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云嘎(蒙古族)
作者簡介
阿云嘎,蒙古族,1947年出生在鄂爾多斯牧民家庭。1976年開始發(fā)表作品,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集《大漠歌》、長篇小說《僧俗人間》、《有聲的戈壁》等。中國作協(xié)會員,現(xiàn)任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文聯(lián)主席。
一
那還是“文革”時期,“林彪事件”剛剛過去。那年深秋我?guī)е惠v馬車從公社出發(fā),朝著一個最偏遠的放牧點走去。那地方距公社很遠,大概要走大半天。那次我是去接新錄取的學(xué)生。一個多月以前,我以招生老師的身份在那片草原呆了十來天?,F(xiàn)在錄取名單終于確定下來了,九個孩子里錄取三個,并且派我把那三個孩子接到學(xué)校。
深秋的草原灰蒙蒙的,天氣已經(jīng)開始冷了。馬車在慢慢地搖晃。趕車的是一個中年人,一路上幾乎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大概是為了打發(fā)漫長而寂寞的路程,他不停地哼著歌,聲音很低。我注意聽了聽,是毛主席語錄歌。
我深深地嘆了口氣。說實話我心里很難過,那里有九個孩子,而被錄取的只有三個。那三個孩子是經(jīng)過生產(chǎn)隊領(lǐng)導(dǎo)和大隊革委會推薦,最后由公社革委會批準上學(xué)的,但還有六個孩子失去了上學(xué)的機會。我知道那六個孩子和他們的家長是多么失望!我甚至感到?jīng)]有勇氣面對那些家長和孩子。而最使我揪心的是小哈達和他的母親南斯勒瑪。那是一對孤兒寡母,他們已經(jīng)遭受過太多的不幸,這次小哈達上學(xué)的愿望又被擊碎了,那母子倆能承受得了嗎?
南斯勒瑪大約三十五六歲,她的兒子小哈達只有十來歲。南斯勒瑪遭遇很不好,她是個離婚的女人,剛生兒子不久就被丈夫拋棄了,她的生活一直很困難。一戶人家一旦生活變得困難,就很容易被人瞧不起。她的情況正是這樣。比如過年過節(jié),鄰居們?nèi)ニ野菽?,她無法拿出其他各戶那樣豐盛的食物款待客人。哪家鄰居辦喜事或為孩子過生日,她送的禮物也比別人遜色得多,而且她和兒子的穿戴也總是半舊不新的,上面還有補丁和塵土。這樣大家都感到掃興。但她被別人瞧不起的原因不單單是這個,她和她兒子還曾經(jīng)偷過東西!
那時候“文革”還沒有開始,“四清”運動卻搞得轟轟烈烈。小哈達那時候只有兩歲,突然病了,發(fā)高燒,昏迷不醒。她嚇壞了,哭著跑到公社請大夫,卻沒有錢買藥。她跑到供銷社門市部,那里有她一個表姐,她想跟表姐借幾塊錢,偏偏表姐又不在。就在這時候有人來門市部買東西,售貨員拿貨,顧客付錢。也許售貨員忘了,也許沒忘只是沒有很快把錢放進錢箱里,反正那錢就在欄柜上放著,總共是三塊幾毛錢。她把手伸了過去,剛拿到錢就被抓住了。正值“四清”運動高潮,這種“反面典型”當(dāng)然不會放過,公社那邊的電話打到生產(chǎn)大隊,大隊派民兵押著她回來,立即召開大會批斗。據(jù)說她當(dāng)時緊緊咬著牙關(guān),雙眼睜得大大的,溢滿了淚水,顯得很痛苦也很害怕,但一句話都不說。她出身歷史都沒有問題,偷的錢也不過是三塊幾毛錢,而且當(dāng)場被收回,因此批斗完了就放她回家。