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墨
在有關(guān)賈平凹《秦腔》的種種研究和評論中,引生、白雪和夏風無疑是最受關(guān)注的三個人物形象。作為第一人稱敘述者、瘋瘋癲癲神神叨叨卻又不時爆發(fā)出驚艷的感悟力的引生,有著傳統(tǒng)女性的美德、用美麗純潔的人生書寫對秦腔的熱愛的白雪,還有承載著鄉(xiāng)村與都市之間富有張力的矛盾糾結(jié)的夏風,三個人始終處在清風街這個舞臺的燈光的聚焦之下。
然而,還有一個人物自始至終地貫穿于文本的臺前幕后:清風街自解放以后的每一個重大事件,都活躍著他威風凜凜的身影。在清風街蕓蕓眾生的心目中,他鐵腕、霸道,無私而又極富個人英雄主義魅力,令人敬畏拜服——他就是夏天義,夏家仁義禮智四老中的二哥,在清風街當了五十年村干部的老主任。
《秦腔》中至少有三處以“清風街的毛主席”來形容夏天義。在引生眼中,“夏天義一輩子都是共產(chǎn)黨的一桿槍,指到哪兒就打到哪兒……夏天義簡直成了清風街的毛澤東,他想要啥就干啥,他干了啥也就成啥”(第24-25頁);在兒子蓋房子時一絲不茍地不準慶滿“多占用集體一厘地”的夏天義,在背后也得到兒子“權(quán)當我爹是毛主席”(第63頁)的評價;在談到夏天義的威信時,劉新生也說,“國是大村,村是小國,二叔什么時候都是清風街的毛主席”(第107頁)。不論關(guān)系的親疏遠近、感情的愛憎好惡,眾人眼中的夏天義,毫無疑問是享有“清風街的毛主席”的威望的。這個濃縮了共和國歷次政治運動的記憶的頭銜,其分量之沉重、影響之深刻,足以說明夏天義的威望,在清風街乃至整個鄉(xiāng)里都是無人可匹的。
如果考察夏天義在《秦腔》中的戲份,可以發(fā)現(xiàn)這個稱謂的確是名符其實的。在小說所截取的一年左右的時間里,大多數(shù)紛爭,都能發(fā)現(xiàn)夏天義充當仲裁者或是解決者的豪氣英姿;大多數(shù)矛盾,也都會與夏天義扯上直接或是間接的關(guān)系。自維護戲場秩序始,到調(diào)研土地重新分配的調(diào)研組姍姍來遲止,果園承包、供電擴容、慶玉建房、水庫放水、農(nóng)貿(mào)市場的建設、三踅告狀、阻止魚塘換地、七里溝淤地、丈量分地乃至最高潮的年末稅費收繳暴動等等,夏天義在這些看似一地雞毛、但對清風街而言舉足輕重的事件中,都有著活躍的甚至決定事件走向與結(jié)果的表現(xiàn)。如果說,引生、白雪和夏風三人的情感糾葛同清風街日復一日的陳年流水賬式的拖沓生活構(gòu)成一條平靜緩慢又繁復瑣碎的微觀線索,那么以夏天義的活動串聯(lián)而成的,就會是一條貫穿了新中國歷史的、記錄了發(fā)生在鄉(xiāng)土中國的、由點滴變化匯聚而成的巨大轉(zhuǎn)向的宏觀線索。更何況,在實時的敘事之外,我們通過趙宏聲問鄉(xiāng)長借的那本縣志,從小說截取的1958年至1976年的片斷,可以對夏天義在一種相對龐大的歷史背景下的活動有更深刻全面的了解:
“1958年,縣東區(qū)抽調(diào)農(nóng)村勞力五萬人,由副縣長張震任團長、夏天義任副團長帶隊赴惠峪參加引水工程……1961年停止,計劃未能實現(xiàn)。
10月,召開縣勞模大會,選出城關(guān)白占奎……清風街夏天義。
1963年清風街百分之九十勞力加固村前的州河河堤,并新修灘地800畝。縣長給老勞模夏天義披紅戴花。鬧社火三天。
1970年一批老村干部相繼重新上臺,如城關(guān)大隊劉德興,過風樓的王才,清風街的夏天義。
1973年4萬勞力修虎山水庫??h委羅延申任總指揮,副指揮有西山灣劉炮娃,清風街夏天義,茶坊韓天楚?!?第492-494頁)
