘倫、陶行知、林風眠等20余人三次向英國庚款咨詢會調查團抗議。1926年“三一八”慘案發(fā)生后,段祺瑞執(zhí)政府緝拿“肇事者”,《京報》刊出一個48人的通緝名單,先父與徐謙、李大釗、吳稚暉、李石曾、顧孟余等名列其中。翌年,奉系軍閥入關,形勢愈加嚴峻,先父像許多北大教授一樣,于3月間悄然離京南下,從而結束了七年有余的北大生涯。
譚陳聯姻
在個人生活方面,先父的第二次婚姻因受其妻姐陳璧君的阻撓,演變成當時社會的一大緋聞,對其后半生影響甚大,也應借此一述:
1917年,先父與在法留學的南洋華僑陳緯君結婚,陳緯君與陳璧君是同父異母的姊妹,這樣先父與汪精衛(wèi)就成了連襟。
1922年3月,陳緯君患猩紅熱病逝于北京協和醫(yī)院。在百日祭時,蔡元培、李石曾、李大釗、沈士遠、丁西林、王世杰、肖友梅、張競生、李四光、李麟玉等十位北大教授發(fā)起舉行追悼會,并聯名撰寫《譚陳緯君夫人行狀》一文,刊登在1922年6月24日《北京大學日刊》上。《胡適日記》也有參加譚夫人追悼會的記載,可見該事在社會上的透明度一開始就很高的。
同年秋季,陳緯君的同父異母妹妹陳淑君,因陳炯明叛變,廣州時局動蕩,而轉到北京求學。由于北大考期已過,她暫住在姐夫家,并在北大旁聽,不久便與先父結婚。
陳璧君與先父個性都極強,常各持己見,相互抬扛,各不相讓,關系至為緊張。她原以為陳緯君去世后,就割斷了兩家親戚關系,想不到譚熙鴻又與陳淑君結了婚,竟成了陳家的雙料女婿,陳璧君對此怒不可遏,于是唆使陳淑君在廣州認識的男友沈某向北京《晨報》投訴,痛斥“譚熙鴻無行,陳淑君無義”。陳淑君則在《晨報》上申訴,自己與沈認識只數月,并“無婚約之予定”,“淑與仲逵結婚,純系個人自由,雙方志愿”(1923年1月17日《晨報》)。譚陳兩家當時都是社會名門,此番一攪混水,將譚陳聯姻變成了社會一大緋聞。
這時又跳出一位名人,北大教授張競生博士在《晨報》副刊上發(fā)表一文,題為《愛情定則與陳淑君女士事的研究》,意在為陳淑君辯護。由于他思想超前,有許多驚世駭俗之語,在當時反封建與封建勢力激烈斗爭的背景下,加上媒體的炒作,把譚陳聯姻弄得更加沸沸揚揚,連梁啟超、魯迅等人都出來關注此事,時人稱之為“A先生與B女士事件”。自此事始,譚陳(璧君)愈加交惡,而汪譚亦漸疏遠。
當年陳璧君教唆沈某去北京向《晨報》投訴時,接待記者是孫伏園,他早先在北大圖書館任管理員(毛澤東前任),常在北大旁聽父親的法文課,兩人關系甚好。1926年至1927年間,蔡元培幫孫去法國進修,汪精衛(wèi)夫婦亦在法國,汪氏托李石曾代找一位家庭教師給在法國的孩子補習中文,李石曾就介紹孫伏園去汪府任教,這樣他與陳璧君見面的機會就多了起來。孫原以為先父是她妹夫,就談到了先父,不料陳璧君一聽到先父的名字,破口大罵,把策劃沈某晉京投訴事和盤托出,孫萬萬沒有想到事件的幕后操縱者竟是汪夫人。
1956年,先父在北京患腦溢血癥住院,孫伏園當時是政務院出版總署版本圖書館館長,也得過此病,我為父病常去孫府取經,上述事是先父去世后孫親自告訴我的。孫氏是老報人,德高望重,絕不會憑空造謠。
矢志蠶桑
