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都克熱木·喀迪爾(維吾爾族)
祖力菲婭·阿不都熱依木(維吾爾族)譯
作者簡介
阿布都克熱木·喀迪爾,維吾爾族,2005年起在《塔里木》、《天爾塔哥》、《喀什噶爾》、《新玉文藝》等維文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七篇,故事三十余篇。出版有長篇小說《第四紀(jì)之行》、短篇小說集《風(fēng)浪的塔里木》等。曾獲第十四、十五屆“汗騰格里文學(xué)獎”。
1
炎炎烈日熏蒸下的大地顯得那么無精打采,嘈雜喧鬧的巴扎上人頭涌動,密密層層的人們推來擁去的,遭受著馕坑般的炙烤,不停地喘著粗氣。汗水淋漓的店主們堆起滿臉的笑容伸長脖子向表情木然地從店前走過的顧客們打著招呼,為清淡的生意心急。賣服裝的、賣布匹的、賣首飾的店主們不想錯過每周只有一次有買賣可做的日子,顯得比平時更殷勤,更溫柔。他們抖擻著精神,興致勃勃地展示自己手中的貨品,大聲夸贊著,招徠顧客,但是遇到那些只是看貨,無意購買的人,等他們走后還是會自言自語地嘀咕些什么。
喬麗盼罕小心翼翼地跟著離她十步之遙的阿吾孜阿洪,加入了巴扎里擁擠的人群中。為了不在這茫茫人海中把他弄丟,她盯著阿吾孜阿洪那歪戴在頭上的漂亮的瓜皮帽,加快腳步緊跟在他后面。是呀,這時候有誰會注意他們呢?再說了,就是有人看見了又會怎么樣?巴扎可是兜里有錢的人才能來的地方,也是做買賣的地方。同鄉(xiāng)同里的人在同一個巴扎上,甚至在同一個店里買東西也不是不可以呀!想到這里,小媳婦心里升起無可明狀的喜悅。重要的是她今天能夠買到渴望了很久的,那個叫渴望色的其堪蕾絲布,阿吾孜阿洪會嘩嘩地為她數(shù)票子,然后呢,挑個漂亮的樣式做一條裙子穿出去,讓村子里的那些愛慕虛榮,愛說閑話的多嘴婆娘們兩眼冒火,羨慕死她們……
沉浸在甜蜜的幻想中的喬麗盼罕跟著阿吾孜阿洪在巴扎的布料店里轉(zhuǎn)了個遍,可不知為什么,阿吾孜阿洪卻沒有在哪一家店前停下來掏口袋的意思,他這演的是哪出戲呀?難道這些日子以來不管在哪里碰到都會攔住自己,信誓旦旦地拍著胸脯說愛我愛得心焦的家伙就是這副德性!不,不,阿吾孜阿洪不可能是那種不靠譜的人,他不是說過,縣城里的那些大商人沒有不認(rèn)識他的,見了他都會哈腰打招呼的嘛。不過還真有那么幾個滿口金牙,大腹便便的阿吉們一邊微笑著殷勤地跟他打招呼,一邊說:“歡迎光臨,給夫人扯塊其勘蕾絲布吧?!笨礃幼铀麄円部闯隽税⑽嶙伟⒑槭莻€有錢的,神通廣大的人?;蛟S他們還知道他最近就要升官當(dāng)大隊長的事……
在擁擠的巴扎里,像麥場的公牛一樣被領(lǐng)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喬麗盼罕,腳被她的那雙擠腳的紅皮鞋磨出了泡,疼得連邁步的力氣都沒有了。她那石榴般粉撲撲的臉熱得緋紅,畫到眉毛上的奧斯?jié)M汁和著汗水一起流到臉上,為如此狼狽而生氣的喬麗盼罕停在原地不走了,她沉下臉拉長嗓子喊了一聲:“哎!”
阿吾孜阿洪聽見喊聲回過頭,看到喬麗盼罕擰著眉頭嘟著嘴滿臉的不高興,趕緊把手從那條土黃色褲子的口袋里掏出來,摸了摸厚厚的嘴唇上發(fā)黃的八子胡,臉上掛著笑,狡黠地向她投了個飛眼。
“哎,你怎么跟沒拴的公牛似的轉(zhuǎn)個沒完?。〔毁I了嗎?”
“買什么?做內(nèi)褲的棉布還是往這里戴的口袋呀?”阿吾孜阿洪一邊將掉到肚臍眼下的褲子提到圓鼓鼓的像裝滿了麥草的枕頭似的肚子上,一邊用胖乎乎的雙手在毛茸茸的胸前比劃著說。
被阿吾孜阿洪的言行激惱了的喬麗盼罕揚起眉毛不耐煩地嚷道:“你別捉弄人了好不好!”這時阿吾孜阿洪意識到她真的生氣了,有點心虛,趕緊把話題轉(zhuǎn)移到別處,看著小媳婦的眼睛嬉笑著說:“哎呦!我的寶貝朱雀??!跟你開玩笑呢,玩笑啊。我說的也不是什么不穿不用的東西嘛!是吧?”
