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崇選
這是一個個性化時代,在消費文化的大旗下,每個人的個性似乎都得到了充分的表現(xiàn)。而隨著以網絡為代表的新媒體的崛起,寫作似乎也變成了每個人都可以從事的活動,網絡文學、博客寫作、社區(qū)論壇等等寫作形式洶涌而來,寫作活動的個性化得到了空前的張揚。因此,很多人認為今天再來談個性化寫作的問題,已多少顯得不合時宜。然而,在當下如此個性化的時代,我們卻又發(fā)現(xiàn),有太多的文學作品陷入同質化的泥沼,在一些被消費文化青睞的敘事經驗中無法自拔,貌似個性化寫作的背后其實是偽個性化的泛濫。
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悖論呢?一個根本的原因就是文學精神的缺失,當寫作沒有了文學精神的支撐時,所謂的個性化寫作就成了無源之水,不僅不能活水長流,相反只能是死水一潭,沒有絲毫的生機。文學精神的建立“不只是一般的情緒的表達,不是游戲和享樂,而是作家生命的投入和為了個人和全人類的幸福,從而把人類聯(lián)結在‘同樣的情感中的活動,這同樣的情感當然是指一種美好的情感?!边@一段話出自錢谷融先生為王鐵仙先生新書《中國現(xiàn)代文學精神》所作的序言。由此,我們可以深刻地反思,當下的文學寫作為什么以個性化的姿態(tài)所達到的卻是偽個性化結果的原因?!吨袊F(xiàn)代文學精神》一書的出版為我們提供了個性化寫作與現(xiàn)代文學精神之間復雜關系的多維度思考,值得每一個從事文學研究和創(chuàng)作的工作者認真思考,從中汲取豐厚的理論養(yǎng)料。
《中國現(xiàn)代文學精神》是王鐵仙先生關于“現(xiàn)代文學精神”問題研究成果的集中表達。何謂“文學精神”?在這本書中,作者并沒有明確的界定,然而,透過一篇篇扎實的文章,我們分明感到了其中所包蘊的深刻內涵。文學精神,概而言之,就是文學的風骨和靈魂,是文學之為文學的內在規(guī)定,可以是人性的揭示,可以是情感的抒發(fā),也可以是對于社會的深刻理解,更為重要的是,文學精神的外在呈現(xiàn)必然要建立在作家作為一個個體對于時代的個性化體驗之上。
為了更好地揭示個性化寫作與文學精神之間的內在關系,王鐵仙先生在本書中用了大量的篇幅去梳理個性主義對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產生的重要意義。本書的第一輯“個性主義的潮流”用四篇文章對個性主義的流變進行了細致的探討,從中國近代個性主義的產生,到五四以前中國文學中的三次個性主義潮流,再到魯迅與周作人對于個性主義的發(fā)展,最后是新時期文學非理性主義寫作潮流的涌現(xiàn),使我們看到了個性主義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生發(fā)展道路當中所起到的內在驅動作用,也使我們對個性主義有了更加全面的理解?!皞€性主義的主張,基于一種主體性的理論。如前所述,個性主義不像人道主義的淺層涵義那樣,只主張滿足人的自然需要和一般的精神需要,只表達出要關心人、愛人的觀點,他主要強調自覺的人是主宰世界的力量,也是自己的主人,認為肯定和高揚人的主體性,亦即人在認識和把握客觀外界時表現(xiàn)出來的自主性、能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人類和社會就有希望。我們如果從主體性的意義上去理解個性主義,將能夠更深入地認識它對人的肯定,它的反封建的戰(zhàn)斗力,同時也較易于說明它的局限性之所在?!边@樣的見地可以說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之所以得以產生的客觀而更加富有文學意味的理解。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經過了數(shù)年的發(fā)展,越來越具有了更為廣闊的學術視野,世界性、現(xiàn)代性、民族國家、中西文化交流等等視角都先后被納入到研究者的研究視野,然而在這樣貌似宏大的研究中,有時候會無意忽略了文學自身的特殊性。王鐵仙先生的研究當然沒有忽視諸多外在因素之于現(xiàn)代文學的影響,但他更為看重的卻是文學本質層面的源頭解讀。在對個性主義持續(xù)不斷的研究中,文學是人學的命題得到了一以貫之的滲透,從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更為貼近現(xiàn)代文學本意的體悟。
