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補充說明》,我拜讀了,十分感動。他這樣心平氣和地交換意見,使我欣賞到一種寬容的學術(shù)風范。由于見聞所限,我迄今仍未能讀到侯先生的《(宋詩選注)不選(正氣歌)之原因》一文,和彌松頤先生的《“錢學”談助》一文。連《文學遺產(chǎn)》(2006年第4期)王水照先生的《(正氣歌)所本與(宋詩選注)“錢氏手校增注本”》一文,我也是在拙作“謎仍未破”一文寄投《博覽群書》編輯部后,才在江西省圖書館過刊室偶然發(fā)現(xiàn)的。我為"/>
劉世南
侯長生先生在《博覽群書》(2008年第10期)發(fā)表了《關(guān)于<《宋詩選注》不選《正氣歌》之原因>的補充說明》,我拜讀了,十分感動。他這樣心平氣和地交換意見,使我欣賞到一種寬容的學術(shù)風范。
由于見聞所限,我迄今仍未能讀到侯先生的《(宋詩選注)不選(正氣歌)之原因》一文,和彌松頤先生的《“錢學”談助》一文。連《文學遺產(chǎn)》(2006年第4期)王水照先生的《(正氣歌)所本與(宋詩選注)“錢氏手校增注本”》一文,我也是在拙作“謎仍未破”一文寄投《博覽群書》編輯部后,才在江西省圖書館過刊室偶然發(fā)現(xiàn)的。
我為什么看了《新華文摘》對侯、彌兩文的“論點摘要”后,就寫出那篇文章呢?
(1)認為《吹景錄》、《茶香室叢鈔》本意并非貶抑而是肯定《正氣歌》的“有所本”,錢先生以此為不選理由,站不住腳。我對錢先生是極其宗仰的,看過拙著《在學術(shù)殿堂外》一書的可以了解這一點。但我本著“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及“事師有犯無隱”的原則,對錢先生不選《正氣歌》竊以為非,因而直質(zhì)所疑。
(2)我是吉安人,是文天祥的鄉(xiāng)后學,一生崇拜他。每次在課堂上講解《指南錄后序》時,念到“求乎為臣,主辱臣死有余僇;所求乎為子,以父母之遺體行殆而死,有余責”,我總十分激動,泣不成聲?!爸i仍未破”一文會寫出“白天說夢話”這一很失禮的短語,正是感情激動的緣故。這里我向侯先生道歉。
(3)2008年中秋,望月有感,寫了五律兩首,中有“鯨吞官德敗,準戰(zhàn)博徒橫”之句,深感近幾年間,外逃貪官4000人。帶走贓款500億美元,而城市中到處賭博,因而又有“正氣方寥落,分明月獨寒”之句,認為現(xiàn)在更應(yīng)高揚正氣。
(4)錢鍾書先生《槐聚詩存》中有一首七古《剝啄行》,寫他抗戰(zhàn)時期。雖身隱孤島,卻堅決拒絕汪偽說客,不當漢奸,表現(xiàn)了凜然大節(jié)。劉夢芙先生在《二錢詩學之研究》一書中,分段鈔引,特加闡釋錢先生堅貞不屈的民族氣節(jié)。我據(jù)此認為錢先生更應(yīng)選《正氣歌》,而居然不選,更覺得是謎。
現(xiàn)在讀了侯先生的“補充說明”,雖然謎尚未解(看來由于錢先生已作古,無由與之辯難,只有我們自行揣度了)。但嚴顏是否“斷頭將軍”,侯先生卻給我解決了。他引了《石遺室詩話》有關(guān)文字,還指出常璩早已不取嚴顏。恰好最近閱讀清人嚴可均的《鐵橋漫稿》,卷二有《讀(三國志)》兩首七絕。其二云:“蛟龍要戲蜀江春,白水涪關(guān)血洗塵;一個生降嚴太守,到今說是斷頭人?!边@不也是批評文天祥用事有誤嗎?可見錢先生說“邏輯存在問題”是正確的。