“俗話說得好,一是別跟累壞的人說話,二是別跟餓壞的人說話,你開玩笑也得找個恰當(dāng)?shù)臅r候?。〔皇菃??”與阿吾孜阿洪并肩走到一起的喬麗盼罕情緒稍微緩和了些,她喜歡被他稱為寶貝朱雀。
“我心里怕怕的,這陣真怕有認(rèn)識的人看到我們在一起?!?/p>
“這么多人,誰會注意咱們呢,就是看見了也沒什么,你不是賭氣回娘家了嗎……”
“賭氣回娘家的女人名聲不好,現(xiàn)在這種情況下要是我家的那位突然從哪個角落里跑出來打斷我的腿也說不定??!”
“算了吧你,你那結(jié)巴男人要是有那本事,你也不會在娘家一待就是一個禮拜,還會跟著我出來嗎!”
喬麗盼罕不說話了,她不安地向周圍張望著,難受得像個走在灶臺上的老母雞一樣?,F(xiàn)在她真的害怕丈夫會突然從什么地方冒出來,于是心里更加忐忑不安了。
2
“你雖然比石榴、蜜桃還漂亮,說話比蜜還甜,但是你的心比那玉米棒子還硬啊,喬麗盼罕?!?/p>
在玉米地里割草的喬麗盼罕吃驚地抬起頭,看到了熱得滿頭大汗的阿吾孜阿洪已經(jīng)走到跟前。他撩起濕透了的肉色襯衣,摸著毛茸茸的肚皮,嬉笑著,擠眉弄眼地站在那里。喬麗盼罕像是突然遇到魔鬼似的驚慌失措地跳了起來,她慌忙把割好的草裝入麻袋準(zhǔn)備回家。
“別那么狠心了,給我個準(zhǔn)信吧?!卑⑽嶙伟⒑橄袷鞘芰硕啻蟮耐纯嗨频模每蓱z兮兮的語氣懇求道。
“答應(yīng)你什么?”喬麗盼罕生怕有人看見, 像個野貓似的向四周張望著問道。
“別裝作什么都不知道,我暗戀你很久了……”
“你這是什么話,”喬麗盼罕被惹惱了,于是膽子也大了許多,“你是娶過兩個老婆,有五個孩子的人,我也有一個很好的家庭,有三個閨女,那是不可能的事,你還是乖乖走你的路吧?!?/p>
“有家有孩子又怎么了,他們又不會妨礙我們的關(guān)系?!?/p>
“你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人了?”喬麗盼罕背起麻袋,皺起被玉米地里的塵土弄臟了的臉邊走邊說,“我又不是素皮汗家的老母雞,隨便什么時候都趴下來讓公雞上!”
“哎,心別這么狠嘛!”這時阿吾孜阿洪的語氣從可憐變成了威脅,“人心不是石頭,要不你會后悔的喬麗盼罕!”
“如果真的后悔了我會去找你的,哈哈哈!”喬麗盼罕揶揄了他一句笑著轉(zhuǎn)身上路了。
“看你說的,現(xiàn)在在我們家鄉(xiāng)誰要是沒有情人,會被瞧不起的。知道吧?”
“誰要是沒有情人,會被瞧不起的”這句話傳到喬麗盼罕的耳朵里時,她清亮的笑聲傳遍了整個玉米地。
喬麗盼罕對自己的回答很是得意,但心里一時又被另一種莫名的喜悅擄了去。因為至今她丈夫只會用 “撥火棍”之類的難聽的話叫她,傷她的心,從沒有把她比喻成甘甜的石榴、蜜桃?!跋袷褚粯悠痢边@是多么動聽,多么甜蜜的語言?。【拖袷墙o口渴唇裂的人一杯石榴汁一樣美妙……女人在甜蜜的想象中離開玉米地,走進(jìn)了村子。猛然間她看到板著臉從家出來,徑直向她走來的丈夫時,心里不是滋味,她的心咯噔地抽了一下,有點害怕。丈夫的架勢就像是聽到了剛才在玉米地里的談話,要來收拾她似的。
“都……都什么……時……時候了!你……你……從……家……家里……出去半……半天也……也……不……不回來,”她丈夫結(jié)巴著數(shù)落道,“難道你……你去嫁……嫁人了?”
女人還沉浸在剛才玉米地里的那個男人甜言蜜語的恭維里,悠然蕩漾的心這時候又像是掉落到地上的蘋果一樣失去了尊貴,怦怦直跳的心一下子掉進(jìn)冰窟窿里似的涼了。他也算是個男人嗎?自己從早到晚忙里忙外地連軸轉(zhuǎn),既要下地干活,又要喂牲口棚里的牲口,還要進(jìn)廚房做飯,像個使喚丫頭似的沒個歇停,到頭來連一句暖心窩的問候都沒有。這不,還在來來往往的鄉(xiāng)親們面前如此生硬,一點面子都不給,這樣的男人有什么可留戀的?阿吾孜阿洪剛才那令她心花怒放的甜言蜜語,他那濃眉下笑瞇瞇的眼睛,看她時的那意味深長的眼神,八字胡下總在恭維人的能說會道的嘴巴,又一次浮現(xiàn)在她眼前。天啊,難道阿吾孜阿洪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那雙靈動的眼睛是看著星星睜開的嗎?他母親給他喂的第一口飯難道是蜜和糖嗎?和他過日子,睡在他懷里的女人是什么樣的感覺呀!啊,真主……真主,再看看我的男人……
“別……別跟無……無所事事的老母雞一樣……瞎……瞎轉(zhuǎn)悠,給我回家去!”