再結(jié)合引生的一段敘述:“土改時拿著丈尺分地,公社化他又砸著界石收地,‘四清中他沒有倒,‘文革里眼看著不行了不行了卻到底他又沒事了。國家一改革,還是他再給村民分地,辦磚瓦窯,示范種蘋果?!?第24-25頁)通過對歷史的回溯和梳理,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夏天義在《秦腔》由引生和白雪串起的感情主線之外,另外牽起了一條與緩流如水、雞毛瑣碎的風格迥然不同的敘事線索。這條線索對于把握農(nóng)村政策的變遷、農(nóng)村經(jīng)濟的興衰、土地觀念的轉(zhuǎn)變、農(nóng)村勞動力的流失這些掩映在張家長李家短之類的日?,嵤碌闹χβ碌暮甏笾黝},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國是大村,村是小國,即使彈丸之地的清風街村不能算是全中國農(nóng)村的縮影,至少夏天義完全可以稱得上是中國農(nóng)村政策變遷和農(nóng)村經(jīng)濟興衰的執(zhí)行者、見證人。從建國初帶領(lǐng)五萬人興修水利的豪氣萬丈,到帶著啞巴、引生和來運在七里溝愚公般孤軍奮戰(zhàn)的凄惶悲壯,五十載光陰,夏天義的大半生郁結(jié)著濃厚的個人英雄主義的基調(diào)。甚至連夏天義的死亡,都被賦予了驚心動魄的傳奇色彩——自從決定淤七里溝之日起,便有了埋骨七里溝的覺悟和預感,在世界末日一般的山崩地裂中殞身,留下一座讓后人難以用墓志銘概括其一生的白碑。如果說平凡庸碌的一生是絮絮叨叨的故事,那么波瀾壯闊的一生、命運與時代一起大開大闔的一生,如若具備了時間的長度和空間的廣度,并且富有沾染著英雄主義色彩的跌宕起伏與豪邁悲壯,是不是可以稱之為史詩?或許不加界定地使用“史詩”這一概念過于粗疏草率,然而對于夏天義這樣的人物,也未必一定顯得不合時宜。其實在《秦腔》的開始部分,夏天義剛登場的那一段,我們所見的只是一個戴著大橢塊石頭鏡的黑大個,“后脖子上壅著一疙瘩褶褶肉”(第15頁),兩聲吆喝就鎮(zhèn)住了戲樓的騷亂場面。彪悍、粗魯、剛烈,這樣的人物很容易讓人在短暫的視覺興奮之后,就將其歸為一類公式化的老干部形象。與侄兒君亭的第一次爭執(zhí)也因為“我干得不好,辦公室的錦旗可掛了一面墻了”(第36頁) 顯出一副倚老賣老的腔調(diào),讓人不禁擔心這條線索會陷入類似《生死疲勞》中西門金龍和洪泰岳那樣的新老兩代村官的權(quán)力爭奪或是路線斗爭的俗套。幸好夏天義的執(zhí)著并不是拘囿個人的寵辱得失,而是一種對集體主義道德觀的堅守,一種對農(nóng)民根植于土地的決不動搖的信念,在人物性格上也是兼具粗魯?shù)膭傂院徒器锏闹腔?鐵血中亦涌動柔情,故而不致落入套路。
如果以夏天義的行狀為線索進行考察,那么七里溝便是無法忽略的著眼點?!肚厍弧分械钠呃餃鲜且粭l荒溝,夏天義生前選的墓地就位居其間。他在任時曾經(jīng)不顧大家反對組織人力開淤,結(jié)果以失敗告終。到了夏君亭治村的時代,計劃用這它同水庫管理站交換四個魚塘的管理權(quán),借以扳倒強橫的三踅。這一舉措當然遭到了惜地如命的夏天義不依不饒地阻止。夏天義、三踅、君亭三方為我們上演了一場頗為精彩的智斗,爾虞我詐,奇謀迭出,跌宕起伏,終究姜還是老的辣,夏天義成功地攪黃了交易,留住了七里溝。在大家都以為七里溝必將易主的局面下能夠成功翻盤,小說里只提到是靠告狀,至于怎么一個告發(fā),又是告到誰處,雖然沒有答案,但想必夏天義是充分發(fā)揚了秋菊精神的??墒且驗橛|犯了幾方的既得利益,夏天義竟落得一個惹得大家都反感了的下場。從兒媳竹青的轉(zhuǎn)述中,夏天義得知中街組長咒罵說“誰告的狀那就讓誰死到七里溝里去?!?第242頁) 預先選好的墳地原本就在七里溝,夏天義對此不以為意,反而萌生了修七里溝的心意——孰料中街組長的詛咒竟真的一語成讖。