先父與許多國民黨元老一樣曾追隨孫中山參加革命,有很多從政機會,但他不愿卷入政治派系斗爭漩渦。他銘記中山先生“不做大官做大事”的教導,矢志實業(yè)救國,投身于蠶絲改良事業(yè)和經濟建設工作,先后創(chuàng)辦浙大農學院并出任首任院長,任新成立的林墾署署長,兼任中央農業(yè)實驗所所長,還擔任過國民政府全國經濟委員會委員兼蠶絲改良委員會主委,抗戰(zhàn)時期在重慶擔任經濟部技監(jiān)兼經濟調查委員會主委??箲?zhàn)勝利后,他在上海擔任全國蠶絲產銷協導會主委,主編了一部《十年來的中國經濟》(1937-1946),共三巨冊,由中華書局發(fā)行,被稱為是抗戰(zhàn)時期最詳實、完善的一部經濟史料,還獲得了國民政府頒發(fā)的抗日戰(zhàn)爭勝利勛章。
1948—1949年,國民政府先后遷都廣州、重慶,先父沒有跟去,留在上海等待解放。
建國后,我家仍住上海。先父與朱洗同行,兩人常有往來,一起討論研究印度蓖麻蠶遺傳研究工程。朱是留法著名生物學家、中科院院士,曾任國立北平研究院生理學研究所長,該所設在上海時聘先父為特邀研究員。建國后中央研究院與北平研究院合并,組成中國科學院,在上海成立實驗生物研究所,朱為所長,仍聘先父為特邀研究員。
我原在上海工作,1950年初隨單位到北京,創(chuàng)辦中國石油總公司。是年夏某日,李石曾之女李亞梅大姐電話約我晚間去她家晚餐,說有客人要見我。我按時赴約,見到蔡無忌(蔡元培次子)、何尚平、李圣章,他們在京開會,受到周總理接見。總理希望蔡柏齡(蔡元培三子,著名物理學家,長期在法國研究國防科技)能回國服務,希望他們幫助動員,后又問起先父情況,希望他能來京工作。他們將這消息告訴我,希望有所準備。不久中農部成立顧問參事室,聘先父為室主任,當時部里都稱他為總顧問。先父一直工作到他1956年因病去世止,任職期間有下列一些事值得一提:
1951年4月至6月,先父參加由全國政協組織的“北京土改參觀團上海分團”,去上海北郊參加土改工作。該團約有30余人,全是知名民主人士、社會名流,團長嚴景耀(雷潔瓊丈夫、民進中央創(chuàng)建人之一),副團長巨贊大法師(中國佛學會副會長)。當時全國有10個分團,參加哪個團由個人自愿挑選,名單公布在《人民日報》上。聽先父說,他們到上海后,經過短期學習,即分配到上海北郊幫助農民勞作,與農民同吃住,生活上打成一片,直到土改完畢,農民才知道這些人是北京毛主席派來的。
先父抵京后,科技界對他很尊重。他在中科院沒有具體職務,但有事常找他,記得1951年9月13日至24日中科院第二次擴大會議,他就是以專家身份參加的。因為先父是北京大學生物學系首任系主任,也是北京農業(yè)大學創(chuàng)辦人之一,雖已過了20多年,張景鋮(北大生物學系主任)、孫曉村(農大校長)都常找他咨詢請教。有一個時期,他與劉仙洲(我國著名農機專家、清華大學常務副校長)、韓丁(美國芝加哥大學青年農機專家、中農部顧問)代表農業(yè)部和高教部聯合組成的工作組,常駐北京東郊拖拉機學校,探索我國農機化發(fā)展方向,由于他們水平相當,合作得很愉快。劉仙洲是留美農機權威,做過劉少奇老師。韓丁思想較為進步,未婚,單身住在東郊農場,因為是外籍專家,在市內農業(yè)部附近分配有一間住房,當他聽說先父住房有問題時,二話沒說,就把房子讓出供其居住,直到先父去世為止。
中國建設兵團司令員、國家副主席王震將軍,曾兩次枉駕邀請先父去新疆,并以兩年為期幫助創(chuàng)辦一所農業(yè)大學,后因先父被指定專管華東農業(yè)及指導蠶絲工作而作罷。