喬麗盼罕的男人好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似的噴著唾沫星子又開口了:“棚里那……那些個牲口餓了……早……早該喂了。”
“是的,牲口是為我養(yǎng)的,所以餓了是我的事!在這個該死的家里什么事都是要我做的事!”
“什么?你再……再說一遍,看我不打掉你……你的……牙……老東西!”
丈夫的責(zé)罵猶如萬箭穿心,喬麗盼罕實在受不了這種委屈,一股怒氣沖來,她把壓在背上的麻袋呼地摔到滿是浮土的地上,手中的鐮刀也扔得不知去向,雙手往腰間一叉,嚷道:“喂!罵夠了嗎?你這個不知好歹的結(jié)巴!午飯被狗叼走了嗎?嗯?”
“你……你……你說……說我是結(jié)巴?你是……是想……想挨揍了,嗯?站住!你……你別跑……別跑!看結(jié)巴我今天怎……怎么收拾你!”
看到脾氣上來了的丈夫從路邊的樹林里撇了個樹枝撲向自己,女人趕緊提起拖到腳踝的長裙往家跑,她跑得跟風(fēng)一樣快,正好被從玉米地里回來的阿吾孜阿洪看到,他被她的狼狽相逗得哈哈大笑,看他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女人生氣地暗自說:“該死的阿吾孜塔子(禿頭),這都是你惹的!”
當(dāng)了三個閨女的媽媽,喬麗盼罕一直平和安分地過著自己的小日子。可是現(xiàn)在自己的心像是魚塘里的水似的激起陣陣漣漪。沒有被阿吾孜阿洪的甜言蜜語打動的心,卻被丈夫在街坊鄰居面前責(zé)罵,拿著樹枝像趕牲口似的追打,深深地傷害了。她對這個家,對三個孩子的爸,心灰意冷了。
喬麗盼罕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就嫁給了這個不但結(jié)巴,而且說話粗魯,又矮又駝的男人,享福了嗎?剛過三十歲就已經(jīng)是三個孩子的媽媽了,拴在奶瓶尿布間。那熟透了的石榴一樣漂亮的臉蛋現(xiàn)在已長滿了色斑,爬上了皺紋,像六月的小香瓜一樣豐滿,結(jié)實,挺立的一對乳房,現(xiàn)在已變得像去了瓤的瓜皮似的又皺又塌,在寬松的棉布裙子里似有似無。這個一天到晚只知道在田間地頭,牲口棚子間打轉(zhuǎn),沒有一點人情味的天殺的結(jié)巴,還不知足,埋怨她沒有給他生兒子:“又沒有人逼你,怎么連著生女娃……”于是生氣、賭氣不回家,睡在麥場,瓜地……
哎喲唉,就他那德性,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嘛??纯慈思野⑽嶙伟⒑?,是個知道怎么疼女人,討好女人的好男人,所以兩個女人都給他生了男孩,其實他娶的幾個女人一個比一個難看,個個都像個生蟲、發(fā)霉的麥子似的黃臉婆……
喬麗盼罕跑回家躲進(jìn)里屋,反鎖了門坐在那里獨自傷心哭泣,越想越生氣,越氣就越傷心,她對丈夫徹底絕望了。
3
“請進(jìn),書記,需要其堪蕾絲布料嗎?”
領(lǐng)著喬麗盼罕在大小店鋪,各式各樣的商品前無動于衷地走過的阿吾孜阿洪,在雖然不認(rèn)識卻對他禮貌地打招呼的闊老板面前停了下來。他從總是不聽話地從肚子上滑落的褲子口袋里掏出了一塊繡了一對鴛鴦,鉤了流蘇邊的看著有點臟的手絹,他一邊擦著像公牛脖子似的堆滿了肉的粗脖子,一邊問:
“是呀,那個其堪蕾絲布多少錢一米,卡熱阿吉木?”
“哪一個,中間的那個金色的嗎?”
“不,是中間那個渴望色的!”這時候,臉上除了眼睛以外全部用紅頭巾的一角遮住了的喬麗盼罕,聽到關(guān)于其堪蕾絲布的話題后,興奮地趕緊插了個嘴。女人的心很久以來為這塊其堪蕾絲布日夜燃燒著。
“渴望色?啊,對了,你說的是那個在可愛色其堪蕾絲布后出的新產(chǎn)品嗎?130元一米!”坐在亮得晃眼的各色布料中的店主不停地扇著風(fēng)說道,他是個剃了光頭,長長的黑胡子留到了胸前的男人。一聽到開出的價格,阿吾孜阿洪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他那雙生動的大眼睛猛地睜大后迅速瞇了起來,穿著粗大的米色鞋子的那雙腳微微向后退了一下。一直注意他這些表情變化的商人,嘴角不屑地發(fā)出了不易察覺的微笑。
“我們再到別的店里看看吧。”阿吾孜阿洪的臉變得很難看,他掃了一眼喬麗盼罕那激動未消,滿懷希望的眼睛。
“你們以為別的店會白送給你們嗎?”店主挪了一下身子,戴上花帽繼續(xù)說,“就是不買,也給還個價嘛!”
