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波
摘要:本文通過大晟樂在北宋及其后的傳播來考察大晟樂律和魏漢津的“以指生律”說的關系,認為大晟樂只是借用“指律”說,其實質卻是由劉昺主持,由樂工根據(jù)實踐創(chuàng)制的一種新的樂律。
關鍵詞:大晟樂 魏漢津 以指生律
中圖分類號:K244.0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5-5312(2009)18-
北宋后期徽宗朝所制的大晟樂,其理論根據(jù)是魏漢津所提出的“以指生律”說。據(jù)《宋會要輯稿?樂二》所載:徽宗崇寧三年正月二十九日,中書、門下省、尚書省送到魏漢津札子:“臣聞通二十四氣,行七十二候,和天地,役鬼神,莫善于樂?!S帝以三寸之器名為咸池,其樂曰《大卷》。三三而九,乃為黃鐘之律。后世因之,至唐虞未嘗易?!硇S帝之法,以聲為律,以身為度,用左手中指三節(jié)三寸,謂之君指,裁為宮聲之管;又用第四指三節(jié)三寸,謂之臣指,裁為商聲之管;又用第五指三節(jié)三寸,謂之物指,裁為羽聲之管?!萌负现疄榫糯?即黃鐘之律定矣……漢津今欲請圣人三指為法,謂中指第四指、第五指各三節(jié)……然后均弦裁管,為一代之樂?!币匀司闹搁L作為“律度”的標準,此即“身為度”之說。
魏漢津的“身為度”說在當時就受到了猛烈的批評。 據(jù)《宋史?樂四》記蔡攸弟蔡絛的話云:“初,漢津獻說,請帝三指之三寸,三合而為九,為黃鐘之律。……當時以為迂怪?!薄端问?樂四》記云: “因請帝指時止用中指,又不得徑圍為容飾,故后凡制器,不能成劑量,工人但隨律調之,大率有非漢津之本說者?!薄吨熳诱Z類》卷九十二記朱熹語云:“徽宗時,一黥卒魏漢津造雅樂一部,皆杜撰也?!庇衷?“其樂只是杜撰?!睏钍a瀏先生在《中國古代音樂史稿》中更直斥為“荒謬、無恥的主張”,稱魏漢津為“一位無恥地取媚于統(tǒng)治者的音樂政客”。
的確,魏漢津的“以指生律”說是非?;闹嚨?。但是,在批判魏漢津的時候,我們不得不考慮另外的問題:在魏漢津的荒謬理論指導下制作出來的大晟律是否也同樣的荒謬?如果不是,那么大晟律到底是根據(jù)什么創(chuàng)制出來的呢?
“以指生律”說雖是如此的荒謬,但是在它基礎上生成的新律“大晟律”卻得到了長久的認可?!端问?樂六》說:“紹興大樂,多用大晟所造?!边@里明言紹興大樂所用即“大晟樂”。朱熹在《朱子五經語類》中也說:“蔡京用事,主張喻世清作樂,……其樂只是杜撰,至今用之?;兆跁r一黥卒魏漢津造雅樂一部,皆杜撰也。今太學上丁用者是此樂?!薄端问?樂一》:“南渡之后,大抵皆用先朝之舊,未嘗有所改作。”此處所指“先朝之舊”,實即“大晟樂”。照此看來,自大晟樂律誕生之后一直到南宋末年的一百七十多年,基本上都是沿用的大晟樂律。
不僅南宋王朝的雅樂一直用的是大晟樂,就是金、元、明的雅樂,也是使用大晟樂。據(jù)《金史》卷三十九:“雅樂……皇統(tǒng)元年,熙宗加尊號,始就用宋樂?!裰婍?雖崇寧之所制,……閱今所用樂律,聲調和平,無太高太下之失,可以久用?!卑创丝芍鹚醚艠芳椿兆跁r所制之大晟樂。而據(jù)《元史》卷六十八載:“元初,鐘用宋、金舊器,其識曰‘大晟、‘大和、‘景定者是也?!笨梢娫艠啡匀皇茄赜么箨蓸??!睹魇?樂志》曰:“釋奠孔子,初用大成登歌舊樂。洪武六年始命詹同、樂韶鳳等更制樂章。”而據(jù)《續(xù)文獻通考》:“臣等謹按:《明會典》所載六曲,與《明史?樂志》同。據(jù)《樂志》云云,應是詹同等所更制矣??贾巍⒃稑分尽?……其迎神等五曲皆大晟樂府所撰,而徹饌一曲,則又大晟襲景祐之舊也。然則終明世用大晟舊樂?!?/p>