正是這個最終如愿以償?shù)爻蔀橄奶炝x埋骨之地的七里溝,自夏天義決意要淤地之日起,便將他推向了一條多災多難的舛途,注定他要被誤解被孤立,甚至“眾叛親離”,只有憨傻的啞巴、忠誠的來運和半瘋半癲的引生陪他走完了史詩的最后歷程——故事頗有一點愚公移山的影子,只是“子子孫孫無窮匱也”比照清風街青壯年勞動力的出走,便形成了一個強烈而凄楚的諷刺。
就在七里溝換魚塘泡湯之后,丁霸槽的酒樓的開業(yè)典禮上,夏天義戴著招牌的石頭鏡遠遠地經(jīng)過,趙宏聲看見了卻并沒有過去打招呼,而幾個人給他讓了路,也都沒有說什么。夏天義明顯覺得自己受到了冷落——“往日的夏天義到哪兒,哪兒都有人殷勤,怎地現(xiàn)在沒人招呼?”(第256頁)這是一個頗為耐人尋味的細節(jié),是小說中夏天義遭受到的第一次冷落,其本質(zhì)是一種倏然產(chǎn)生卻不可消弭的隔閡。聽到不遠處咿咿呀呀演奏了一陣秦腔曲牌,竟然唱起了流行歌,夏天義不由地感慨:“你瞧瞧現(xiàn)在這演員,秦腔沒唱幾個段子,倒唱這些軟沓沓歌了……自己地里荒著,他倒辦酒樓?辦酒樓供一些干部去腐敗啊?!”(第257頁)夏天義并不是一個嗜愛秦腔的人,他骨子里的根性,就是對土地以及土地上的道德和生活方式所抱有的樸素而強烈的眷愛。早在七里溝事件發(fā)生之前,老主任夏天義給我們留下的印象,就不同于類似題材作品中代表著農(nóng)村舊觀念舊道德的老干部形象;夏天義的守舊,并不是對某一制度某一路線某一道德的拘泥不化,也不是計較今非昔比的寵辱得失,而是這樣一種對土地的固守和眷愛,一種對集體利益高于個人利益的絕對的服從和信仰。
當聽到君亭說只要不過度,“允許著這些人貪污哩,不貪污誰當自己事干”,夏天義卻怒斥“一個子兒都不能貪污!”(第36頁);兒子慶玉蓋房,不僅不許他多占集體一厘地,也不準他為了蓋房拋下學校的學生;在市場建設和兒子建房沖突的時候,夏天義揚手就給了慶滿一個巴掌,訓斥道:“集體的事大海是個人的事大,你吃了秤錘了,掂不來輕重?……你以為老子反對過建市場,我就支持你把建市場的人叫來給你蓋房?你聽著,建市場是兩委會的決定,決定了誰都得服從!”(第183頁)——這個巴掌不僅淋漓盡致地表明了夏天義集體利益至上的行為原則,也為他和君亭的一系列爭執(zhí)做出了令人滿意的解釋:夏天義的行為標尺并不是權(quán)力聲望或者現(xiàn)實利益的得失,也不是兩代村官所秉持的共產(chǎn)黨新舊政策的爭執(zhí),而是集體利益的榮損。
而夏天義對于集體利益的考量標準,正是根植于他傳統(tǒng)而根深蒂固的土地觀念?!叭耸峭撩?土地是不會虧人的”(第258頁),“是農(nóng)民就好好地在地里種莊稼”(第519頁),“農(nóng)民就是靠土么,誰不是土里變出的蟲”(第433頁),“當農(nóng)民的不侍弄土地,離餓死也不遠啦”(第539頁),這些都是夏天義奉行一生的信條,是他從不質(zhì)疑也不容別人置疑的行為準則。他心中的理想鄉(xiāng),是“每一個農(nóng)民都有地種,公平合理,貧富相當”(第432頁);對于無人葺理任其荒蕪的土地,他的痛心疾首往往會激發(fā)出令旁人難以理解的行動——例如代耕俊德的二畝地,孤身開淤七里溝。