兩人像是在互相商量似的對視了一下,看人家的貨,總得問個價錢,阿吾孜阿洪蠕動著嘴唇輕聲問:“一條裙子的料25元,怎么樣?”
店主被這句話激怒了,他的臉像突然襲來的暴風(fēng)雨似的變了色,氣哼哼地漲紅著臉說道:“你以為這是什么?這可不是開價130元,實際只能賣個13元的瓜皮帽子!”
“賣瓜皮帽子和賣女人布子的有什么區(qū)別!”阿吾孜阿洪也沒有好氣地說。
“說什么呢?你這個不識貨的睜眼瞎!”
“你才是瞎子!”
“走你的人吧,鄉(xiāng)巴佬!”
“鄉(xiāng)巴佬?”阿吾孜阿洪怒不可遏的聲音差點沒有把巴扎的頂棚掀開,他氣得渾身發(fā)抖,掛在腰上的帶鞘的刀子也隨之晃了起來, “沒有鄉(xiāng)巴佬,你這個城里人吃屎嗎?!說話別那么難聽,你這個死大胡子!從你店前路過,你就點頭哈腰討好人,不買你的貨就要把滿嘴的臟話這么甩給我嗎?”
“你這個嘴如屁眼的家伙,喂!戴瓜皮帽子的,看你有模有樣的,我還把你當(dāng)人了!”
“如果把我當(dāng)人又怎么樣?你有什么七姑八姨要給我嗎?!”
“哎斯塔赫撲如拉……這個做苦役的鄉(xiāng)巴佬的嘴怎么比潑婦的嘴還臟啊!”店主氣得揪著自己的胡子沖外面吼道,“哎,阿不都依米提,阿不都哈米提,你們在哪兒?快把這個牛眼睛給我轟出去收拾了,讓他閉嘴!”
“你們活膩了就來吧!”
阿吾孜阿洪發(fā)瘋了似的把手伸向了掛在腰間的刀子……看,看,雞毛蒜皮不值一提的小事,無冤無仇的,局面怎么突然變成這樣,太丟人現(xiàn)眼了。
“哎,老兄,息怒!我們互相謾罵,互相動刀,跟貓狗似的彼此敵視,啥時候才是頭啊……”有人在勸。又有人把阿吾孜阿洪連抱帶拖地拉到了店外。
喬麗盼罕被這個突如其來的禍端嚇得不輕,她驚慌失措地也幫著那位陌生的好心人,緊緊抓住阿吾孜阿洪伸向刀的手,跌跌撞撞地把這個氣勢洶洶地沖著店主又是威脅,又是謾罵的莽漢勸拉下樓梯,從人山人海的巴扎中,磕磕碰碰地一步一步往外走……
肆虐了一天的太陽偏西了,熱氣仍像馕坑的火焰般撩得人難以忍受,巴扎在來來往往的人們腳下無奈地呻吟著。
阿吾孜阿洪像一個松了套的公牛一樣,無憂無慮,漫無目的地走著。跟在他后面三四十步遠(yuǎn)的喬麗盼罕又累又餓,連邁步的力氣都沒有了,擠腳的鞋把她的腳指頭揉碎了似的,疼得早已沒了知覺,她邊走邊忿忿地把遮著臉的頭巾使勁拉了下來,把臉上的汗水和與汗水和成了泥的脂粉一并擦了去,看著頭也不回自顧自往前走的阿吾孜阿洪的背影,嘟囔著抹了唇膏的像集市里的攤販們賣的紅皮雞蛋似的嘴狠狠地在心里罵他。她一步一步地慢慢挪到人行道邊的柳樹前,不管不顧地一屁股坐在了樹陰下,把腳上那個讓她受盡了地獄之苦的紅皮鞋脫了,摸著從破襪子里露出來的腳跟,隨后連襪子也脫了,乏力地順勢躺了下來。此時此刻在太陽強烈的光芒下,渴望色的其堪蕾絲布又一次在她的眼前熠熠閃耀起來。
喬麗盼罕第一次看到渴望色其堪蕾絲布是在阿吾孜阿洪的老婆身上。那一天在阿依吐汗的婚禮宴會上她們同坐一席,房內(nèi)的光線很暗,從天窗射進(jìn)來的一束陽光直接照在了阿吾孜阿洪的那個得了霉斑病的麥苗似的黃臉婆的胸前,那女人剛開始還討厭地挪了挪身子,可是后來看到自己裙子反射的光,亮晶晶的晃得屋子里的女人們眼前一亮,得意得不知道該做什么了。盡管熱得直冒汗,可還是故意對著那光,板著身子像個木盆子似的坐在那里。
“你穿的是什么其堪蕾絲布呀?”其中一個女人被晃得睜不開眼睛了還在問。
“渴望色其堪蕾絲布,”黃臉婆好像就等著這句話似的脫口回答,“我們家阿吾孜阿洪從城里給我買回來的。他總說,‘老婆,在街坊鄰居面前可要穿得體面點,所以我特意趕在阿依吐汗的婚禮前做好了。”
“渴望色?”另一個女人驚訝地問, “你怎么總是說些我們從沒有聽說過的顏色呀?”