她流著淚跑回家,守在患病的兒子身邊。連續(xù)高燒幾天的小哈達突然亂喊亂叫起來,手腳亂舞,接著竟咬住了自己的胳膊。她嚇壞了,費了很大勁讓兒子張開了嘴,但兒子突然又再一次咬住了胳膊。她哭著,“咬媽媽,咬媽媽的胳膊……”她又一次讓兒子張開了嘴,把自己的胳膊送進了兒子的嘴里。兒子咬住了她的胳膊就沒有松開,小孩子尖利的牙齒深深咬進她的肉里。她流著淚喃喃著:“咬吧,兒子,把不爭氣的媽媽咬死算了……”過了兩天兒子退燒了,她卻似乎垮了。她見了人就紅著臉低著頭,從那以后她似乎永遠抬不起頭了。
她兒子小哈達偷東西時只有六歲。事情其實很簡單,那年公社舉行那達慕大會,跟她家做鄰居的幾個女人從門市部里一人買了一盒雪花膏,是很小的藍色鐵盒的那種。她也帶著兒子跟她們?nèi)チ碎T市部,但她沒有買雪花膏,她舍不得花那個錢。兒子大概是心疼母親,或者覺得那小藍盒很好看,就偷了一個女鄰居的雪花膏。一盒雪花膏不到一塊錢,但丟了東西的人總是很不高興,而且很快就懷疑到了她頭上,因為她有“前科”,還因為她也曾跟她們一起去過門市部。幾個女人一起去了她家,讓她拿出雪花膏。她當(dāng)時很緊張,臉變得通紅,不停地喃喃著“我沒有拿?!睅讉€女鄰居毫不客氣地進行了搜查,從枕頭底下搜出了雪花膏。女鄰居們倒沒有太為難她,只是訓(xùn)斥她怎么這么沒有出息,幾毛錢的東西也偷?她紅著臉不說話,她的兒子卻說,雪花膏是他“拿”的。其實他還分不太清楚偷與“拿”的區(qū)別。
一個窮人,再加上自己和兒子都偷了東西,她在周圍人心目中的地位就會一落千丈。誰都有權(quán)利毫無顧忌地對她表示厭惡……
南斯勒瑪母子的這些事情是我上次去那里聽說的。剛?cè)ノ疫€不認識她和她的兒子。告訴我那些事情的人叫海里布,是一個老頭,在生產(chǎn)隊隊部做飯。
二
上次我是騎著馬去的。我先從旗里乘坐汽車到了公社,到公社又找了一匹馬上路。落日時分,我走上一道高坡勒住了馬。坡下邊是一塊不太大的草灘,一些牧戶散落在那里。我數(shù)了數(shù),共有九戶。一點都不錯,這里就是我的目的地。早晨我從公社出來時,有人怕我迷路,就給我詳細地描述過這里的情況。那個人說,那里有一道高坡,坡下總共有九戶,有土房也有氈包,其中有一座磚房是那里的生產(chǎn)隊女隊長烏德巴拉家。我現(xiàn)在所看到的跟那個人的描述幾乎一模一樣。草灘西邊也是一道坡,那坡上有一處土房,那應(yīng)該是生產(chǎn)隊隊部。我便朝那里走去。那里早有人等我,大概聽到了我的動靜,土房里走出一個老頭和一個年輕女人。我知道這個女人就是生產(chǎn)隊隊長烏德巴拉。公社的人給我講過烏德巴拉的情況,她今年三十五六歲,五八年“大躍進”時就是全旗十大突擊手之一,后來“學(xué)大寨”運動中又當(dāng)過“鐵姑娘隊”的隊長,“文革”初也遭到了沖擊,但很快又復(fù)出,現(xiàn)在是公社、大隊兩級革委會委員,又是這個生產(chǎn)隊的隊長。
“路上累了吧?快進屋。我們等你半天了。”她說著,幫我拴馬,拿包。她顯得精干而自信,那個年代我在偏遠牧區(qū)見到過很多像她這樣的基層女干部。
走進了屋子,老頭給我倒洗臉?biāo)?/p>
烏德巴拉對老頭說:“海里布大叔,你去給招生老師做飯吧?!蔽也胖览项^叫海里布,大概是生產(chǎn)隊隊部的炊事員。
“今天你累了,吃完飯早點休息,明天見見家長和孩子們。”她說。
“說起來有意思,九個牧戶九個孩子,正好一家一個?!彼χf,又問我,“你們學(xué)校這次招幾個學(xué)生?”