以上所論,只是大晟雅樂在北宋之后的流傳情況,那么大晟燕樂的情況又如何呢?據(jù)張春義《“大晟曲譜”南宋流傳考》:“據(jù)《武林舊事》理宗天基節(jié)排當樂次:‘第二盞,賜御酒,歌板起[中腔]。‘第三盞,歌板唱[踏歌]?!秹袅讳洝范茸诔侍笫ス?jié)樂次:‘第一盞進御酒,歌板色一名,唱[中腔]?!诎吮K進御酒,歌板色長唱[踏歌]。按理、度二朝‘圣節(jié)所用[中腔]、[踏歌]與徽宗天寧節(jié)以及政和年間賜高麗的‘大晟曲譜略同,今星鳳閣抄本《閑齋琴趣外編》卷六載‘新填徵調各首有‘[中腔]一首、又一首(與前腔不同)、[踏歌]一首、又一首(與前腔不同)之存目;又王安中有[微招調中腔]、萬俟詠有[鈿帶長中腔],均可證[中腔]、[踏歌]曾被作為大晟‘徵調曲得到應用?!薄按箨伞纭⒔嵌{除在南宋宮廷宴享得到運用之外,還曾流傳于民間宴集。”據(jù)毛幵《樵隱筆錄》所記:“紹興初,都下盛行周清真詠柳《蘭陵王慢》,西樓南瓦皆歌之,謂之《渭城三疊》?!渥V傳之趙忠簡家。忠簡于建炎丁未九日南渡,泊舟儀真江口,遇宣和大晟樂府協(xié)律郎某,叩獲九重故譜,因令家伎習之,遂流傳于外?!睆闹锌梢娔纤纬醮箨蓸愤€流傳于民間。至于魏了翁《鶴山集》“耳聽宣政升平曲”、劉辰翁《須溪集》“再見大晟舞罷”,則可看到至南宋末大晟樂還在民間傳唱。
如上所論,大晟樂應該是有著相當強大的生命力,決非根據(jù)荒謬的“以指生律”說制作出來的。事實上,徽宗本人也認識到這一點了?!端问?樂三》記云:“其后十三年,帝一日忽夢人言:‘樂成而鳳凰不至乎!蓋非帝指也。帝寤,大悔嘆,謂:‘崇寧初作樂,請吾指寸,而內侍黃經臣執(zhí)謂“帝指不可示外人”,但引吾手略比度之,曰:“此是也?!鄙w非人所知。今神告朕如此,且奈何?于是再出中指寸付蔡京,密命劉昺試之。時昺終匿漢津初說,但以其前議為度,作一長笛上之。帝指寸既長于舊,而長笛殆不可易,以動人觀聽,于是遂止。蓋京之子絛云?!贝艘欢卧挼莱隽似渲性?原來大晟樂律雖然是依據(jù)魏漢津的“以指生律”說而制,但在實際操作中卻并沒有經過精確的測量,只是取了一個大概,作一個大略的估計。大晟律實際上是劉昺所定。大晟律的實際音高,“今取見有樂,以唐初開元錢校其分寸亦同。則漢津所用指尺,殆與周、隋、唐所用之尺同矣。漢津用李照、范鎮(zhèn)之説,而恥同之,故用時君指節(jié)為尺,使眾人不敢輕議其尺,雖為詭說,其制乃與古同,而清濁高下皆適中,非由于法數(shù)之外私意妄為者也。蓋今之鐘磬,雖崇寧之所制,亦周、隋、唐之樂也?!薄端问?樂三》:“初,漢津獻說,請帝三指三寸,三合而為九,為黃鐘之律……因請帝指時止用中指,又不得徑圍為容盛,故后凡制器,不能成劑量,工人但隨律調之,大率有非漢津之本說者?!本C上材料可見,大晟律實際只是由魏漢津提供了“以指生律”的理論依據(jù),而由劉昺主持,由工人根據(jù)他們的實踐來定律、制器。它的實際音高,則相當于周、隋、唐的樂律。
既然大晟律根本就是由劉昺主持,由工人進行定律、制器而和魏漢津的“以指生律”說全無干系,那為什么非要抬出魏漢津的這一“荒謬”說法來作理論指導呢?這和徽宗與蔡京的心理需要有很大關系。
徽宗其人,并無經世治國之才,只有好大喜功之心,本就做不了一個好皇帝。《宋史?徽宗紀》對他的評價可算是說得徹底了。據(jù)《宋史?徽宗紀》:“宋中葉之禍,章、蔡首惡,趙良嗣厲階。然哲宗之崩,徽宗未立,(章)惇謂其輕佻不可以君天下;遼天祚之亡,張覺舉平州來歸,良嗣以為納之失信于金,必啟外侮。使二人之計行,宋不立徽宗,不納張覺,金雖強,何釁以伐宋哉?”“跡徽宗失國之由,……特恃其私智小慧,用心一偏,疏斥正士,狎近奸諛?!薄坝谑遣叹┮元櫛∏韶Y,濟其驕奢淫佚之志。溺信虛無,崇飾游觀,困竭民力。君臣逸豫,相為誕謾,怠棄國政,日行無稽。及童貫用事,又佳兵勤遠,稔禍速亂?!粑髦苄略熘?召公猶告武王以不作無益害有益,不貴異物賤用物,況宣、政之為宋,承熙、豐、紹圣椓喪之余,而徽宗又躬蹈二事之弊乎?自古人君玩物而喪志,縱欲而敗度,鮮不亡者,徽宗甚焉,故特著以為戒。”