“你當(dāng)然不可能聽說了,像你這樣病貓似的從早到晚看著丈夫的眼色,離不開丈夫兩腿之間的女人,除了背麻袋和采棉花外還能知道什么?現(xiàn)在其堪蕾絲布的花色可多了,除了渴望色外還有可愛色、無比色、穿著欣慰色、不穿痛苦色、婆婆暗自垂淚色、羨慕色……有好多種呢。每年還出很多新的花色品種,阿吾孜阿洪在穿衣方面可是從來不讓我失望的?!?/p>
喬麗盼罕目瞪口呆地聽著阿吾孜阿洪老婆眉飛色舞地夸耀,心里卻在想:“世界上真的有這樣懂得尋老婆開心的男人嗎?”就在這時坐在旁邊的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小聲說:“她男人哪有那么大方,胳肢窩下夾上兩毛錢趕一趟巴扎都不會弄丟的人還會花給她買衣服?熱乎乎的牛屎都不會給她買的!聽說,只要阿吾孜阿洪一出門,這個風(fēng)騷的黃毛妖精就趁阿吾孜阿洪不在家,把家里能賣幾個錢又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的東西,不管是吃的還是羊皮、羊絨、羊毛,統(tǒng)統(tǒng)拿出去賣掉,能賣幾個算幾個,然后就去買衣服穿。如果阿吾孜阿洪追問起來,她就會裝瘋賣傻,‘你又沒有把那些東西一樣一樣交給我保管,信不過我就把你的東西全鎖起來,把鑰匙掛在褲腰帶上好了。阿吾孜阿洪也活該,讓好端端的老婆,三個孩子的媽媽受盡了窩囊氣,趕出家門,娶了這么個有兩個孩子的爛女人,真主當(dāng)然要懲罰他的?!贝藭r此刻喬麗盼罕的眼睛除了渴望色的其堪蕾絲布外什么都看不見了,身邊女人們的閑言碎語一句也沒聽進(jìn)去。
那一天喬麗盼罕被渴望色的其堪蕾絲布裙子搞得眼花繚亂,心亂如麻,好像不是從婚禮回來而是從葬禮回來似的恍恍惚惚地回到了自己的家。還沒有跨進(jìn)大門就迎頭遭到丈夫的埋怨。他說從鄉(xiāng)里來的評估組的人說他們家的四畝棉花沒有及時掐尖,因此罰款120元,叫他馬上交錢。無奈的男人只好把牲口棚里還在吃奶的小綿羊給賣了,交了罰款。此前不久從鄉(xiāng)里來的工作組以“春天統(tǒng)一種下的石榴樹苗沒有全部成活,忽視經(jīng)濟(jì)樹林培育”為由剛罰過100元。為這些破財、鬧心的事情一籌莫展的男人一見到她就開始發(fā)牢騷,拿她出氣:“你要是不去那該死的什么婚禮招搖過市,而在棉花地里掐尖子,就不會有這么倒霉的事發(fā)生了!”
喬麗盼罕積了滿肚子的委屈和怨氣,久經(jīng)壓制,正沒處發(fā)泄呢!丈夫這么當(dāng)頭一罵,氣不打一處來,于是一氣之下收拾起自己的東西回了娘家……
被疲倦、思慮、悲傷所撕扯的喬麗盼罕在路邊樹陰下萎靡無力地躺著。迷迷糊湖地好像夢見了女兒們。女兒起琪曼放學(xué)回家,把斷了帶子的書包扔到院子當(dāng)中,興致勃勃地在桑樹下和妹妹們拉扯著一塊破舊的紅不紅、綠不綠不知道是什么顏色的發(fā)亮的其堪蕾絲布。給蠶寶寶抱了一捆桑樹葉走進(jìn)院子的喬麗盼罕,看到這個情景驚叫著:“渴望色其堪蕾絲布!”扔掉手中的桑樹葉,奔過去搶過那塊布,可是其堪蕾絲布上已經(jīng)沾滿了塵土,弄得又臟又皺,上面發(fā)光的珠子、亮片掉到地上頃刻間變成了沙子。女人看著手中變得像蜘蛛網(wǎng)一樣難看的破布哀嘆著倒下了,孩子們嚇得哭作一團(tuán)……
喬麗盼罕被哭聲吵醒的時候身邊有一個小女孩正在哇哇大哭,此情此景讓她立刻想起回娘家的那一天收拾好東西出門時,她的孩子們也是這么哭著留在家里的,也不知道現(xiàn)在她們怎么樣了,她們的爸爸也不會做飯,會照顧好她們嗎?看著陌生的小孩,想起自己年幼的孩子們,她的心都碎了,不禁悲從中來淚流滿面。這個孩子八成是跟媽媽走散了,正想著,只見一個女人慌慌張張地哭著跑了過來抱起了孩子。見到媽媽,孩子不哭了。真主啊,自己的孩子們這會兒是否也像那孩子一樣在哭呀!自己怎么竟然跟丈夫說,“孩子不是我從娘家抱過來的!”呢?怎么把剛開始蹣跚學(xué)步的小琪娜爾汗也扔給她爸了呢?喬麗盼罕傷心地看著那女人抱著孩子漸漸遠(yuǎn)去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再看看周圍,剛才的樹陰早已移到了別處,而自己躺下的地方正被太陽曬著,天色快要暗了。
“你這是干什么呀?落下了油壺似的,怎么走著走著就轉(zhuǎn)了向了呢?”阿吾孜阿洪剔著牙又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他油亮亮的胡子表明已經(jīng)吃過飯了,“我走到動物園門口買了兩張票才發(fā)現(xiàn)你不在身邊,回頭找了你一路,哪兒都找遍了。你怎么躺在這里?!”