無論這些行為遭致旁人怎樣的冷嘲熱諷,也不顧子女如何入情入理地反對,夏天義就是這樣食古不化,一意孤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可以說夏天義一生的奮斗與掙扎,都是緊緊圍繞著他視之為生命之源的土地。土改,公社化,改革分地,夏天義都作為黨中央政策下達到基層以后的貫徹者,親歷農(nóng)村土地狀況的歷史變遷。在縣志記載的十余年間,他兩次作為指揮者率領(lǐng)數(shù)萬群眾興修水利,在清風街,他“筑河堤,改造河灣灘地,在北源修梯田,挖干渠,還留下一片果園”(第79頁),夏天義和土地結(jié)下了剪不斷的情緣。不僅僅是開發(fā)、改造土地為人類謀福祉,更有一種與之生死相連、榮辱與共的羈絆——這在夏天義與七里溝的關(guān)系中得到了動情地闡釋。
七里溝,在《秦腔》中無疑是極富象征寓意的一片土地。它“溝口狹窄,到溝垴也狹窄,沿著兩邊溝崖是兩條踏出來的毛路,而當年淤地所筑的還未完工的一堵石堤前是一截暗紅色的土坎,土坎下一片濕地,長著蘆葦。整個溝像一條船,一枚織布的梭,一個女人陰部的模樣”(第273頁)。先不說女陰這一喻體的含義,對于夏天義來說,這片神秘的、逼仄的、險惡的土地,是他昔日折戟沉沙的滑鐵盧,也是今朝他生命中重要的轉(zhuǎn)捩點。君亭與夏天義一系列的明爭暗斗,可以看作是商品經(jīng)濟時代的鄉(xiāng)土觀念同傳統(tǒng)鄉(xiāng)土經(jīng)濟、文化的激烈碰撞,夏天義憑借著“清風街毛主席”的余威,幾乎是以一己之力,企圖抗拒甚至逆轉(zhuǎn)時代的浪潮。他的剛直不阿同上善等人的見利忘義、見風使舵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村民也甚是懷念夏天義時代的清風街。夏天義篤信人與土地之間的生命聯(lián)結(jié),相信清風街可以像當年摘掉貧困帽子一樣,人與土地達成某種共同繁榮的契約,耕者收獲財富,土地收獲豐饒。小說的前半部分正是在一種頹微溫和的基調(diào)下,熙熙攘攘而略帶憂傷地為我們描繪了土地的衰微、農(nóng)村經(jīng)濟的掙扎,夏天義仍然被村民懷念著愛戴著,土地仍然被寄托以微涼的希冀,正仿佛人在落拓時聊以慰藉的溫暖回憶。而后,倏然間以七里溝為契機,這種溫暖被層層剝離,裸露的現(xiàn)實,就像搖曳在俊德家荒地上的鐵桿蒿、爬地龍和麻黃草,無需血肉模糊的煽情便足以讓人驚醒。我們驀地發(fā)現(xiàn),夏天義與這個時代竟是這樣的格格不入,他仿佛成了清風街上一個不得人愛的人——
“他現(xiàn)在活得不得人愛”(第382頁)。自從夏天義決意開淤七里溝,四嬸的這句話便能凝練地概括夏天義在清風街的境遇。夏天義并不是真的惹人厭棄,在他與清風街眾生之間,與這個漸漸覺得陌生的時代之間,聳峙著一道越發(fā)顯得不可逾越的隔膜。無論是處處斤斤計較的兒子媳婦,還是幾十年來敬畏尊崇他的民眾,都覺得他變成了一個難以理喻的一意孤行的倔老頭,陪伴他的,只有來運、啞巴、引生——一條狗和兩個眾人眼中的不健全者。來運和啞巴的追隨乃是一種天生的忠誠;而引生跟從夏天義,鞍前馬后一直到他去世,甚至自稱是夏天義的另一條狗,直接原因或許是夏天義傾聽了引生情感的宣泄,有心無心地說出了“不回去了,那就跟我走”(第266頁),然而根本原因恐怕也是七里溝庇護了他的情感,給與他自身的存在感,成為一方可以放牧夢囈的精神凈土??傊?七里溝標志并見證了夏天義的英雄末路,同他一起感受到與時代格格不入的迷惘和痛苦。夏天義已經(jīng)不再是以前指揮萬夫的領(lǐng)袖,他對土地和根植于土地的萬物的熱愛與信仰,令人心酸地被時代賦予一種冰冷的諷刺意味:“人家趙川鎮(zhèn)已經(jīng)是座城了!”(第383頁)文成的一句話,雖是賭氣之言,卻真實地刺進了夏天義的心里。當時縣上原本征用清風街的地,要建設一個煉焦炭的基地,卻遭到視耕地如生命的夏天義帶頭抵制,不得不遷移到趙川鎮(zhèn)。如今,昔日的小鎮(zhèn)已成為繁華的城市,而清風街仍然是一個掙扎在貧困邊緣的日漸凋敝的小村。