但偏偏是這樣一個無治國之才的人,卻狂妄地認為自己是少見的賢明圣主?!端螘嫺?禮》二八之一八提到徽宗親作的《天真降臨示現(xiàn)記》在描述了一番神奇的“祥云”祥瑞后說:“朕考載籍所記,高宗之夢得說,武王之夢與齡,其精誠相感,于寤寐恍惚之間,陟降在帝左右而已,未有示現(xiàn)若此也。上天之載,無聲無臭。知幽明之故,通神明之德,以贊天地之變化,非至神其孰能與于此?先是辛卯六月一日夜夢至一宮殿,有幢幡羽蓋旌節(jié),跪受帝訓興隆道教,與今所見大概相類,夙夜震慄,不敢遑寧。今上帝降格,來止來臨,顧何德以堪之?夫天人相與之際,其勢若高遠不可及,惟德能動,惟誠能格。朕敢不面稽天若,勵精寅畏,以答揚顧諟光顯之訓,為宗廟萬民之慶?!痹诨兆谒宰鞯倪@篇《天真降臨示現(xiàn)記》里,我們看到徽宗把自己看成了上古傳說中的圣君,甚至連殷商王高宗武丁、周武王等圣主也比不上他。這種心理,在大晟樂制成后的多次詔書里均可看到。在崇寧四年九月大晟樂剛好建成第一次演奏的時候,徽宗所下的詔書中說:“昔堯有《大章》,舜有《大韶》,三代之王亦各異名。今追千載而成一代之制,宜賜新樂之名曰《大晟》?!痹偃纭陡啕愂?樂志》中所記徽宗詔書說:“三代以還,禮廢樂毀。朕若稽古,述而明之。百年而興,乃作大晟。千載之下,聿追先王。比律諧音,遂致羽物。雅正之聲,誕彌率土。以安賓客,以悅遠人。逖惟爾邦,表茲樂海。請命下吏,有使在庭。古之諸侯,教尊德盛,賞之以樂,肆頒軒簴,以作爾祉。夫移風易俗,莫若于此,往祗厥命,御于邦國,雖疆殊壤絕,同底大和,不其美歟?今賜大晟雅樂。”這里,徽宗將新制成的大晟樂和堯、舜時的《大章》、《大韶》等樂相提并論,可見他內心里也是把自己當成堯、舜一樣的圣主的。再加以北宋社會由于長期的和平發(fā)展積累,經濟持續(xù)發(fā)展。僅以人口增長為例,“以史傳考之,則古今戶口之盛,無如崇寧、大觀之間”(《文獻通考》卷十一《戶口》)。正因如此,蔡京投合其心理:“蔡京復每為帝言:‘方今泉幣所積盈五千萬,和足以廣樂,富足以備禮。帝惑其說,而制作、營筑之事興矣。”(《宋史》)“于是蔡京以獧薄巧佞之資,濟其驕奢淫佚之志?!?《宋史》)而魏漢津所上札子中提到“禹效黃帝之法,以聲為律,以身為度……漢津今欲請圣人三指為法,謂中指第四指、第五指各三節(jié)……然后均弦裁管,為一代之樂”卻也正好合于徽宗自比黃帝、禹、堯、舜等前古圣賢帝王的心理。而且,魏漢津的身份,“本蜀黥卒也。自言師事唐仙人李良號‘李八百者,授以鼎樂之法”,這一身份,被蔡京所加以利用。而在徽宗之前,魏漢津也曾有兩次獻樂的經歷,卻并未被采納,獨獨被徽宗所用。所以,我們可以認為蔡京選擇魏漢津的“指律”說來作為制作大晟樂的理論依據(jù),本來就只是為了取得徽宗的歡心,好進一步攫取權力,而徽宗也正需要這種理論來證明自己可與古圣先王比肩。“徽宗用以文其治,蔡京用以售其奸”,采用魏漢津的“指律”之說,本來就是一場君臣互相配合演出的鬧劇。
主要參考文獻:
1.《宋史》,中華書局1977年點校本。
2.《宋會要輯稿》,中華書局1957年影印本。
3.《續(xù)文獻通考》,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高麗史》,漢城,亞細亞文化社1972年影印成宗(1470一1494)乙亥字本。
5.《金史》,中華書局1974年點校本。
6.《元史》,中華書局1976年點校本。
7.《明史》,中華書局1974年點校本。
8.《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