又餓又渴的喬麗盼罕實在是沒有力氣跟他說話,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她狠狠瞪了他一眼,背過臉沒理他。女人覺得自己剛開始了解了這個從早晨到現(xiàn)在一直忽悠自己,領(lǐng)著她瞎轉(zhuǎn)的男人。
從前丈夫帶她進(jìn)城時,手頭再緊也要先到老巴扎的烤肉店吃馕坑肉,至少也要吃肉餡馕,吃飽了再去買別的必需品??傊疀Q不會像這位了不起的男人那樣自己偷偷地吃獨食。
“起來吧,我們老待在這里會被鄉(xiāng)親看到的?!眴帖惻魏北弧皶秽l(xiāng)親看到的”這句話嚇得慌了神,她為自己的鬼迷心竅,為今生今世唯一一次縱容自己犯錯而感到懊悔,想趕緊穿好鞋子離開這里,可是那雙紅皮鞋已不見了蹤影,丟了,被人撿走了。
4
喬麗盼罕賭氣回娘家后,一直尋找機會接近她的阿吾孜阿洪樂不可支,他假裝在檢查水閘,要不就借口說砍些樹枝為夏天到來的洪水做準(zhǔn)備,來到河壩邊的那個獨門獨院附近,一有機會就到喬麗盼罕娘家的院子借這借那。之后居然又說:“給我們村供水時,怕其他村的人開閘偷水?!本透纱嗨诤訅伍l口旁,假裝問這問那的到喬麗盼罕的家,趁她眼花耳背的老父親做禱告的時候,擠眉弄眼地示意約她外出。可是女人裝不明白,或收拾碗筷做家務(wù)或做針線活,不理他的茬兒。對女人的無動于衷而失望的阿吾孜阿洪也無可奈何,只好離開,回到河壩閘口邊,趴著躺在潮濕的地上,全神貫注地觀察她家里傳出來的說話聲,腳步聲。可是女人從不看他一眼。
就這樣過了一個星期,昨天晚上到了宵禮的時間,喬麗盼罕提著水桶來到壩上提水,看到閘口沒有看守,便放心了,邁著輕快的腳步提著水往回走,從家到河壩之間有一個很密的沙棗樹形成的籬笆,她走到這里時,從籬笆那邊迅速鉆出了一個又高又壯的男人,擋住了她的去路。喬麗盼罕嚇得差一點尖叫起來,可她從那人的喘氣聲中認(rèn)出是阿吾孜阿洪,這才放下心來。阿吾孜阿洪抓住水桶把手的一頭把她連人帶桶一起拉到密密的籬笆這邊,搶在正欲發(fā)作的女人之前說道:“為了你,我的心在被愛炙烤,我為愛你心痛,你要我在你家周圍轉(zhuǎn)到哪年哪月呀,夫人?”
喬麗盼罕真想狠狠痛罵這個自以為是的沒有教養(yǎng)的家伙,可是不知怎么,聽了阿吾孜阿洪的話,似乎若有所思。在漆黑的夜里看不清喬麗盼罕表情的阿吾孜阿洪又開口了:“你怎么就不心疼我呀,我的寶貝喬麗盼罕,為你我整夜無法入睡,盼著你出現(xiàn)在我面前,為了你我趴在硬邦邦的水壩上睡覺。無論什么時候眼前始終晃著你的影子,你那黑黑的眉毛,啟明星般明亮的眼睛,石榴,蜜桃般的漂亮臉蛋讓我茶飯不思,什么也不想做……前天在水壩上想著你睡著了,做了個夢,夢見你穿著孔雀一樣漂亮的裙子,吸引了那么多鄉(xiāng)親們羨慕的眼光,走到我面前,我高興地跳起來,張開臂膀撲上去擁抱你,可是你沒有讓我抓住,我在追你的時候猛然掉進(jìn)了一個冰冷的地方,睜開眼睛一看,我卻在河水里泡著,你也不見了……好不容易爬上了岸,幸免一死。你說說看,你活這么大有誰像我這樣愛你嗎?”
