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勇
2008年初,終于把新版《魯迅全集》一套18本買回來。990元,許多人都覺得貴,我也認為不便宜,但還是決定買。我不研究魯迅,為什么要買《魯迅全集》呢?許多事情大概是沒辦法追問原因的,比如,買《魯迅全集》就沒什么道理好講,只是覺得應該買一套。有一套在身邊,心里好像才能踏實。
其實,在這之前,我差不多也有一套《魯迅全集》,只是那一套零零碎碎購買于不同時期,有精裝本,有單行本,還好幾種版本。放在書架上,參差錯落,也算一景。我上大學那一年,1981年版的《魯迅全集》正好問世,但當時一是不知道買,二是即使想買也沒那么多錢——上大學時實在是太窮了,雖然也買了一些書,但見到一套16卷的大部頭肯定不敢動什么念頭。當時講“現(xiàn)代文學史”的是王德祿先生,他研究魯迅頗有心得,課也講得流暢舒展,密不透風。一年的文學史課似乎就有半年泡在魯迅的世界里,讓我受益匪淺,但大學四年,魯迅的書卻一本沒買。
畢業(yè)之后,工資甚低,書卻逐漸買得多了起來。一次逛書店,偶然發(fā)現(xiàn)有魯迅著作的單行本,一看是1973年版的。白皮,小32開本,但價錢實在是便宜。我這幾本中,最貴的是《且介亭雜文二集》,只有四毛六,薄薄的一本《野草》才兩毛錢。我把書店里的單行本悉數(shù)買回,總共9本。這個版本無注釋,而且又嚴重不齊,但我似乎開始有了自己的“《魯迅全集》”。那兩年,配合著這套《魯迅全集》,我細讀了一遍劉再復先生的《魯迅美學思想論稿》——這是一本購買于魯迅故鄉(xiāng)的書。1986年,我陪系主任去蘇杭一帶為學校購書,至今依然納悶此等好事如何就落到了自己頭上。系主任也講“現(xiàn)代文學史”,又研究魯迅,紹興自然是必去的。記得那是四月,北方還有寒意,南方早已遍野春光。我們在紹興城里走走停停,賞百草園,觀三味書屋,然后在咸亨酒店里坐下來,要黃酒一碗,茴香豆一碟。酒和豆橫豎沒吃出什么滋味來,卻記住了店里的一副對聯(lián):“店小名氣大,老酒醉人多?!?0年一晃就過去了,后來再也沒去過紹興,不知那副對聯(lián)可還在否?
后來就跑到山東讀起了研究生。因為是文藝學專業(yè),導師又總是催逼著我們在西方文論處下功夫,魯迅的書就暫時不去想它了,只是買過一本魯迅翻譯的《苦悶的象征出了象牙之塔》。當時研究生還沒有批量生產(chǎn),也就比較金貴,金貴的結(jié)果是一個年級配有一個學習室?!强烧媸莻€自在的地方,偌大的空間稀稀疏疏擺放幾張書桌,我就常常置腳丫于桌上,身體成一“對”,方才抽煙翻書。累了與人扯幾句淡話,要不就干脆練起了拳腳。學習室有一矮胖柜子,鐵將軍把門。但那柜子似乎年代久遠,四周縫隙寬大,眼睛湊上去瞄,里面塞得滿滿的書。當時我輩均為青壯小伙,力比多過剩,又無處發(fā)泄,便時常拿那柜子出氣。這個揣一腳,那個搖兩下,日久天長,縫隙越發(fā)寬大。終于有一天,柜子沒形了,里面的書撐脹著,似乎要奪路而逃。當然,它們是逃不掉的。一日,我等數(shù)人一陣連環(huán)腳后,柜子轟然臥地,我輩便如土匪下山,一陣哄搶。別人搶了些什么我都忘卻了。我只知道自己搶的是魯迅著作的單行本。搶到手后,剔除那些重復的,不多不少又是9本。
這套單行本大概許多人沒見過。紅皮,扉頁上印有“人民文學出版社”字樣,卻并非正式出版,而是“征求意見本”。書內(nèi)有出版社一頁“編印說明”,日:
為了適應廣大讀者的需要,我們準備陸續(xù)出版魯迅著作單行本的注釋本,由各地工農(nóng)兵理論隊伍和大學革命師生分別擔任各書的注釋工作。為慎重起見,各書的注釋初稿我們將陸續(xù)排印少量征求意見。懇切希望同志們就題解和注釋的內(nèi)容、文字等各方面提出寶貴意見,以便我們據(jù)以修改。意見請徑寄我社魯迅著作編輯室。