夏天義應該不會感受不到這樣滄海桑田的落差?!扒屣L街是多好的地方,現(xiàn)在能窮成這樣”。(第70頁)夏天義不理解不接受,但他不會不知道。數(shù)千年來人與土地達成的耕作與收獲的契約,人與土地之間深厚的唇齒相依因果循環(huán)的情感,在現(xiàn)代社會市場經(jīng)濟的規(guī)律和價值觀的沖擊之下,如此輕易地分崩離析——然而即使在知識層面上能夠理解,在情感層面上也還是無法接受。七里溝就算淤出百十畝農(nóng)田,也留不住清風街日夜流失的勞動力,夏天義也許在下定決心之前就已經(jīng)預見到了讓全部努力都仿佛失去意義的未來,但他仍然在七里溝自己的墓前,用樹股枝搭了一個棚子,用這樣一種無言的壯烈,宣告著奔向一個注定了的結(jié)局,執(zhí)迷不悟,無怨無悔。
一切都可以概括為這段慷慨激昂如戰(zhàn)斗檄文的宣言:“我夏天義失敗了,我失敗就失敗在這七里溝上。可我不服阿,我相信我是對的,我以一個老黨員的責任,以一個農(nóng)村干部的眼光,七里溝絕對能淤成地的!我告訴你們,如果你們信得上我,你們就跟我干,要信不過,你們隨時都可以走,聽見了沒?”(第289頁)
七里溝,不僅是夏天義英雄末路的滑鐵盧。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它也何嘗不是一塊孕育新生的神奇的土地?狀如女陰的外形不止有字面粗俗色情的理解,更有原始的生殖崇拜的寓意。女陰象征著新的生命的孕育、誕生,象征著肥沃與生命力,冥冥中也給七里溝這片石渣子土地注入了神奇:從棚頂抽下的木棍插進土里竟能成活,起芽長葉,生根成樹;放在木棍上的鳥巢引來一對紅翅的鳥夫妻,每日在樹上唱著歡樂的歌;在碎石和雜草間扒出的席大的地,竟然能種出一株三尺高的麥王。
死與生,衰與興,七里溝用這樣一種零散而隱晦的敘事,向我們闡釋了關(guān)于土地和生命的哲理,也寄寓了夏天義幾乎全部的人生體驗與愛憎。
如果用“英雄”、“英雄主過義”、“英雄色彩”這些詞來界定夏天義其人及其事跡,一不留神就會陷入程式化閱讀的窠臼。賈平凹既沒有用一種凌駕的視角俯覽清風街的眾生,也沒有突兀地介入人物的道德情感的臧丕,甚至沒有刻意去設置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然而,我們透過引生時而真切時而迷離的瞳孔,隨著他時而瘋癲時而清醒的行狀穿梭在《秦腔》中形形色色的眾生之間,還是能讀出平凡人物身上蘊含的不平凡。
夏天義就是這樣一個例子。他的后脖子上壅著油光可鑒的一疙瘩褶褶肉,他吸自制的卷煙,把吸過的煙存在脫下的鞋殼里,他像很多農(nóng)村老頭一樣邋遢粗鄙而形色威儀;他的言說和行走遍布整部小說三分之一的篇幅,有意無意地介入大大小小的事端,有時以一己之力扭轉(zhuǎn)形勢,有時歪打正著,有時卻事與愿違,有時也束手無策。他的五個兒子組成了清風街最龐冗的一族,卻和大多數(shù)類似的家族一樣,時時陷入雞毛蒜皮的糾紛、柴米油鹽的算計。我認為,《秦腔》式的由無數(shù)生活細節(jié)構(gòu)成的敘事,看似冗雜散漫,卻是一種渾然天成的障眼法,細節(jié)的牽牽扯扯沒有完全模糊夏天義的人物形象,有時反而點點滴滴地使他的與眾不同浮出水面——