“沒有最后定,過幾天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會來電話告訴我。不過,不可能把九個孩子全招去?!蔽倚α诵φf。
“好吧,咱們明天談。”她說。
第二天是這里的牧民帶著孩子來見我。他們滿臉堆笑,對著我謙卑地點頭哈腰,問我路上累不累,習(xí)慣不習(xí)慣這草原上的生活,接著就把身后的孩子推到前面。“就是這個孩子?!彼麄冋f,這孩子就是愛學(xué)習(xí),這孩子從不惹事,這孩子成天嚷嚷著要上學(xué)……說完這些話他們似乎不怎么拘束了,便熱情地請我到他們家吃頓飯,我婉言謝絕著,他們還是不依不饒,我只好說過幾天再說。確定錄取名單時招生老師也起一定作用,所以我才受到家長們?nèi)绱说木粗亍?/p>
我心里數(shù)了數(shù),已經(jīng)來了八戶,還差一戶。沒有來見我的是哪一戶呢?
晚上,烏德巴拉在自己家里招待我。她有個十三歲的女兒要上學(xué)。但她請我到家里吃飯跟她女兒上學(xué)沒有多大關(guān)系,因為像她這樣的身份,哪怕這里只招一個學(xué)生,她女兒也必定是首選對象。她之所以請我到家里吃飯,只是作為生產(chǎn)隊長對我表示歡迎的意思。
我跟著她到她家的時候,海里布老頭剛宰完一只羊,滿手是血,正把羊皮搭在墻頭,看見我笑了笑。家里還有兩個女人在做飯,肯定也是她的鄰居。這里還有好幾戶仍住氈包,但她已經(jīng)住房子了,房子面積不小,也很干凈,按當(dāng)時的情況她的生活應(yīng)該屬于上中等。女兒在里屋復(fù)習(xí)功課。
“我愛人在旗武裝部,是軍人。家里就我和女兒兩個人?!彼α诵φf,“為了陪你喝酒,我把鄰居們都請了,他們馬上到。”
很快她的鄰居們都來了。我看得出來,大家在她面前一個一個畢恭畢敬,說明她在這個小地方具有不可動搖的權(quán)威。她將她的鄰居一個個地向我做介紹,其實這些人我上午就見過。我心里又數(shù)了數(shù),還是八戶。
那個第九戶為什么還不露面呢?
三
第三天我還要到那些牧戶看看,進一步了解情況。烏德巴拉帶著我一家一家地走。我們走了八戶,還是昨天的那些牧戶,快到中午了,烏德巴拉說回去吃飯。
“不是還有一戶嗎?”我說,望著草灘的西南角。那里有一頂小小的舊氈包,外邊的羊圈也很小。其他戶上午我們都去了,唯獨那一戶沒有去,我知道那就是我來了以后一直沒有露面的那一戶。
“那一家嘛,去不去就是那么回事?!彼f。
“那家沒有孩子?”
“孩子倒有一個,一個十來歲的男孩。不過……”她笑了笑。那是一種輕蔑的笑。她又說,“你想去看看也可以。”
“當(dāng)然要去看看。”我說。
“那也只好下午去了。海里布大叔一定做好了飯在等你呢?!彼f。
其實我回到隊部的時候海里布老頭還沒有做熟飯。我邊幫他燒火,邊跟他聊起來。
“那些牧戶都去過啦?”他問。
“去了八戶?!蔽艺f,“住在最西南角的那一戶我沒有來得及去,那是誰家呀?”
“那是南斯勒瑪家。一個寡婦帶著一個兒子過日子。”海里布老人說。
“南斯勒瑪?她的孩子不想上學(xué)嗎?”
“誰不想讓孩子念書呀?但是……這上學(xué)的事,能輪到她家嗎?”老頭嘆著氣直搖頭。
“她……怎么了?”
“她?”老人的眼光悲哀起來,“該怎么說呢?反正……好事都不會輪到她母子倆?!?/p>
“為什么?”