后書落款日期。這9本中,最早的日期是1977年3月,最晚的是1978年5月。這套單行本注釋詳盡,但注釋者也確如“編印說明”所言,是工農(nóng)兵與革命師生共同勞動的結(jié)果。比如,《準風月談》的注釋者是“鞍山鋼鐵公司工人理論組”和“遼寧大學中文系”,《兩地書》的注釋者是“三七五一四部隊理論組”和“廈門大學中文系”。但似乎沒見有“大寨理論組”或“小靳莊理論組”與某所大學革命師生聯(lián)合注釋的本子。那個年代,乍暖還寒,出版社注釋魯迅,居然要發(fā)動革命群眾。今天看來,此舉可謂搞笑,但在當時,卻也十分正常。
有了九九一十八冊單行本,我的《魯迅全集》的隊伍顯然壯大了許多,再買全套的精裝本就覺得有點虧。有一段時間,找魯迅的單行本成了我購書的一項主要任務。我去圖書館抄齊了魯迅著作的單集目錄,又劃掉自己已有的,便時常揣著書條在書店里轉(zhuǎn)悠。有一天,終于發(fā)現(xiàn)了1995年印刷的一套單行本,便買回來6冊。這6冊書壓膜封面,又套印著最初成書的封面,簡潔明快,清新可人。不過,看版權(quán)頁,與1981年版的《魯迅全集》似有不同。因為書上標明的版本有1979年的,有1980年的,還有1993年的。其中《集外集》標明的還是1973年的,注釋做得卻井井有條。為什么自己那幾冊1973年的沒有注釋呢?至今依然沒弄清楚。
慢慢地,我明白憑單行本是湊不齊《魯迅全集》的。比如,魯迅的書信、日記會出單行本嗎?我至今沒見過,恐怕也確實不曾出過吧。為了讓自己的《魯迅全集》成個樣子,看來必須得買一些精裝本了。1997年盛夏的某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書店里擺出一些《魯迅全集》,瞧一瞧,顯然是庫存積壓之書,并不成套,卻是正中下懷。立刻回家找書條,細比照,一下子買回來5本。當時書店亦有“日記”兩卷,但拿起來放下幾次。終于沒買。那個年代,囊中依然羞澀,一本書在手,常常反復掂量,才能決定取舍。既然已做成5本精裝書的大買賣,那兩本就決定暫時放棄。不久,謝泳兄贈書一冊:《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微觀研究》,見里面收有《魯迅、郁達夫日記的比較閱讀》一文,粗粗一讀,便有收獲,急忙去書店尋那兩卷日記。然而,存放《魯迅全集》的書架卻已舊貌換新顏。一時悵然若失,不知如何是好。
慶幸的是,除日記和對我來說用處不大的最后一卷“索引”外,我的《魯迅全集》已經(jīng)齊整。這是我仔細核對之后的結(jié)論。
搜集《魯迅全集》的那些年月,我正在一所高校教書,卻從來也沒講過“現(xiàn)代文學史”,魯迅便成了我的私人愛好。及至來北京求學,迫于生計,不得不去一個地方講課。聯(lián)系人告我只有“現(xiàn)代文學”,敢不敢講。心想,靠《魯迅全集》撐腰墊底之人,豈有不敢講之理?于是便應承下來。凡三輪,課上得好不好且不去管它,只知自己小有收獲,或許這就叫得魚忘筌?講作家作品,須得知人論世,就把與魯迅相關的“家當”先弄到北京,并陸續(xù)添置些家當。這些家當中,王曉明的《無法直面的人生——魯迅傳》初讀甚喜,后來一琢磨,覺得又有矯枉過正之嫌。林賢治的《魯迅的最后10年》買來便讀,當時
正值“非典”初起,民間疑云密布,不禁感慨。日本人藤井省三的《魯迅<故鄉(xiāng)>閱讀史——近代中國的文學空間》,從一篇作品看中國大半個世紀的風云變幻,其治學功夫不由得讓人心生敬佩。錢理群先生的書前有《心靈的探尋》壓箱底,后有《與魯迅相遇》置案頭,卻只是讀到他在《文藝爭鳴》上的連載文章時才有了震撼,此文名為《魯迅:遠行之后(1949—2001)》。讀周海嬰《魯迅與我七十年》,上記羅稷南在1957年問毛澤東:要是今天魯迅還活著,他可能會怎樣?毛沉思片刻,沖口而出:以我的估計,他要么是關在牢里還是要寫,要么他識大體不做聲。讀到此處,始而震驚,繼而沉思。海嬰寫到此處,說是“孤證”。后來“毛羅對話”眾說紛紜,黃宗英始出面作證。我卻覺得夯實與否也許已不太重要。以前不是常說,“藝術(shù)真實”比“生活真實”更真實嗎?我們何不把它當作來自“生活真實”的“藝術(shù)真實”?