為了回應(yīng)侯先生文,我又到省圖找到王水照先生那篇文章再看。原來日本學者小川環(huán)樹先生也以為《宋詩選注》不選《正氣歌》是個謎,可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據(jù)王先生介紹,錢先生的《容安館札記》,以及致彌先生的信,都認為《正氣歌》全本前人;致日人荒井健先生的信,認為《正氣歌》“排比近俗調(diào)”,并且徑指為“蹈襲”??傊?,《宋詩選注》所以不選《正氣歌》,只是因為錢先生對它有“藝術(shù)上的保留”。
謝謝侯先生對我“謎仍未破”一文的鼓勵,他說我對《正氣歌》的創(chuàng)作方式、技巧、方法進行了詳細探討,這種細致入微的分析,使他對《正氣歌》有了新的認識。我其實只是說明“有所本”是古人大力肯定的一種創(chuàng)作方法,它與“蹈襲”不是一回事;“俗調(diào)”云云,則更是一種主觀印象,猶如歐陽修欣賞林和靖詠梅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黃庭堅則認為不如“雪后園林才半樹,水邊籬落忽橫枝”。只是個人的藝術(shù)口味不同。
現(xiàn)在就退一步說,即使《正氣歌》在藝術(shù)上有不足之處,我們只要想一想,文天祥是在什么情況下寫出這首詩來的?被囚禁在污下幽暗的土室里,長期忍受著水氣、土氣、日氣、火氣、米氣、人氣和穢氣的薰蒸,經(jīng)受著亡宋皇帝的勸降、忽必烈君臣的威逼利誘,從物質(zhì)到精神,受盡折磨,在這種艱危情況下,他唱出這么一首驚天地泣鬼神的《正氣歌》來,這正是尼采說的用血寫成的。對這樣的作品,我們怎能要求它“吟成一個字,拈斷幾根須”,“新詩改罷自長吟”,做到“毫發(fā)無遺憾”呢?坦白說,“藝術(shù)上的保留”,“審美感受”不足,這種閑情逸致,未免褻瀆了這一神圣的篇章吧?
我真為錢先生惜!這是賢者之過。如果當時能選《正氣歌》,而又在注釋中指出嚴顏、嵇紹等用事有誤之處,這不是兩全其美嗎?
李裕民先生在《錢鍾書<宋詩選注>發(fā)微》(見《社會科學評論》2008年第3期)一文中,曾指出“錢鍾書學識上的缺陷和偏狹”。“偏狹”例證之一是,“書中對道學家哲理詩是全盤否定的。……文天祥的《正氣歌》,按照他的評判標準是完全符合的,卻偏說它藝術(shù)性不夠,也許是因為它反映了理學家思想最高境界?”
這是李先生對“謎”的一種破解,足以證明王水照先生所說的,這個謎將長期討論下去。
我倒是從李先生此文感到一種新鮮氣息,即對“文化昆侖”錢先生,我們這些后學的思想越來越解放,敢于質(zhì)疑問難,不為賢者諱。例如李文就順著錢先生《宋詩選注》香港本前言的一句話:“個人學識上的缺陷和偏狹也產(chǎn)生了許多過錯”,接著直率地指出他“主要的缺陷在于歷史素養(yǎng)有欠缺,不太懂考據(jù)”。舉了好些例子,如“將歷史上的宋江和小說中的宋江混為一談”;“宋士大夫并非是不敢說‘一點點公道話的膽小鬼”;對兩宋道學家聲勢“純屬想當然之詞”;宋代詩人年代“次序先后顛倒者甚多”,“對作品缺乏必要的考辯”;“對版本不甚留意”?!捌M”方面,除上文已談的不選《正氣歌》外,還說了“書中對婦女的作品均不取”;隨意給蘇轍加上“愛吹捧、拍馬屁”的惡名。
錢先生是“喜聞過”的,《管錐編》第五冊盡是讀者的批評意見,充分證明這一點。如果他尚健在,讀了李文,一定樂有此諍友。
學術(shù)就是在這樣不斷地交流中發(fā)展的。所以,無論是侯先生、彌先生、王先生,還是李先生,我們對前賢的評議,都是為了推動學術(shù)的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