老人沉默著,最后在我的再三要求下才說起了那母子兩個人的情況,我才第一次聽說了南斯勒瑪和她兒子的種種遭遇。他說得很慢,說起她兒子當(dāng)時發(fā)燒有多么嚴重,說起那個三塊幾毛錢,說起那個藍色鐵盒雪花膏,還有母子兩個人現(xiàn)在的生活……他邊說邊嘆氣,臉色像巖石般嚴峻。
“啊,原來是這樣?!蔽腋袊@著,終于明白這第九個牧戶為什么遲遲不露面了。
“其實,誰不想活得體面一點呢?那不都是生活逼的嗎?”海里布說著又嘆氣。
聽了南斯勒瑪母子的故事以后我心里產(chǎn)生了深深的同情。等我吃完飯,烏德巴拉也來了。
“我去看看南斯勒瑪?!蔽艺f。
“好吧,我陪你去?!彼χf。
四
我跟烏德巴拉正走著,她突然說:“那不是南斯勒瑪?shù)膬鹤訂幔俊苯又愫?,“哈達,你媽媽在家嗎?招生的老師要到你們家看看?!?/p>
于是我看到不遠處有一群羊,羊群旁站著一個小男孩。那男孩聽到了烏德巴拉的話,飛快地向我們跑來,但跑到一半的路,又掉回頭跑去?!皨寢?,媽媽,招生老師來了……”他喊著。我朝著男孩跑去的方向看,便看到一個女人正挑著水走著。她肯定就是南斯勒瑪了。
我們走到她家門口時,她也正好挑著水到了。海里布老人講過的那些事情立刻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我靜靜地望著她。她穿著帶補丁的舊衣服,頭發(fā)大概好長時間沒有洗梳過,但引起我注意的并不是她的衣服和頭發(fā),而是她的神態(tài)。那是一種深度的自卑、羞愧的神態(tài)。她想盡量露出笑容,但那笑容剛剛露出來便迅即消失,變成了尷尬和慌亂。是的,我看到的正是一個在生活和精神的雙重壓力下勉強支撐著的女人。正是她的這種神態(tài)深深地打動了我。似乎我的心在發(fā)顫,發(fā)冷。接著我又看到她的兒子。兒子就站在她身后,多好看的一個男孩呀,臉圓圓的,露出雪白的牙齒笑著,顯得那么興奮,好奇。
“嗨,你這個人怎么了?人家來你家,你得請客人進屋呀?!睘醯掳屠?zé)備道。
“哦,哦……”南斯勒瑪似乎更加慌張,紅著臉說,“請……進屋坐?!?/p>
她家真的很窮。她手忙腳亂地給我們倒了茶,又從木柜里拿出一盤奶酪擺在我們面前。接著她就不知道應(yīng)該干什么了,紅著臉低著頭站在那里,不停地搓著雙手喃喃著:“唉,我家里真的什么都沒有……”
“你就是不會安排生活嘛。”烏德巴拉喝了一口茶把碗放下說,“人嘛,不怕窮,就怕不會過日子?!?/p>
“是的,是的?!蹦纤估宅敿t著臉賠笑說。
為了讓她盡快擺脫這個尷尬的狀態(tài),我開始說話了?!澳氵@個孩子多大了?愿不愿意上學(xué)呀?”我問道。
“愿意倒是很愿意,不過……我們家這個情況……”南斯勒瑪笑著說,看了一眼兒子。她顯得那么沒有信心,仍然很自卑,但我也看得出來她聽了我的話以后很高興,眼里充滿了感激。
“應(yīng)該讓孩子念書,多好的孩子……”我說。
我當(dāng)時說這種話,一方面是為了安慰這母子倆,另一方面也是出于無意。我到哪一家也是說這些話,因為我是招生老師。但后來我才慢慢意識到,當(dāng)時我對這母子倆說這些話簡直是一種罪過!
“那好,那好……這個……我們……”她慌亂地說,“其實我們也希望……”
她似乎說不出完整的話了,她的兒子小哈達的臉看去像突然被陽光照亮了一樣發(fā)光。
“你們看,見了你們我都高興得不知道應(yīng)該干什么了。你們坐著,我這就……做飯?!彼f著,對她兒子說,“快去抱柴呀?!?/p>
小哈達像個受驚的黃羊一樣蹦起來就往外跑。
“行了,行了,我們還有事。”烏德巴拉不耐煩了,對我說,“咱們走吧。”
我看出來了,南斯勒瑪很想挽留我們,但又缺乏勇氣。于是她有點失望地送我們走出氈包。我們走出好遠我再回頭望去,看到南斯勒瑪和兒子還在門口站著,兒子還抱著柴火。
“社會上就有這么一類人,你說有什么辦法?”路上烏德巴拉感嘆著說,“她這種人,咳!”