建國初期,一次先父在北京飯店遇見周總理??偫碚f像他這樣有豐富閱歷的人,應多結合自己的經歷寫些史料,供后人參閱。當時百事待興,尚無整理“文史資料”的概念,這一概念是在1959年以后才明確的。中年以后,先父全部精力都致力于中國蠶絲改良工作,他誤以為總理要他整理一部“中國蠶絲業(yè)發(fā)展的史料”,回去后就著手進行,翻閱了大量相關史料。為此他還多次拜訪老友陳垣(西域史權威)及其長子陳樂素教授(著名宋史及日本史專家)討論“絲綢之路”、“蠶絲東傳”等情況,費了很大力氣,可惜直到1956年去世前都沒有完成這項任務。周總理的原意可能不是這樣,而是要他結合個人經歷多寫些像回憶錄之類的史料,供后人閱讀,以史為鑒。
鎮(zhèn)反時期,中央農業(yè)部參事艾月英被捕前,有關部門曾找農業(yè)部部長李書城及時任顧問參事室主任的父親談話,征詢他們意見。李說,武漢解放前艾月英是湖北省參議會議長,他曾派艾代表他與力主要打的白崇禧斡旋,不久武漢退兵解放了,在這一點上艾月英是有功的,李也因此當了部長,認為對艾的處理應從幾方面慎重考慮。先父說他與艾月英過去不識,到京兩年后才與艾共事,艾對工作是積極的,沒有發(fā)現他有不良言行,而且艾還提過很多建設性的意見,政府政策是既往不咎,重在表現,故對艾的處理應考慮這一因素。這些話在“以階段斗爭為綱”、“一邊倒”的年代里是不合時宜的,但李、譚不顧個人安危,能照實說話,是難能可貴的。當時政法是董老(必武)負責,最后決定,將人送回原地審訊,但整個過程必須詳報中央,由中央作最后決定。
1956年1月24日,先父因腦溢血癥突發(fā),急送至北京人民醫(yī)院治療,于3月6日下午6時55分逝世。先父參加民主黨派甚晚,但政府對他按統戰(zhàn)對象對待,凡有活動均請其參加,遇有重大事件先征求其意見,生活上按高干待遇,對我們家屬的工作也做了適當安排。最令人感動的是他有病時得到了政府的悉心照顧,住在北京人民醫(yī)院特等單間病房,有特別護士日夜看護,醫(yī)院還依照家屬意見邀請院外專家聯合會診搶救。他病危時,政府還派了一位李局長(中共中央委員)前來看望,那時中國農業(yè)科學院正在籌辦,李局長在病榻前安慰先父,要他好好養(yǎng)病,等農科院辦好了,政府將派他當副院長,領導工作。先父去世后,北京舉行了隆重的紀念儀式,并遵家屬意見與其夫人的骨灰合葬在上海龍華公墓,全部費用由政府實報實銷,還發(fā)給一筆不菲的撫恤金。
1956年3月9日,政府在北京嘉興寺為先父舉行隆重的追悼會,參加親友約400余人。首任農業(yè)部長李書城早年與家父同時擔任過孫中山臨時大總統的秘書,他在致悼詞時動情地說:“1949年剛建國時,政務院(以后改國務院)開會時,就有人提出要譚先生到北京來工作,但也有人說他與汪某人是親戚,應該謹慎,須經調查才能聘用。后經半年多調查,譚與汪在政治上沒有聯系,無任何劣跡。之后,政府才邀他到北京來工作,故他在參加革命工作前,其歷史和政治面目政府早已摸清,已有定論,他是一個愛國的民主人士?!崩畈块L這段講話說明政府對家父的信任和尊重是有事實依據的,也是中共中央的統戰(zhàn)政策偉大、正確之明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