“燈一亮,夏天義就閃到墻根,他不愿意讓別人看見了他,問起他為什么電總不正常。但站在墻根了,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不是村干部了還怕人責問嗎?”(第37頁)清風街供電出了問題,君亭歸咎于用電過多,又埋怨電費欠繳,而夏天義卻感受到一種自責——雖然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不是村干部了,但仍然無法原宥自己的無能為力,并不是害怕別人的責問,而是愧疚自己的無言以答。催促水庫放水,反對建農(nóng)貿(mào)市場,阻撓以七里溝換魚塘,指責稅收組干部不顧民生疾苦的粗暴執(zhí)法,在其后一系列事關(guān)清風街民生的事件中,我們都能看到夏天義的異于常人的表現(xiàn)。雖然做法或許強橫狡黠,觀念或許頑固不化,后果或許逆反時代大潮,但是在熙熙攘攘皆為自己的生計利益奔忙的清風街,夏天義的“多管閑事”卻多了一份難能可貴的無私。
當然,夏天義的品格并不是超凡的高尚,他只是在凡俗而瑣碎的細節(jié)中貫徹著他的信條,無論這些信條在我們這個時代看來是多么不合時宜甚至頑固可笑。顯然,《秦腔》一直在努力避免把夏天義塑造成一種概念化的英雄人物,我們也的確無法從一種煽情的角度體察其身上程式化的英雄氣概。夏天義在小說中的分量絕不是因為他的偉大,或者說通常意義上的英雄氣概,而是因為他的一生都在執(zhí)守對土地的最樸素的情感,執(zhí)守土地和農(nóng)民契定的道德和規(guī)范。“咱年紀輕只知道他幾十年是村干部,村干部就村干部么,可看了縣志你就能想來那又多么艱難,而他卻像掛起來的鐘,有形有聲。人呼吸重要吧,它是日日夜夜不停地一呼一吸,可你什么時候注意過呼吸?除非你身體生了病!”(第492頁) 趙宏聲的這段話無疑是最形象的概括。當農(nóng)民與土地之間延續(xù)了千百年的微妙的平衡,被商品經(jīng)濟的入侵逼到瀕臨解體的境地,人們在這種內(nèi)憂外患的夾攻下,情不自禁地會去緬懷夏天義當“土地爺”的歲月,緬懷那個雖不富裕,卻沒有年饉、人心也沒有背離渙散的年代?!跋奶炝x的一生并沒有做出驚天動地的功績,然而他的貢獻也正是在于他的堅持。如他自己說的,“我這一輩子是共產(chǎn)黨的人,黨讓我站著我就站著,黨讓我蹴下我就蹴下”(第112頁);又如書正所說,“一輩子不是收地就是分地”(第433頁);或者又如侄媳梅花所說,“巷道跑過一只雞,二伯清楚這是誰家的雞,下蛋了沒有”(第35頁),夏天義一輩子無非就是國家政策忠實的執(zhí)行者,在小小的清風街處理每一戶的家長里短,看著幾十年光陰不著痕跡地溜走。對于農(nóng)民而言,這樣的生活無所謂好壞,政治運動的波及,也不如解放前土匪的擄掠讓人心驚,人們要做的只是筑堤淤地,春耕秋收,以汗水為牲禮,索取恩賜于土地。
這種靜態(tài)直到312國道修到清風街前才被打破。修路需要毀掉耕地和蘋果林,夏天義竟組織了一批老漢老婆躺在掘土機前阻撓施工。這樣的抵抗不過是螳臂當車,吃了處分的夏天義自忖往日勞苦功高,撂挑子向鄉(xiāng)政府示威。雖然引生所說的“你不干了,清風街塌天啦”正有迎合討好之意,但多少也體現(xiàn)了清風街的民意。孰料鄉(xiāng)政府竟能立馬安排新官上任,清風街也正式進入夏君亭的時代。
因此,夏天義與君亭的權(quán)力交接,不是民意所向,而是時代所趨。公示出來的第二天,夏天義穿著闊氣的雪花呢短大衣,戴著大橢石頭鏡,叼著黑煙卷經(jīng)過公示紙的時候,“許多人叫住他:老主任!”(第25頁),賈平凹如同信手拈來的寥寥幾筆,便描繪出如此豐饒的畫面和意蘊:夏天義重復著幾十年來的威儀姿態(tài)行走在仿佛仍屬于他的清風街;群眾們用一聲聲“老主任”溫和地銜接在新時代與舊歲月的斷層;矛盾自四面八方此起彼伏,人們迷惑——這不過時代的障眼法,只有時代自己明白,落伍者的悲涼,正緊緊地裹在當事人都未曾察覺的雪花呢短大衣里。