我沒有說話,我看到一個幸福的人對不幸的人的鄙夷。我心里酸酸的。
“真不懂得行情??窗阉吲d的,她的孩子能上學(xué)?”她又說。
我心里針扎般地疼了一下。
五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比較晚,發(fā)現(xiàn)海里布老人把茶熬好了,把炒米、奶酪等早已擺在桌子上,他人卻不見了,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等我喝完茶他才回來。
“我跟你商量一件事?!彼掏掏峦碌卣f,“你去南斯勒瑪家吃一頓飯吧?!?/p>
“什么?”
“她今天一早來找我,求我去殺一只羊,她兒子還小,不會殺羊。我去了?!焙@锊颊f,“她說她想了一晚上,還跟兒子商量了好久,怎么也覺得應(yīng)該殺一只羊招待你。她說,看來家家都準備殺羊招待老師,她也想招待你一次……”
“不行,不行,這不合適?!蔽颐φf,“她生活很困難,殺羊干什么?”那時候還是大集體,牧民有權(quán)支配的只有自留畜。自留畜是按人口留的,南斯勒瑪家只有兩個人,她能有幾只自留畜?
“真的不行?”他細瞇的眼睛盯著我問。
“真的。她哪怕是把準備殺的羊賣掉,也可以貼補家里的生活?!蔽艺f得很真誠。
他沉默了好久說:“人這個東西呀……”我看到他眼睛里的失望和憤怒。
“怎么……?”
看來他很不高興了,沉默了很久才說:“你……是有文化的人,為什么傷一個可憐人的心?”
“不是……我不是瞧不起她?!蔽颐φf。但我已經(jīng)意識到我想得太簡單了,我不應(yīng)該忽略別人的善意。
“我這個人沒有文化,說話不分輕重。但我從來覺著,其實要看出一個人的品質(zhì)很簡單,就是看他對那些可憐的人、苦命的人、甚至做了錯事有這樣那樣毛病的人是什么態(tài)度?!彼f。
我明白老頭是在罵我,但我卻一點都不反感,因為我覺得他的話有道理?!澳銊e生氣,我去。”我說著站起來,拉起海里布就朝南斯勒瑪家走去。
很顯然南斯勒瑪把家打掃了一遍,比昨天干凈多了。她和兒子都穿上了半新的衣服,那大概是他們最體面的衣服。她很熱情地迎接了我和海里布。煮熟的羊肉很快端上來,她還拿出半瓶酒。
“我還專門去請烏德巴拉隊長了,她說不來?!蹦纤估宅斝χf。
羊肉瘦而硬,味道并不鮮美。但我卻放開肚子吃起來。這是我一生中一次很奇特的體驗,我不是為了吃而吃,而是為了不傷主人的心而吃。我吃了很多肉,還把那半瓶酒也喝完了。南斯勒瑪和兒子一直高興地望著我吃喝,臉上全是心滿意足的微笑。
當(dāng)我裝了滿肚子超量的酒肉離開她家的時候,她和兒子把我送了出來。我回頭揮了揮手,在醉眼朦朧中看到她眼睛里淚光閃閃。
六
從那一天起,海里布老人每天都給我講南斯勒瑪?shù)那闆r。
“你去她家吃了一頓飯以后,她說她一夜都沒有睡覺。她是高興呀,睡不著?!彼f。
“她昨天領(lǐng)著兒子把水井的井臺修好了。我們這九戶就那么一口井,大家只知道去取水,飲牲口,卻誰也想不起來修一下井臺,那井臺早就塌了……”他說。
“朝樂蒙家丟了幾只羊,南斯勒瑪去找,從晚上一直找到天亮,硬是把那幾只羊給找回來了?!彼终f。
“她說要去烏德巴拉隊長家。她說烏德巴拉隊長過去也幫助過她,她卻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說過……”他又說。
那幾天,我從隊部房子門口都能經(jīng)??匆娔纤估宅旑I(lǐng)著兒子走在草灘上,這家進那家出。她和小哈達都穿著那天穿過的衣服。從他們走路的姿勢我都可以看出他們是多么愉快。小哈達經(jīng)常東跑西奔,他大概是在追跳鼠什么的,那時候南斯勒瑪就站在那里等兒子。兒子跑一陣又回到母親身邊,兩個人手拉著手又繼續(xù)走去……
孩子上學(xué)已經(jīng)成了這里九個牧戶共同的熱門話題。其實錄取名額還沒有定下來,但大家已經(jīng)開始為孩子做新衣服買書包了??吹竭@樣的情況我開始感到為難。因為他們中多數(shù)人最后會失望的。當(dāng)然我想得最多的是南斯勒瑪。我想去看看她。我覺得有必要讓她明白,不是每一個孩子都能夠被錄取的,直接說不好開口,哪怕做點暗示也好。
我是中午去的,母子兩個都在,他們正在歡天喜地地看一個書包。
“別的人家又做衣服又買書包,我跟兒子商量,我們家沒錢,衣服不做了,就買了個書包?!彼f著,“快讓老師看看,這個書包怎么樣?”