女人聽完這些話,差點沒有笑出聲來,可是那句“愛”,讓她陷入了沉思。每次聽阿吾孜阿洪說“愛”時,喬麗盼罕總會想,“愛,什么是愛?。?!”她還是姑娘的時候,到了跟丈夫談婚論嫁,進(jìn)城照結(jié)婚照之前都沒有見過他的面。也不曾知道丈夫還是個結(jié)巴男人,就連新婚之夜都沒發(fā)現(xiàn)他結(jié)巴。新婚第三天,她和婆婆在院子里包餛飩,從外面扛著坎土曼進(jìn)來的丈夫取笑她包的餛飩樣子難看:“這……這包的是……是什么呀……怎么把……把餛飩包得……跟……跟帽子一樣?”
那時她才吃驚地發(fā)現(xiàn)丈夫是個結(jié)巴,于是跑進(jìn)新房,傷心地哭了許久。后來就跟這個男人接連生了三個女孩?,F(xiàn)在,早年那個有著迷人笑容,乖巧可愛的喬麗盼尼莎已經(jīng)換了容顏,成了喬麗盼罕。過了這么多年,什么是愛,什么是情,她想都沒有想過。現(xiàn)在卻在聽這個男人在說“愛你”,更可笑的是還掉進(jìn)水里,看樣子他真昏了頭了。
“在聽我講嗎?”
“你是不是昏了頭?”
“喬麗盼罕,你雖然是個溫和、甜蜜,讓男人神魂顛倒的漂亮女人,可是,你的心比那戈壁灘的石頭還硬??!喬麗盼罕!這不,自從愛上你以來,我吃的,喝的都成了毒藥。持了多少年的家成了地獄,老婆也發(fā)現(xiàn)了我對她已經(jīng)沒有感情了,整天跟我又吵又鬧,鬧騰著要和我離婚,最后被我打掉門牙后跑回娘家不回來了。”
阿吾孜阿洪的聲音真的像被愛情折磨了多年的人似的顫抖。喬麗盼罕動了惻隱之心,即使沒有他這些話,她也對她那丈夫已經(jīng)失望了,自從賭氣回娘家以來,整整一個星期了,丈夫連一次都沒有來看過她,誰家貓狗丟了也會去找吧!
“那么你想讓我做什么呢?”喬麗盼罕的聲音也在顫抖。
“最好現(xiàn)在就滿足了我心吧,讓我得到你,滋潤我烤焦了的心肝。”說著阿吾孜阿洪擁起喬麗盼罕往自己懷里拉。
“我對你說過,我不是那個隨時隨地趴下來滿足誰的母雞!”喬麗盼罕從阿吾孜阿洪懷里掙脫出來說道。她不是那種很隨便的浪蕩女人,“什么事都有個規(guī)矩,你先跟你老婆做個了斷,我也和結(jié)巴丈夫離婚!”
看女人沒有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容易說服,阿吾孜阿洪只好放棄了糾纏,說好天亮以后倆人都進(jìn)城,在十字路口會面,便道了別。
今天是星期天,好久沒有進(jìn)城了的喬麗盼罕一大早就起床,梳了頭,往眉毛上濃濃地描了奧斯曼汁,在鏡子前抹了面霜,撲了脂粉,仔細(xì)打扮了好半天,又從包袱里拿出皺巴巴的綠色綢緞裙子穿上,沒給家人打招呼就悄悄地出了門,上大路攔了個車,走了一個多小時的路,進(jìn)了城。在說好見面的地方足足等了一頓飯的工夫,快到中午時才和阿吾孜阿洪見了面。這不,直到現(xiàn)在一會兒轉(zhuǎn)服裝市場,一會兒又轉(zhuǎn)轉(zhuǎn)布料市場,一會兒又是在路邊睡覺,就這樣折騰到天都快黑了。村里人都說阿吾孜阿洪“雖然嘴巴甜,平易近人,但不是輕易給別人馕吃的人,就是那種帶你去河邊,卻不讓你喝到水的那種人”。他們的議論也真有道理,這個無賴,從大中午到現(xiàn)在一直領(lǐng)著自己瞎轉(zhuǎn)悠,還有,瞧他故意腌臜別人似的,給人的布料亂砍價,價錢殺到地板上,差點惹出事端,我怎么就跟在這種男人的屁股后面呢……我的天!喬麗盼罕在路邊的小販那里用早晨買車票剩下的零錢買了幾個包子,邊吃,邊赤著腳,小心地走著,跟著阿吾孜阿洪進(jìn)了一個藥店。
“什么樣的藥需要?”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姑娘迎過來,顛三倒四地用不太流利的維語問,順便遞給他們一些藥物廣告宣傳單。
“我不識字,這樣子的藥有嗎?”阿吾孜阿洪握緊拳頭使勁拍拍胸脯說道。
“有,”姑娘眉開眼笑地對阿吾孜阿洪說,“有168元的,也有288元的,樣子的都有。”
“我要最厲害的,拿給我看看?!?/p>
那個穿白大褂的姑娘給他拿了一個包裝盒子上印著鹿茸的大盒子看。
“哦,就是這個,這個最好,快!”阿吾孜阿洪好像撿到了金子一樣高興地說著,好像以前也吃過這種藥似的不停地夸著。他色迷迷地看了看旁邊用驚訝的眼神看著他的喬麗盼罕,開始付款。
“記住,上床以后才吃?!卑状蠊拥墓媚镆贿呌蒙衩氐难凵窨纯磫帖惻魏?,一邊給他介紹藥物的用法,然后用塑料袋裝好,遞給他。
從藥店出來時,太陽像是躲避那些無恥的人們的眼睛似的,遠(yuǎn)遠(yuǎn)地躲到圍繞城市的楊樹后面。從早晨到現(xiàn)在一直被他捉弄的喬麗盼罕心里悲傷、怨恨、懊悔。她瞭望著遠(yuǎn)處紅色的晚霞,晚霞的紅光和云朵下的灰黑色天空形成了一種說不清的怪色??吹竭@種奇怪的顏色,女人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什么東西,天啊,云朵的顏色像什么呀!是渴望色的其堪蕾絲布!對了,云朵現(xiàn)在的顏色正和渴望色其堪蕾絲布的顏色一模一樣。“我這是怎么了?”女人邊走邊自言自語,“怎么看什么都是渴望色的其堪蕾絲布的影子呀!不是紅色,也不是綠色,就是這個什么也不像的惡魔色! 難道是它的鬼魂附身在捉弄我?”