《秦腔》里清風街的故事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拉開序幕。75歲的老主任夏天義,第一次亮相就用引生所謂的“殺氣”震懾住了哄鬧不休的會場。不僅有絕高的威望和雄偉的氣魄,更積淀下歲月的智慧與謀略。同君亭秦安和引生上水庫要求開閘放水,毫無疑問是《秦腔》中夏天義最精彩酣暢的一場戲。之前秦安數(shù)次的徒勞而返,君亭煙酒加燒雞的軟纏硬磨,直到日頭偏西都毫無進展。輪到夏天義出馬,先是用咄咄的氣勢嚇住了站長,又巧借引生的瘋勁控制住局面,又因勢利導地循循善誘,逼得水庫站長親手開閘放水。面對站長的威脅,他又親描淡些地一語道破利害,站長也只好把“惱著的臉硬硬地笑了一下”(第73頁),還不忘童心未泯地把擤出的鼻涕就勢抹在了站長的背上。我想,撇開眾人的口碑和縣志里的記載,單單是這一幕,便能讓所有讀者賞心悅目地領(lǐng)略到夏天義過人的手腕和膽略,從而管窺當年“清風街的毛主席”的氣魄風采。
然而,夏天義終究還是老了。開淤七里溝之前,夏天義看似豪氣萬丈,是個爭強好勝不輸于年輕人的倔強老頭,但偶爾流露出的對過去歲月的緬懷,還是暴露了歲月在這顆強大的心臟上刻下的沉重痕跡。在劉新生家里把涼粉吃醉了的夏天義,“渾黃色的淚水順著皺紋一道一道往兩邊橫流”,涼粉調(diào)了再多辣子醋和芥末怕是都不能如此醉人,回憶對于一個羞于言敗老人來說,恐怕只有用沉醉才能忘卻韶華遠逝的悲涼。
最有意思的是夏天義和俊奇娘的那一場遮遮掩掩而耐人尋味的對手戲。許多年前,血氣方剛的夏天義明知中了地主婆俊奇娘的美人計,卻仍能睡覺批斗兩不誤;十幾年后,年歲漸高的夏天義對俊奇孤兒寡母動了惻隱之心,時時回想佳人當年的樣貌,暗中照顧;如今,年逾古稀的夏天義同俊奇談完公事,臨走時俊奇娘在里屋問是誰來了,當俊奇回答說是天義叔的時候,夏天義“遲疑了一下,要說話,卻又腳沒打住,匆匆走出了院門”。在院門外,他卻關(guān)切地詢問俊奇娘的身體,并且一再叮嚀。欲言又止的神態(tài),入木三分地刻畫出這個硬漢被歲月磨礪出的一線柔情。
開淤七里溝之后,夏天義開始覺得自己已經(jīng)老了。事情的契機是夏天義在一個霧天遇見了狼,他回想起土改那年曾經(jīng)一拳打跑一只狼的事跡,然而連他自己都意識到,“夏天義不是了當年的夏天義,他老了”。他只有一動不動地站著,“讓狼吃不準你已經(jīng)老了”。當引生和啞巴趕來的時候,竟然看見“他的褲襠是濕的,而且一股臊味?!笔乱阎链?恐怕夏天義也不得不接受英雄遲暮的現(xiàn)實。盡管他突然怒吼了三聲,試圖用和引生啞巴扳手腕的勝利來證明自己的力量,讓引生覺得“骨頭都要被握碎了”;甚至自我寬慰說,自己頭發(fā)黑一半白一半,“還想再活75年哩”(第288頁)。這些事后的舉動,就像一頭衰老的困獅的最后一搏,示威之下卻意味著不甘的示弱。
