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秋（滿族）

又一年了，我的父親，你究竟走了多遠(yuǎn)？在農(nóng)歷冬月的黃昏，我想起你，想起在我記憶中的你的斷續(xù)的一生——

每次

回家的路上

走到村口

往左側(cè)一扭頭

父親就凜然站立

挺拔的姿態(tài)是山坡優(yōu)秀的白楊

我無法描述你

給我以精神骨骼的父親

是的

在人生四十歲的時候

我正在用記憶的碎片縫合父親

你走的時候

我的肩膀剛剛和炕沿一般高

我的眼睛剛好看見你最后一縷氣息

在糊滿報紙的房頂彌散消失

那天的太陽落得很快

我的小手無力拽住那個血色的黃昏

正像我無力拽住 和你

在一起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時光

父親

你在我的心中抽象成

大約一米七六的健壯

腰桿挺直

長四方黃白臉膛

濃眉大眼

鼻梁高挺

嘴唇微厚

……

這是三十年過濾后

我僅有的能夠概括你的詞匯

這是你的儀表么

父親

三十年了我甚至在子夜的景深處

也聽不到你的聲音

你的聲音已從我的耳際

永遠(yuǎn)地消失

我張開空蕩的雙手

我抓不到什么

我不停地尋找你

一次次地從母親的口中探聽

母親說

你語速緩慢有力 鏗鏘

開會的時候

你一開口

四座無聲

有人打架的時候

你一聲吼

“戰(zhàn)斗”戛然而止

父親

你是我心中的英雄

母親說你

兩歲喪父

在奶奶和舅爺?shù)膿狃B(yǎng)下成長

你七歲的時候

村里發(fā)大水

小小的人兒騎在牛背

在濤浪滾滾的河中心呼叫

奶奶在這邊大聲哭嚎

你是不是從那一刻就長大了

你是不是從那一刻就獨(dú)立了

父親

是苦難喂養(yǎng)你長成剛健漢子

家里沒有土地

你到處給地主打零工扛長活

養(yǎng)活奶奶和家人

你還被抓過壯丁

但是

你機(jī)智勇敢地逃脫

讓夜色領(lǐng)路

以勝者的步伐

和晨光一起扣響家門

后來

村里的老人說是你積德行善

曾經(jīng)救過很多人

梁東塔子溝的那個人得了霍亂

你彎下腰身背起就跑

救了他一條命

母親說你樂善好施

家里僅有二升紅高粱的時候

聽說后街二娘家斷了頓

你還說服母親分給二娘一升

救命的紅高粱

合作社后

興起小片開荒

你頂著星星忍著前胸貼后背的饑餓

到紅砬北溝開荒種地

一片又一片

你要讓你的一群孩子填飽肚皮

那天你餓昏了

你眼睛里幻化出滿地的果實(shí)

一鎬頭把腳趾刨了

鮮血染紅了那片土地

你沒有停止拓荒

那一片土地上你的血滴在開放

母親說 那一年的玉米籽粒飽滿

父親 孩子們吮著你的血呀

你是個慷慨的漢子

夏天

上山采杏

你來回多次接母親的口袋

接一起采杏的大嬸子二嬸子的口袋

你一個人扛著一座山走在前面

汗水從你的脊背流淌成河

身后女人們淚水漫流成河

那個夏天

被我的父親高擎在肩膀

父親

你是個干莊稼活的好手

你后來是生產(chǎn)隊(duì)長

耪地 你總在第一行引領(lǐng)

扶犁趕車

你一甩鞭子

一個脆響

把天空抽得瓦藍(lán)瓦藍(lán)