小哈達把書包送到我手里。說實話,這是當(dāng)時在牧區(qū)能夠買到的最好的書包,用粉紅色尼龍布做成,分好幾層,每一層都有拉鏈,外邊還有好幾個兜兜。買這樣一個書包,也許要花掉他們家兩三個月的生活費吧?
“老師,這個書包好嗎?”哈達問。
“太好了?!蔽艺f。其實我還想說這個書包太貴了,但猶豫了一下沒說。我不想掃他的興。
南斯勒瑪笑著說:“貴了一點。但還是買了,不做衣服,書包應(yīng)該買好的。”
我在她家呆的時間不短,但始終沒有能夠?qū)@母子兩個人暗示什么。我是不忍心。在她和兒子的生活中,這幾天這樣歡樂的時候肯定很少。這是一種短暫而脆弱的歡樂,我為什么要打碎這個歡樂?
傍晚,我走上了北邊那道慢坡上面。這里視野開闊多了,九戶牧民家在越來越濃的昏暗中若隱若現(xiàn)。我突然感到很傷感。我給這里的人們帶來了什么?按說招生是一件好事,哪怕只錄取一個學(xué)生也是好事。但我沒有想到有些人會受到傷害,而且受傷害的又是最應(yīng)該同情的弱者。
七
大隊部有人騎著馬來通知我說,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讓我到大隊部等電話。那時候生產(chǎn)隊還沒有電話,我騎著馬出發(fā)了。我知道錄取名額定下來了。
那時候偏遠牧區(qū)的長途電話很不好打,要經(jīng)過很多話務(wù)站轉(zhuǎn)接,我在大隊部等了整整一天,到了晚上電話才來了。學(xué)校革委會主任通知我,我來的這個牧業(yè)點共錄取三名學(xué)生。
“三名?多錄取幾個不行嗎?”我問。我立刻想到了那些家長和孩子討好的、興奮的、渴望的眼睛,我真的不忍心讓他們失望。
“多錄取幾個?這個……”學(xué)校革委會主任在電話里猶豫著,“增加一兩個也許可以?!彼f。
“這里有九個孩子,最好都錄取?!蔽艺f。我知道哪怕從這里錄取八個孩子,小哈達肯定也上不去。
“九個全要?你是在開玩笑吧?”
“那……算了?!蔽揖趩实胤畔铝穗娫挕?/p>
我回到生產(chǎn)隊,就找烏德巴拉,告訴她說這里總共錄取三個孩子。接著我就哪兒也不去了,我有點不敢見那些家長和孩子了。過了兩天烏德巴拉拿著一張紙來找我說,推薦名單已經(jīng)出來了,按要求推薦了三個,已經(jīng)經(jīng)過公社革委會批準蓋章了。
我什么話都沒有說,把那張名單裝進包里就騎著馬離開了那里。我感到特別沮喪,甚至感到很痛苦。我完成了招生任務(wù),我不想再回到這個地方了。
但沒有想到,學(xué)校這次又偏偏派我來這里接新生……
八
……這樣,我第二次來到這個放牧點。我們是天黑以后到的,直接去了隊部,發(fā)現(xiàn)海里布老人在那里。
“大叔,麻煩你現(xiàn)在就去告訴烏德巴拉隊長,讓那三個孩子明天一早就來這里出發(fā)?!蔽覍先苏f。
海里布去了,我和車老板喝了點茶。車老板喝完茶就睡了,我卻睡不著。我走到外邊,朝東邊的草灘望去。什么都看不到,那里的草灘、牧戶已經(jīng)被濃重的夜色吞沒了。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南斯勒瑪和小哈達現(xiàn)在干什么呢?我想。她和他肯定很失望吧,是不是在哭……我突然后悔起來,當(dāng)初我為什么去看他們?為什么說那些鼓勵小哈達上學(xué)的話?是我讓他們看到了一個根本不可能實現(xiàn)的希望,最后又把希望粉碎了。我那不是折磨人嗎?
