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升
焚書令
針對淳于越封建諸侯的提議,李斯上書贏政作答,書曰:“五帝不相復,三代不相襲,各以治,非其相反,時變異也。今陛下創(chuàng)大業(yè),建萬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且淳于越所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哉?異時諸侯并爭,厚招游學。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當家則力農(nóng)工,士則學習法令辟禁。今諸生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臣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亂,莫之能一,是以諸侯并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別黑白而定一尊。私學而相與非法教,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夸主以為名,異取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
至于如何禁止,書中再道,“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yī)藥卜籃種樹之書。若欲有學者,以吏為師?!睍馅A政,贏政批道,可。意思就是,我看行。這便是歷史上著名的秦火焚書了。對于此舉,后世多持惡評。然而在附和過往那些罵聲之前,我們有必要詳細了解有關焚書的種種細節(jié)和實際后果??淙艘涞桨W處,罵人則要罵到痛處。知己知彼,方能百罵不殆。倘一聞焚書二字,也不深究,便即拍案而起,破口大罵,作激憤聲討狀,竊以為不免“操”之過急。
首先,從李斯的視角看去,焚書有它的邏輯必然性。在李斯的止書中,對淳于越請求分封之事,只用了“三代之事,何足法哉”八個字,便已駁斥一盡。隨即將淳于越之流定性為“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而像淳于越這樣的人所在多有,“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八則心非,出則巷議?!比酥鶎W,則是源于書本,因此禁書乃至焚書便是斬草除根的應有之義了。
古人竹簡刀筆,著書匪易。不比今日,每年都有數(shù)十萬種著作出版面世,借用叔本華的話來說,還都是些“內(nèi)容豐富、見解獨到,而且全是少不得”的著作。這也就決定了帝國焚書的品種不可能太多,大致為:一、史官非秦記者,即六國之史記,以其多譏諷于秦。二、詩書、百家語。尤其詩書,乃是淳于越之流以古非今的武器倉庫。燒之等于繳械,看爾等還怎么援引去。需要特加注意的是,從李斯的上書可知,當時帝國所有的書籍,包括明令燒毀的在內(nèi),在政府中都留有完整的備份。朱熹也云:秦焚書也只是教天下焚之,他朝廷依舊留得;如說“非秦記及博士所掌者,盡焚之”,則六經(jīng)之類,他依舊留得,但天下人無有。
對帝國的這一舉措,清人劉大魁的解釋是“其所以若此者,將以愚民,而固不欲以自愚也。”而在我看來,帝國將這些禁書善加備份收藏,并不以悉數(shù)銷毀為快,除去不欲自愚外,也應存有一種責任心和長遠考慮。好比我們都知道,天花病毒曾經(jīng)肆虐了幾個世紀,奪去了數(shù)千萬人的生命,給人類帶來巨大而深重的災難。盡管如此人類卻也并沒有將天花病毒徹底銷毀,讓它永遠消失于地球,而是分別在莫斯科和亞特蘭大的兩個實驗室里保存了少量樣本,以備研究,或應對任何人力無法預測的不時之需。