壘石墻 你壘的那一段整齊美觀大方

總之 干什么活你都要比別人優(yōu)秀

所以 很少有人可以抵得過你

我的父親 你是不是很驕傲的呢

母親說 你餓死迎風(fēng)站 累死不彎腰

那一年 鄰居買回了栗子

哥哥姐姐沒有見過

趴在人家的門縫聞栗味飄香

你聽說后

滿臉漲紅

扛起兩百斤干柴到鎮(zhèn)上

之后 背回了栗子

你的一群孩子在你的眼睛里大口嚼食

再后來

你憑著干凈利落的手藝走四方

當(dāng)了一名瓦匠

壘磚垛 壘大墻給鄉(xiāng)親們蓋瓦房

我的父親 你把藍(lán)瓦灰磚砌成詩行

為一家又一家遮風(fēng)擋雨躲避霜寒

我的父親你名聲遠(yuǎn)揚(yáng)

直到你去世后多年

你的名字仍然是我們的名片

我們在十里八鄉(xiāng)行走

一提起是父親的孩子

人們都會高看一眼

回憶父親的種種好處

我的父親

你優(yōu)秀的品德

讓我作為女兒的額頭閃閃發(fā)光

父親

你的一生經(jīng)歷過大起大落

當(dāng)日子從一窮二白漸涌紅潤的時候

我們的天 空四柱傾折

那一年冬天

你和二哥去陡溝拉干柴

在返回的路上

轅馬受驚

你被壓在車輪之下

大腿和踝骨折斷

只有一根筋連著腳和身體

藤一般晃動

鮮血汩汩

泉水一樣染紅雪地

年幼的二哥

哭聲撼動山岡

你慘白的臉上露出從容

孩子你不要哭快去……

你沉穩(wěn)地教給哥哥自救

父親

你被送往醫(yī)院

你被判定截肢

你斷然拒絕

你斬釘截鐵

趁著月色逃出醫(yī)院

后來

你幸遇羈押在鄉(xiāng)村的骨科醫(yī)生

他的家傳手藝保住了你的腿

但是從此我們的家衰敗三年

欠債連連家徒四壁

但是我的父親你是英雄

車轅斷裂的時候

你沒有驚慌失措

腳踝斷裂的時候

你沒有驚慌失措

鋼筋穿透你的骨頭的時候

你大汗淋漓

你沒有喊叫一聲

你腳跛了 但是面對災(zāi)難

你能夠扛得起夏天的肩膀

當(dāng)然能夠扛起一個家庭

你的鋼鐵的脊梁在三年后

又舉起了紅火火的日子

面對貧窮

你從沒有絕望

面對一群茁壯的兒女

你高唱河北梆子

唱腔高昂在山梁回蕩

我的父親

你是英勇的男人

你的肩上馱著我們

登陸艱難的人生

我的父親

多災(zāi)多難

度過劫波又遭遇劫波

你的一生都在抗?fàn)?/p>

你自始至終都和命運(yùn)決斗

在五十一歲的時候

你被判為胰腺癌

我沒有看到過你的哭泣

但我記住了月光下全家的哭泣

在鄉(xiāng)下

這種病是洪水猛獸

所有的親人只能淚眼看著你的生命

滑向死亡

我記得你躺在土炕上看著輸液的液體

一滴滴下落

春天來了

你被扶起

看院子里的角瓜花開

看我背著書包從門外回來

你多么希望你自己重新站立

你多么希望和自己的孩子永遠(yuǎn)在一起

你多么希望把這些骨肉一個個

在霞光中扶上馬背

你多么希望……

我的父親

我從沒有見過你流淚

即便面對死亡

當(dāng)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來日不多的時候

你仍然沒有驚慌

你安排自己的后事

你選擇自己的墓地

你叫過村里有聲望的人

托付他們照顧我們

我的父親

你從容地安排好一切以后

在你五十二歲的那個春天

是的 我記憶中你是春天告別的

我明明記得是小苗出來的時候

可母親說是農(nóng)歷四月初二

是初夏

黃昏 我懵懂的黃昏

你去了

可是 父親啊

山村的哀痛卻不是我的哀痛

我只以為你又去蓋瓦房了

我只以為你還能從村口小路走回來

我尚不知道你將永遠(yuǎn)不屬于我

我尚不知道死亡的徹骨疼痛

孰料 這疼痛在以后的三十年里

一直在我的血液中繞來繞去

一直在夢中揪扯著我的魂靈

我滿腹的情愫

無處種植

父親

你給予我生命

你給予我眼睛

你給予我雙腳

我踩著你的足跡

一步一步走出大山

我把關(guān)于你的記憶的碎片打成包裹

背在肩上

一路前行

父親

你的一生多災(zāi)多難

我的這些年坎坷不平

我遇到過困難挫折甚至滅頂之災(zāi)