“來吧,到這里來休息一會兒,然后就回村吧?!睆某抢锿囌咀咧谟峙K又亂的后街,高聲放著亂七八糟的音樂的一家店門口停下來的阿吾孜阿洪,轉(zhuǎn)身對跟在后面無精打采的她說道。
“找到該休息的地方以后我會休息的!”
女人說著從他身邊走過去。
“你這是什么話,”阿吾孜阿洪跟著跑過去,抓住她的胳膊說:“吃一盤酸辣大盤雞……”
“謝謝你的好意,你的情我心領(lǐng)了,阿吾孜阿洪!就感覺從早晨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吃了幾次一樣……”
“昨晚咱們不是說好的嗎?還沒有開始呢,你就別耍小孩子脾氣好不好!怎么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一會兒就變卦了呢!”
“是沒長大,所以犯傻。”
“怎么你的倔脾氣又上來了?”阿吾孜阿洪說著抓住她的胳膊就往那個地方拖。
“別再使勁了,要不你的大脖子犯了,還得跑去買藥!”
隨著“啪”的一聲,喬麗盼罕的臉上挨了一巴掌,頓時眼冒金星,她撫摸著被打得熱辣辣的臉罵道:“哎,你這不可理喻的沒有用的家伙!”
“就會讓你看到的!”阿吾孜阿洪像一頭駱駝一樣大步邁來,撲向女人。女人掀起裙擺跑得比兔子還要快,邊跑邊激他:“讓我知道什么?還不是一樣,去吃你的藥吧,禽獸不如的東西!”
在黑黢黢的夜里,喬麗盼罕被追趕著一口氣拼命跑到了大街上,她驚恐地睜大眼睛惶恐不安。路燈像天上的星星一樣閃著光。女人回頭看看后面,沒有見到那個無賴的影子,稍微放下心來, 把裙子放下來,摸了摸發(fā)紅腫痛的臉,“畜生,前些天被你比作石榴、蜜桃的,讓你嘴饞的,不就是這張臉嗎?世上竟然還有這樣的男人!”
自言自語的女人想著早點趕到車站,找個車,早點回家。但她身上已沒有夠買車票的錢了,平時左掖右藏攢下的十元私房錢,今天進(jìn)城時買了車票,剩下的一些買了包子?!白詈檬悄茉谲囌靖浇錾贤l(xiāng),可那個無賴要是在車站等著該怎么辦呢?在那里跟他吵架,拉拉扯扯,如果被認(rèn)識的人看到,說不定會在村子里散布閑話……唉,好悔啊,怎么就跟這油嘴滑舌的家伙走呢……從前每到星期天,就把孩子帶到娘家,無憂無慮地玩,孩子們想吃什么就做什么給她們吃。今天我不在她們身邊,她們該多可憐哪!”
“哎……哎……喬……喬麗盼罕,是你嗎?”
在明亮的路燈下她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謶帧?dān)心、痛苦中低著頭往前走的女人吃驚地往發(fā)出聲音的方向望去,天啊,丈夫就好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似的,向她跑來。
他們無聲地并肩走到了一起。女人強忍著委屈和悲傷的眼淚, 低著頭,靜靜地聽著丈夫的表白。怎么辦呢,她剛回娘家的頭兩天, 他賭氣沒去接她??傻谌齑謇锞团闪怂隽x務(wù)工去挖渠,在工地待了三天。這期間孩子們有時候托給鄰居,有時在親戚家吃飯。今天終于干完活,趕著驢車帶上孩子們?nèi)ニ锛医铀?,可娘家人誰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家里大大小小都開始擔(dān)心她,趕緊出去打聽,才知道她坐車進(jìn)城了,于是丈夫就來找她。
他們倆并肩地走著,彼此感覺到對方的氣息。聽到丈夫這番話后,女人的心舒坦多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此時她那因憤怒、饑渴、痛苦而瘋狂的神經(jīng)平靜了下來,全身彌漫著既像欣慰又像渴望的感覺……
他們到村口下車時已經(jīng)是深夜了,天上那朵難看的云,早已不見了,滿天的星斗一團(tuán)團(tuán)的閃閃發(fā)光。
責(zé)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