第二輯的核心命題是“五四文學的傳統(tǒng)”,這也是一個可以有多種理解的宏大論題,作者對此問題的研究則是從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轉型入手的。《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轉型及其意義》是這組文章的一個靈魂,由這篇文章所傳達的文學具有雙重本質的觀點也可以看作是全書理論概括的升華。究竟從何時開始了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轉型,學界有很多種看法。在考慮這個問題以前我想應該有一個合適的角度,以往的論者多從社會和歷史的角度追溯中國人民追求現(xiàn)代化的開始,由此提到了文學的現(xiàn)代轉型。這種視角無疑會忽視文學本身的特質,將文學的轉型僵硬地往社會發(fā)展方面靠攏,很多觀點有牽強之處。如何從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主流的角度去重新梳理現(xiàn)代性在文學中的表現(xiàn),用一種文學的本質理論去重新思考文學的轉型問題,真正做到向文學本身的復歸,對探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現(xiàn)代性問題無疑有正本清源的作用。在中國文學現(xiàn)代轉型的研究中,關鍵的不是確定現(xiàn)代轉型的具體時間問題,而是搞清楚真正現(xiàn)代性的文學是什么,我們的文學發(fā)展中應追求一種什么樣的文學觀念,這才是最重要的。王鐵仙的《現(xiàn)代轉型》一文從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主流的角度去梳理現(xiàn)代性在文學中的表現(xiàn),用一種文學的本質理論去重新思考文學的轉型問題,在對文學現(xiàn)代轉型以及雙重本質理論深刻認識的基礎上提出文學分期的“1918年”說。這種切實的觀點為我們提供了現(xiàn)代文學轉型背后文學本體自身發(fā)展的依據(jù)。作者寫作此文的主要目的顯然不是要很精確地確定文學史現(xiàn)代轉型的具體年份,更為重要的是要搞清楚什么才是真正現(xiàn)代性的文學,我們應該秉持什么樣的文學本質觀,五四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何以成為文學現(xiàn)代轉型的轉折點?正是出于以上的思考,《現(xiàn)代轉型》一文才確定了中國文學現(xiàn)代轉型肇始于1918年。
五四時期的創(chuàng)作實踐和文論建設不僅找到“文學是人學”這樣一個文學的深層本源,而且在審美特質上也與傳統(tǒng)文學區(qū)別開來,從而真正實現(xiàn)了文學本質意義上的現(xiàn)代轉型?!拔膶W的雙重本質”說也必將穿越遮蔽文學健康發(fā)展的種種障礙,成為我們在全球化時代衡量文學文本的主要依據(jù)。那么具體的文學實踐如何體現(xiàn)出文學的“雙重本質”呢?唯一的途徑依然應該是個性化的文學創(chuàng)作。“從回歸走向輝煌”一文通過對新時期文學20年的發(fā)展,探析了這期間文學的人學目標和審美特性的落實狀況,從中我們得出這樣的規(guī)律,大凡文學的雙重本質體現(xiàn)得較為鮮明的作品,無不是作家個體真正個性化的時代反思,進而在個性化寫作中深刻地彰顯了文學的精神訴求?!斑@樣,他們的作品就既能表現(xiàn)出真實的獨特的個性,又一定會從中折射出復雜的社會關系和文化關系,映照出深層的社會心理,透射出生動的社會面影,甚至顯示出一個時代的某種動向。”
對于左翼文論的探討則是從另外一個層面反思當文學脫離了真正的個性化寫作而受制于政治意識控制,所導致的概念化和公式化弊病,同時也指出了因為左翼文論對于社會現(xiàn)實的積極干預,而表現(xiàn)出了積極的時代意義。提到“左翼文論”,相當一部分學者會把它理解為一個偽命題,認為左翼運動過于明顯的政治訴求根本不能催生系統(tǒng)的文論形態(tài),從文學的層面去談論左翼的成果是不成立的,左翼文論“逐漸受到整體性的否定,甚至被視為一無是處”。這種觀點顯然無視特定時代的社會文化現(xiàn)實,更無視左翼文論曾經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過程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從左翼文論到毛澤東的《講話》一直到建國后黨和國家各種文藝政策制定,其中有這條清晰的繼承和發(fā)展脈絡。對于左翼文論的忽略,直接的后果就是放棄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一條重要的發(fā)展線索,得出不符合本土語境的諸多判斷。那么,我們該如何談論“左翼文論”呢?