我趴在地上我不想起來

父親是你在抽打著我

你讓我像你一樣

一次次挺身而起

父親

我是你的女兒

盡管我越來越記不清你的容顏

盡管我越來越找不到你的聲音

但是

我的身上流淌著你的鮮血

我的骨頭注入了你的剛性

我的眼眸閃動著你的威武不屈

我就是你

我就是你的延續(xù)

我就是你的升騰

我在我的臉上

找到了你的災(zāi)難后的微笑

我在我的高亢的不屈服的聲音里

諦聽到了你的聲音

父親你沒有走遠(yuǎn)

我的父親

我在你的引領(lǐng)之下

走過苦難

搏擊苦難

痛斥苦難

把苦難跺在腳底

只是

四十歲了

我無法精確地講述你

我無法認(rèn)定你真的遠(yuǎn)去

真的

我在無數(shù)次重復(fù)的夢境中泣醒

只為挽留你不要走

只為踏千山萬水汗流浹背

要找更好的醫(yī)生給你治病

你仍然活著

你只不過生病了

我有能力治好你的病

……

我夢醒后唏噓唏噓 唏噓

我的父親你給與我鮮血骨肉精神和生命

給予我作為正直善良的人應(yīng)該具備的種種

我是你最小的女兒

我沒有回報你一滴水

無論我怎樣的跪拜

無論我捧著什么樣的物質(zhì)

你都不曾收納半點(diǎn)

一縷青煙

一縷青煙

我順著青煙的思路

走不近你啊

父親

我的父親

你是朗健的

寬闊的

大氣的

英雄的

堅(jiān)強(qiáng)的

完美的

所以從你走后我的嘴唇一直緊閉

你是富有的

你子孫滿堂

我們都沒有愧對你給予的

做人的本色

在這個世上

我們胸懷坦蕩面對一切

我們在陽光大路上行走

我的父親

你在山坡上站立

你果敢英勇的一生

你不屈不撓的一生

不會被一■黃土遮掩

你的旗幟

是我永遠(yuǎn)的方向

繁 星（外一首）

◎夏木西巴努?哈木扎耶娃（哈薩克族)

◎哈那提古麗（哈薩克族) 譯

繁星，是夜空的眼睛，

用遙遠(yuǎn)衡量與你的距離。

于是，燦爛往往是一份悠遠(yuǎn)，

人，總喜歡從星星中摘取一份美麗。

傲慢者把自己比作星辰，

熱鬧啊，藏藍(lán)的夜空。

啟明星、牽牛星，忙著嫁娶接生，

哈薩克人的名字從天堂下凡。

我們從來都是接受天贈，

天，屬于誰，

我們只擁有它的美麗。

浩瀚是宇宙的筆名，

星星是它的文字，書寫

人類看不懂卻要贊美的詩篇，

一行行，一首首…

從此有了永恒。

鄉(xiāng) 愁

世上沒有天生的英雄，

古人歷來勝我們一籌。

思鄉(xiāng)情深，歸心如箭，

渴望足下是巴斯拜的足跡。

陽光如瀑，

輕風(fēng)如唇。

陪伴遠(yuǎn)行的駝隊(duì)，

讓我們駛向童年。

暴雨洗綠了山坡，

讓人想起風(fēng)雨年代。

小溪的歌唱給春天，

小鳥吟詩，啄木鳥刻字，

記錄山水如畫。

幾多激情，幾多煩愁，

先輩依舊生活在庫勒斯泰草原，

英雄的山，英雄的樹，

山谷里流淌著英雄史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