近水樓臺,還聽過王富仁先生的一次講演。那是2001年的10月16號,我早早就去到那個能放200多人的階梯教室占座位。他講“魯迅與2l世紀的中國人文精神”,卻從古及今,縱橫開闔,時有冷嘲熱諷隔山打牛之語呼嘯而至,臺下頓時掌聲一片。1994年春,借開會之機,曾隨數(shù)人去王先生家拜訪。王先生先是給我們散紙煙,然后就談笑風生,笑聲和著煙霧在室內(nèi)游走,至今不能忘懷。然而,我還沒畢業(yè)的時候,就傳出王先生要遠走南方,忽然便有失落之感。我想,就像我有一套《魯迅全集》心里才踏實,北師大沒有王富仁豈可踏實乎?那次聽他演講,許多人可能是為了“過癮”。我除了這“過癮”,或許還有一層送行的意思吧。
2005年夏,坐夕發(fā)朝至的車,我去上?!稗k事”,且決計當天就趕回北京。此前上海只去過一次,還是當年與那位系主任轉(zhuǎn)車路過,匆忙得幾乎沒有留下過多少印象。至中午,事已辦完,車依然是夕發(fā)朝至,就決定去魯迅故居看看。遂購一地圖。先確定自己的位置,然后丈量去魯迅故居的距離。叫出租車,說要去山陰路看魯迅,司機便大包大攬答應送到。然而,他終于也沒有找到確切位置。我想是不能怪他的,就讓他在魯迅公園門口把我放下,繼續(xù)打聽。問三五人,始見“大陸新村9號院”。時值正午,七八個結(jié)伴的日本游客剛走,解說員就陪我一人在那三層小樓上下走動。她給我講解這個房子每一層的功能,我問,為什么孩子和保姆的房間要放在三層呢?答曰:三層陽光好。
我在刺眼的陽光下走出大陸新村,也走過環(huán)繞著魯迅故居的住戶和門前那個修自行車的老頭兒,然后徑直前往魯迅公園。在這個不大的園子里,我靜靜地坐了一下午,想著一些大大咧咧的說法。有人斷言,魯迅的世紀漸行漸遠,胡適的世紀已然來臨。這種說法也許有點道理吧,因為自從讀了胡明先生的《胡適傳論》,我對胡適的看法已改變了許多,但我依然時常懷疑。我在想,一個后極權(quán)主義的時代,不可能與奧威爾《一九八四》里的描述有太大差別。
也許,就是在那個園子里,我決定必須買一套新版的《魯迅全集》。如今,這套《魯迅全集》已經(jīng)擺放在我的書架上,與它一并買回來的還有曹聚仁的《魯迅評傳》,王彬彬的《往事何堪哀》。而那套參差錯落的《魯迅全集》,就并排站在新版的《魯迅全集》旁邊,它們相互問候之后就一齊盯向它的主人,仿佛是在詢問:你的重新閱讀什么時候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