然而,對夏天義來說最大的打擊并不是身體和精神的衰老,而是眼睜睜地看著現(xiàn)實的瘡疤在眼前一點一點揭曉,時間露出猙獰的爪牙,而自己卻只能在害怕和困惑中束手無策??吹较募业哪贻p人一個接著一個從清風街出走,翠翠,光利,連留在清風街的夏雨都沒有安心耕田,跟著丁霸槽開起了酒樓。人終究要服老,如果有后輩能繼承所謂的意志和信念,衰老和死亡也不過是生命周轉(zhuǎn)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可是,商品經(jīng)濟造成了清風街的人心渙散,仿佛存在著一種鬼迷心竅的魔力,驅(qū)使青壯年離開土地,涌入城市。夏天義頑固地恪守著千百年來傳下的古訓: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在他看來,離開土地唯一的方式,就是像夏風那樣“書讀好了去吃公家的飯”(第380頁),否則最好的出路還是安心地耕田。他到死都沒能理解,“這些孩子為什么不踏踏實實在土地上干活,天底下最不虧人的就是土地啊,土地卻留不住了他們!”(第381頁)就是這種困惑讓夏天義害怕得打冷怔,在害怕的一瞬間認定夏家的脈氣也在衰敗了。后輩人不愛土地了,一生就沒根沒底地像池塘里的浮萍。無望中夏天義寄幻想于重新丈量分地,實現(xiàn)烏托邦式的平均主義,但諷刺的是直到他葬身亂石以后,縣里的調(diào)研隊才來敷衍了事。
內(nèi)外交困之下的夏天義終于病倒了。病愈之后的夏天義比春天里瘦了一圈,連后脖子上的標志性的壅壅肉都不見了,吃了兩碗涼粉又把自己吃醉了,正應了“欲將沉醉換悲涼”的老話。在轟動地方的清風街年終風波中,夏天義竟然扮演了一個頗具悲劇色彩的角色——架子車撞斷了夏天義的鎖骨,就像命運無情地碾過一片落葉,雖然無意地煽動了群眾的義憤,釀成了最后的暴動,但對于曾經(jīng)威風八面地指揮過千軍萬馬的夏天義來說,這一撞仿佛也把他風燭殘年的氣數(shù)撞得灰飛煙滅。事后有兩個細節(jié)殘酷得幾乎不忍卒讀:一是夏天義去藥鋪換藥的時候,“寬大的棉襖顯得像給麥田里的稻草人穿的,風一吹就呼啦啦晃蕩”(第481頁);二是他看到“巷道的短墻頭上有一棵狗尾巴草的穗兒白茸茸的,像開著的一朵花,他想去掐掐,卻怎么也舉不到那么高”(第482頁)。這兩個極富鏡頭感的畫面,無不訴說著一種英雄末路式的凄涼,短墻頭上的穗兒,像是一種卑微的希冀,然而就連這樣的希冀都無法觸及,也難怪接著夏天義和竹青就有了這樣的對話:
“夏天義說:‘是不是看爹老了?竹青說:‘爹只是有傷,傷好了就和以前一樣了。夏天義說:‘是老了!”(第483頁)
這時,風中傳來了秦腔的曲牌,是引生為了安妥賽虎的亡魂哼唱的。對于夏天義來說,這又何嘗不是提前為自己吟唱的安魂曲?小說沒有提到這一刻夏天義的心情,但是可以想象,這就像是一首英雄史詩落幕時的哀歌,泣訴著一個時代無可奈何地凋敝,昭示著人心無可逆轉(zhuǎn)的背離。
“我為故鄉(xiāng)寫這本書,卻是為了忘卻的回憶。”(第563頁)后記中賈平凹的這句糾結(jié)著矛盾莫辨的情感的話語,恰好可以用夏天義生命最后時刻的獨白來詮釋。人之將死,牽念的仍是清風街的土地,青壯年勞動力的流失,交替肆虐的旱澇,在夏天義心中攪動著難以掩飾的悲涼凄愴。縱使英雄一世,卻也抵擋不住時代的趨行,七里溝仿佛已經(jīng)成為永遠都無法實現(xiàn)的遺愿。墳上或許會長出一叢荊棘,或許會長出一片麥子,或許只是被歲月漸漸撫平,卻注定會被子子孫孫逐漸遺忘。臆想著后人在淤地成功后談起自己在七里溝折戟沉沙的恥辱,恰恰又是夏天義絕望中的自嘲。結(jié)局仿佛早已可以預見,農(nóng)民從土地的羈絆中被剝離,帶著含混的希望走向城市,還會上演多少多少羊娃式的悲劇?喧囂的城市聽不見這嗚咽的悲鳴,它只好返身回蕩在這只剩老弱病殘留守的日漸凋敝的土地上。
夏天義的故事就這樣結(jié)束了,這種結(jié)束在這個時代也意味著一種消失。然而,我們的當代文學的人物畫廊中,卻因此多了一位真實厚重而鮮活飽滿的農(nóng)村老支書形象。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