首先,必須建立在對于左翼文論細致扎實的梳理上,不符合歷史發(fā)展事實的任何論斷都只能使左翼文論更加污名化。在這一點上,王鐵仙先生的研究做得非常到位。我們可以從本書長達5萬多字的附錄《中國左翼文論大事記》中略見一斑。關于中國左翼文論的歷史進程,作者了然于胸。在此基礎上,《中國左翼文論的當代反思》一文的寫作水到渠成。此文不僅把左翼文論放置于中國二三十年代之交世界和國內革命發(fā)展的大背景之下,對其產生和發(fā)展進行了基于歷史事實基礎之上的梳理,還高屋建瓴地把左翼文論歸結為是一種政治文化理論,進而論述了它在反映社會現(xiàn)實過程中“工具論”的創(chuàng)作目的,從而否定了個性化的寫作原則,對文學的健康發(fā)展造成了不可避免的損傷。其次,更為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是,作者并沒有把左翼文論一棍子打死,而是進行了更為辯證的思考。置身于當代的社會文化語境下,我們不僅要極力規(guī)避由左翼文論絕對化的階級觀點和對文學的社會實際功能的單一性追求、對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機械理解和庸俗應用,同時也要吸取左翼文論對于社會現(xiàn)實積極的干預功能,最大程度地體現(xiàn)文學對人民大眾的熱切關注以及促進社會改革的審美效應。“今天我們既要從正面吸納左翼文論關切社會現(xiàn)實、注重社會作用等積極因素,同時又應當牢牢記住左翼文論消解審美性這個根本性缺陷帶來的損傷?!痹诘谌嫷钠渌恼轮?作者又對自己非常熟悉的瞿秋白的左翼文學實踐進行了深入的解讀,更加豐富了在《當代反思》一文中對于左翼文論的整體判斷,為左翼文論的繼續(xù)深入研究確立了正確的方位。
本書的最后一輯是“魯迅精神的光耀”,四篇專論魯迅的文章再一次提醒我們,魯迅精神遺產的重要性。從某種程度上說,正是對魯迅持續(xù)不斷的研究才使王鐵仙先生關于文學精神的理論升華有了一個堅實的基礎,王鐵仙先生的諸多思考和魯迅通過文字所傳達的博大思想都有很深層次的遇合。但是,研究魯迅同樣也是一個“危險”的領域,如何在眾聲喧嘩之中表達自己獨特的思考,是對研究個體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在經歷了不斷的學術積累之后,魯迅研究的成果可謂洋洋大觀,有關魯迅研究的邊邊角角都產生了很多文字。近些年的魯迅研究似乎開始走向另外一個極端,研究者為了顯示所謂人性的復雜,把魯迅作為論證依據(jù)來證明各種莫名其妙的理論,或者是拼命挖掘有關魯迅的“負面”材料,試圖建構一個所謂豐富立體的魯迅形象。很多時候,學者所描述的魯迅變成了自己表達某些先驗觀念的傳聲筒,遮蔽了魯迅思想得以產生的客觀社會語境。王鐵仙先生的魯迅研究顯然沒有很多新奇之論,他秉承了自己一貫的學問方式,在對魯迅文本仔細的閱讀和時代背景的客觀把握中,他試圖做到的是最大程度恢復魯迅思想本體的豐富性。魯迅一生的創(chuàng)作活動正是個性化創(chuàng)作的典范,但他在寫作充分個性化的過程中并沒有喪失文學的精神境界,而是建立在主體性自由基礎上的文學實踐。在《魯迅的現(xiàn)代性思想與現(xiàn)代文學精神》一文中,作者把魯迅的現(xiàn)代文學精神歸結為四點:“以個體自由為啟蒙理性,質樸的平民情懷與自審意識,最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態(tài)度,和永不放棄的人的解放的理想。”這樣的概括也許并沒有什么“眼球效應”,然而卻是基于魯迅創(chuàng)作的本來面貌,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精神的具體表現(xiàn),也正是魯迅思想在當下仍具極大啟示意義的原始出發(fā)點。假如我們?yōu)榱俗约旱难芯啃枰?對魯迅進行面目全非的肢解,拋棄了魯迅思想的核心和常識,魯迅的意義不僅得不到合理的傳承,相反只能使后來者對魯迅產生更多的誤解。
在這一點上,相比其他各種面目的奇談怪論,王鐵仙先生看似平實的判斷更有建設意義。平實是因為對研究對象有了老朋友一般的熟悉,字里行間里充滿了從容,絲毫沒有做作和夸張之態(tài)。有了這樣本色而深刻的理解,再去談論魯迅的當下意義才有了讓人信服的基礎,《魯迅的魅力》、《我們還要魯迅》二文即是對于我們如何學習和理解魯迅的一個思考。錢谷融先生在序言中就提到:“他(魯迅)在五四時期,又指出文藝是‘引導國民精神的前途的燈火。這‘燈火,就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精神的火焰,并且實際上還不限于對‘國民而言,而與他當年高揚的歐洲詩人拜倫、雪萊精神之火相接,是照見全人類走向自由解放之途的燈火?!痹谶@兩篇文章中,作者提醒我們要做的就是不斷抬頭,看到前方始終有這樣一束“燈火”在指引我們前進的道路。
總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精神》通過多個層面的論述,讓我們重新認識到真正的個性化寫作與現(xiàn)代文學精神的內在關系,對于新世紀中國當代文學的健康發(fā)展具有重要的理論和現(xiàn)實意義。
編輯 葉祝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