至于民間,如果私藏禁書,抗拒不交,后果又會如何?答日:“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币簿褪钦f,將接受黥面和輸邊筑長城的處罰。在今天看來,這樣的后果無疑是嚴重的,但在刑罰嚴酷的泰國,這卻算得上是輕罰了,并不嚴厲。而且這樣的處罰還是在藏書被官府發(fā)現(xiàn)的前提之下,如果未被發(fā)現(xiàn),自然也就不用追究。由此可見,在當時的禁令中,焚書并非第一要務。夜半橋邊呼孺子,人間猶有未燒書。李斯和贏政自然也明白得很,焚書哪能焚得盡,只是一種手段而已。且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我們會很奇怪地發(fā)現(xiàn),偶語詩書的罪罰,居然遠比私戴詩書的罪罰為重。私藏詩書不過黥為城旦,偶語詩書卻要棄市掉腦袋??梢耘袛嘟畹淖畲竽康?,是禁止民眾議論當今政治,其次是禁止民眾討論古代政治。歸結(jié)為一句話:禁止議論政治。庶人不議,然后天下有道,這大概就是禁令背后的邏輯依據(jù)吧。
焚書自然是不對的,不好的。但對帝國而言,言論窒息、萬馬齊喑才是最恐怖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自古以來防川有兩種方法,一是封堵,鯀便是采用此一方法,結(jié)果洪水越發(fā)肆虐,自己則被帝堯派祝融殺于羽郊;二是疏導,鯀的兒子大禹,則是采用此一方法,最終治水成功。為帝國之久遠計,理應保持一定程度上的言論自由,從而有疏導之效,收善治之功。以我所見,當以北宋朱弁《續(xù)骫骳說》中士氣一條,倡此論最為精妙,姑錄于下:一身之盞衷在于元氣,天下之蠱表在乎士氣。元氣壯則膚革充盈,士氣伸則朝廷安強。故善養(yǎng)生者使元氣不耗,善治國者使士氣不沮。欲元氣不耗,則必調(diào)飲食以助之,而咽喉者,所以納授飲食也。欲士氣不沮,則必防壅蔽以達之,而言路者,所以開導壅蔽也。近取諸身,遠取諸物,遠近雖殊,治道無二。
再回到焚書,其對古籍造成的損失究竟有多嚴重?時至今日已經(jīng)很難作出確切判斷?!妒酚洝ち鶉瓯怼吩疲骸霸姇詮鸵娬?,多藏人家”。王充《論衡一書解篇》云:“秦雖無道,不燔諸子,諸子尺書文篇具在”。這兩條記載表明,至少在漢代,古籍中的精華部分——詩書諸子,都還完整地幸存了下來。另一方面。由于所有的古籍都在宮廷留有備份,只要秦國不滅,可想而知,這些古籍便將一直完好地留存下去。然而諸多古籍湮滅無蹤,后世永不得復見,這卻要特別感謝我們的項羽先生。眾所周知,項羽先生不愛讀書,生性暴慶,攻八成陽之后,首先是屠城,然后搜括金錢婦女,臨去再是一把大火,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帝國的珍責藏書,就此付之一炬??蓱z唐、虞、三代之法制,古先圣人之微言,最終只化為若干焦耳的熱量而已。所以劉大魁作《焚書辨》,毫不客氣地指出:書之焚,非李斯之罪,實項羽之罪也。
單就秦國焚書而言,其所引起的實際損失,可能也并沒有像想象的那樣嚴重?!稘h書·藝文志》所載677種著作,其中約有524種,即77%,現(xiàn)在已不復存在。這個事實說明,漢以后的幾個世紀,特別在印刷術流行前,文獻損壞所造成的總的損失,也許甚至大于秦代的焚書。因此可以想象,即使沒有焚書之事發(fā)生,侍下的周代的殘簡也不可能大大多于現(xiàn)在實際存在的數(shù)量。
歷代焚書簡史
關于焚書,李斯并非始作俑者。前此孟子有云:諸侯惡周禮害己,而皆去其典籍?!俄n非子》也云:商君教孝公燔詩,書而明法令。到了后世,焚書更是屢見不鮮。
隋人牛弘作《上表請開獻書之路》,歷數(shù)書之五厄:秦皇馭宇,下焚書之令。此則書之一厄也。王莽之末,長安兵起,宮室圖書,并從焚燼。此則書之二厄也。孝獻移都,吏民擾亂,圖書嫌帛,皆取為帷囊。所收而西,載七十余乘,屬西京大亂,一時燔蕩。此則書之三厄也。劉、石憑陵,京華覆滅,朝章國典,從而失墜。此則書之四厄也。周師八郢,蕭繹收文德之書,及公私典籍,重本七萬余卷,悉焚之于外城,所存十才一=。此則書之五厄也。明人胡應麟著《少室山房筆叢》。在牛弘所論五厄之外,再增補五厄,列為“十厄”:隋開皇之盞板矣,未幾皆燼于廣陵:唐開元之蠱極矣,俄頃悉灰于安史;肅代二宗洊加鳩集,黃巢之亂復致蕩然;宋世圖史一立于慶愿,再盛于宣和,而金人之禍成矣;三盞于淳熙,四盤于嘉定,而元季之師至矣。然則書自六朝之后,復有五厄。
到了清朝,大興文字獄,倒霉的便不僅是書,更包括了著書者和藏書者。因觸犯忌諱,生者凌遲杖斃,誅滅三族,死者剖棺戮尸,銼骨揚灰,如此案例已是不勝枚舉。倉頡造字而鬼神哭,莫非鬼神早有先見,知有清朝之劫,故而預為號慟乎?
選自《流血的仕途:李斯與秦帝國終結(jié)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