黑暗中傳來腳步聲,是海里布老人回來了。
“明天一早……沒有問題吧?”我問他。我真恨不得連夜逃離這個地方。
“沒問題?!彼f,“我給烏德巴拉說了,她現(xiàn)在正在通知那三家。她只是說,請你們明天一早把車趕到她家,從她家里出發(fā)。”
“為什么?”
“她說她的女兒行李多?!?/p>
我不好再說什么了。
夜里我跟海里布老人坐了很久,但我們很少說話,他低著頭不停地用煙袋抽煙,我看著跳動的油燈火苗發(fā)呆。
我終于忍不住了,問:“南斯勒瑪和小哈達……”
“哦,他們很好?!崩先苏f。
“他們……很失望吧?”
“那肯定。不過,他們早就習(xí)慣了……”他深深地嘆了口氣。
還能說什么呢?我只好沉默。
海里布看著我說:“那天我去挑水,南斯勒瑪也帶著哈達去了。我們就說起了孩子上學(xué)的事。她說她一開始還真抱著希望,高興得一夜一夜地睡不著,但過兩天也想明白了,她說好事哪能輪到她?……她還說,她很感謝你,這一輩子都不會忘了你……”
“是……嗎”
“她說孩子上不上學(xué)無所謂。她說你把她當(dāng)人看了……”
我的眼淚在無聲地流,幸虧燈光很暗,海里布老人看不見。
第二天一早馬車停在烏德巴拉家門前,我要帶著三個孩子離開了。大家都來為三個孩子送行。那些自己的孩子沒有被錄取的人們都給烏德巴拉的女兒送一些東西,有送一塊兩塊錢的,也有送奶油、奶酪的。我看了看,人們中沒有南斯勒瑪和哈達。我想看到他們,又怕他們來。
我突然看到南斯勒瑪領(lǐng)著兒子朝這邊走來。母子倆今天又穿起了前幾天穿過的衣服,那是母子倆最體面的衣服,小哈達還捧著那個漂亮的書包。是的,他像捧某一件貴重物品似的,用雙手把書包捧在前面。
大家突然安靜了,望著越走越近的母子倆。
我看到南斯勒瑪和哈達的臉色很平靜,看不到痛苦也看不到興奮,他們來到車前站住。
“孩子,把禮物送給姐姐?!蹦纤估宅斊届o地對兒子說。
小哈達捧著書包走到烏德巴拉女兒面前,把書包放到她手上。
“這孩子,怎么沒有一句話?說送行的話呀。”南斯勒瑪說。
“姐姐,到了學(xué)校好好學(xué)習(xí)?!毙」_望著女孩說。他的眼睛是那么純真。
“不跟老師說幾句話?”南斯勒瑪又提醒兒子。
小哈達朝我走過來了。我都有點不敢看他。他走到我身邊,突然抱住了我,把臉貼在我身上,又放開。
“行了,行了。不早了,走吧?!睘醯掳屠悬c不耐煩地說。今天她也要走,把孩子一直送到旗里的學(xué)校,順便見見丈夫。
我強忍著眼淚。馬車朝前走去,走出很遠我回頭望去。聚集在烏德巴拉家門口的人們早已散去了。草灘靜靜的,那九個牧戶的氈包和房屋在草原上靜默著。我突然看到了小哈達,他在趕著羊群出牧,而且不停地跑來跑去,大概是在追跳鼠吧?接著我還看到了南斯勒瑪,她挑著水桶正朝水井走著……
責(zé)任編輯 哈 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