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落天文學(xué)》的文章,其實在《西廂記》之前,曾經(jīng)有另一冊古書讓我大為癡迷,而且其程度遠遠超出《西廂記》,那就是《梅花譜》——不要誤會,這《梅花譜》既不是養(yǎng)花種花的手冊,也不是青樓名妓的花榜,而是一種清代的象棋譜。我在“文革”后期的1972年進入上海一家紡織廠當電工,那時還是個不太懂事的17歲少年。我所在的這家工廠棋風(fēng)甚熾,在當時的上海紡織行業(yè)小有名氣。那幾年,象棋成了我青春騷動期的夢中情人。我對象棋的癡迷程度,只要提一個細節(jié)就可見一斑:我家老式縫紉機上總是"/>
江曉原
我以前寫過一篇題為《迷戀(西廂記>,冷落天文學(xué)》的文章,其實在《西廂記》之前,曾經(jīng)有另一冊古書讓我大為癡迷,而且其程度遠遠超出《西廂記》,那就是《梅花譜》——不要誤會,這《梅花譜》既不是養(yǎng)花種花的手冊,也不是青樓名妓的花榜,而是一種清代的象棋譜。
我在“文革”后期的1972年進入上海一家紡織廠當電工,那時還是個不太懂事的17歲少年。我所在的這家工廠棋風(fēng)甚熾,在當時的上海紡織行業(yè)小有名氣。那幾年,象棋成了我青春騷動期的夢中情人。我對象棋的癡迷程度,只要提一個細節(jié)就可見一斑:我家老式縫紉機上總是放著棋盤,盤中總是有正在拆解的棋局,我甚至在午夜夢回想起一著,就會起身到棋盤上去擺放參詳。
就在這時我讀到了《梅花譜》。一種“驚艷”的感覺,讓我一下就為之傾倒。
在中國象棋的布局發(fā)展史上,《梅花譜》被認為是一部里程碑式的著作。在此之前,以晚明棋譜《橘中秘》為代表的早期布局理論,一直認為在開局中,只能用當頭炮對抗當頭炮(順炮或列炮),后手起馬是無法抗衡當頭炮的。而《梅花譜》一出,以八局精妙無比的“后手屏風(fēng)馬破當頭炮”,宣告了“屏風(fēng)馬足以對抗當頭炮”的布局新時代——直到今天,這一結(jié)論仍然是主流象棋布局理論所贊同的。
關(guān)于《梅花譜》的作者,我們所知甚少,只有書前的序中有如下一段信息:
安蹇先生姓王名再樾。字正己,康熙時人,家貧,性剛直,力學(xué)不求聞達,而世亦無知之者。抑郁無聊,為象戲以消歲月。得意疾書,爰成六則,遂名之目《梅花譜》。其間縱橫馳驟,不可端倪,真有行到水窮、坐看云起之妙,誠象戲之鉅觀也。
看來這是一位寂寞高手。當然,那時象棋也還不是真正能夠登大雅之堂的游戲(直到現(xiàn)在居然還有人認為中國象棋的地位在國際象棋和圍棋之下),所以那時的象棋高手也許很難不寂寞。
《梅花譜》八局“后手屏風(fēng)馬破當頭炮”被認為是全譜最精華的部分。上來第一局“破巡河車吃卒用炮打象”就先聲奪人,以大開大闔的陣勢誘敵深入,棄子奪勢,隨后自己也單騎突進,直搗黃龍,一連串匪夷所思的精妙殺著,令先行的當頭炮方防御全線崩潰,最終被逼人絕境。此后七局,局局都有突破和創(chuàng)新,謂之“有行到水窮、坐看云起之妙”,信非虛語。由此一舉奠定屏風(fēng)馬布局體系的地位。
在20世紀70年代,中國象棋的布局理論早已告別了初級階段,楊官磷的三集《中國象棋譜》在1957~1962年間出版,代表了那個時代布局理論的高度(我當時讀的是1974年第4次印刷的版本)。但是告別了初級階段的布局理論,對于非專業(yè)棋手來說有一個很沒勁的特點,那就是太平淡。因為現(xiàn)代布局理論中,雙方都走“官著”,即不犯錯誤的著法,于是四平八穩(wěn),最終走向“官和”——大家都不犯錯誤的著法,當然只能導(dǎo)向和棋。
可是在《橘中秘》和《梅花譜》之類的古譜中,那些精妙的殺法之所以能夠上演,恰恰是因為有一方犯了錯誤——盡管這種錯誤通常不容易被意識到,或者是業(yè)余棋手容易犯的。古譜中這種傳統(tǒng)一直保持到清朝末年。這種“有人犯錯誤”的棋譜,對于業(yè)余棋手來說有著更大的吸引力,因為那些精妙絕倫的殺法會給讀者以極深的印象;而那些導(dǎo)致精妙殺法能夠上演的錯誤,也會因此被深深記入讀者的腦海。
《梅花譜》被視為里程碑式的作品,并不是僅僅依靠八局“后手屏風(fēng)馬破當頭炮”。在傳統(tǒng)的斗炮局中,《梅花譜》也有極高的造詣,可以說它將《橘中秘》所代表的早期斗炮布局也推到了全新高度。它的“順炮直車破橫車”五局、“順炮橫車破直車”五局和“列手炮”五局,著法雄渾有力,同時卻處處充滿機巧,令人嘆為觀止。這里我可以舉一個親身經(jīng)歷的例子。
我自己當年的象棋水平,在我工作的紡織廠,排不進前五位(當年全國冠軍胡榮華來我廠表演賽——他一人以盲棋同時對抗我廠五人五局明棋——我就未能入選),但也許是因為我們廠棋風(fēng)甚熾,我1978年春進入南京大學(xué)后,居然四年都忝列校學(xué)生象棋隊的成員。雖然我在校隊排名最后(第七名),但在四年間對校外比賽竟保持了不敗紀錄。記得有一次比賽中,《梅花譜》就大放光彩。
那次是我們與南京師范學(xué)院(今南京師范大學(xué))隊比賽,我抽簽抽到的對手,據(jù)說是那年他們的全校亞軍。比賽開始后,走到第八回合,對方陷入長考,我就去洗手間了。我的一個隊友悄悄跟進來,低聲對我說:你怎么能那樣下?太危險了!我對他說:你看好,我回去他就會投降。隊友將信將疑。我回到棋局,對方繼續(xù)思考了幾分鐘后,果然投子認輸!這時相鄰各臺都還剛剛開局,我這臺居然八個回合就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奏凱收兵。
原來這一局我就是采用了《梅花譜》“順炮直車破橫車”第一局一個變例中的著法,讓對方落入了陷阱。雖然他右炮沉底并吃去我未動的左馬,對我左路形成凌厲攻勢,然而我的雙炮和右車引而不發(fā),已經(jīng)對他構(gòu)成絕殺。當他開始長考時,已經(jīng)意識到情形不妙,但長考的結(jié)果使他看到無論怎樣挽救都已經(jīng)無濟于事,所以決定不再死拼下去,而是早早投子認輸,接受一個體面的失敗。
但自從念研究生以后,我對象棋的興趣煙消云散,棋藝自然也早已不復(fù)當年。如今我電腦中有電子版《梅花譜》以及許多其它象棋古譜,偶爾在電腦上打打譜,或參詳一番高手對局,那也只是一種懷舊情結(jié)了。
《梅花譜》有中華書局1926年排印本,校閱者居然是呂恩勉。10年后的第6次印刷,當時定價“國幣”三角,如今網(wǎng)上舊書索價140元人民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