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振文

2008年10月19日是個星期天，也是在地壇舉辦的第八屆北京圖書節(jié)閉幕的前一天，手里正好有同事送的三張門票，我和愛人孩子決定到久聞大名的地壇書市轉(zhuǎn)轉(zhuǎn)。

這天的天氣很熱，但公園里買賣雙方交易的氣氛更熱。沿著公園寬闊的甬道縱橫布置著一列列不計其數(shù)的簡易棚屋，剩余不寬的走道上和各個書屋里擠滿了買書的人，要想靠近某一個書屋是很難的事，就連正常邁步走路都不容易，只能隨著人流往前自然蠕動。所謂看書，就是看書屋老板用軟筆書寫的高掛在棚屋屋檐上的重點書廣告，所謂重點書，往往就是該店打折最狠的大部頭叢書和套書。有兩種書在這種廣告中的出現(xiàn)頻率頗高，一種是《莎士比亞全集》，一種是《魯迅全集》，莎士比亞是西洋作家的翹楚，但本人不太關(guān)心，可是高掛在紙條上頻頻出現(xiàn)的魯迅二字卻很有點觸目驚心。為了一探究竟，我和愛人擠進一處有這種廣告的書攤，一眼就看到很是熟悉的包裝整齊的18卷本《魯迅全集》，問價格。老板說是100塊。這個價格相對于差不多上千的定價來說是很便宜的，甚至可以說是太便宜了，愛人看著我說：“買嗎?買吧!”她也知道我有一套1981年版16卷本的《魯迅全集》，她也知道對于像我這樣在和魯迅密切相關(guān)的單位工作或者用俗話說叫做吃魯迅飯的人來說，該買這樣一套新版的《魯迅全集》。老板當然不知道我在什么單位工作，但他顯然看出了一點什么，說：“價格不用考慮，這里最便宜，就看你要不要?！蔽耶斎皇窍胍惶仔掳妗遏斞溉返?，只是高昂的定價延遲了這個欲望的實現(xiàn)，但考慮后讓我決定不買的卻正是這個低廉的誘人的“不用考慮”的價格。

在我的感覺和經(jīng)驗里，對一個讀書人來說，買一套《魯迅全集》就應(yīng)該是一件奢侈和昂貴的事情，而肩扛一套沉甸甸的《魯迅全集》往回走時腳步的輕快和心情的愉悅也有相當部分就來自于這種奢侈和昂貴。

差不多20年前，那時候1981年版《魯迅全集》也就出版了四五年，我還是河北省一所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大一的學(xué)生，第一學(xué)期就要結(jié)束的時候，仔細比較過我們正在開設(shè)的各門功課后，我決定將來畢業(yè)時報考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研究生。做了這個決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通過各種途徑向前輩們咨詢學(xué)問之道，一位當年畢業(yè)留校的學(xué)兄向我秘授機宜說，學(xué)現(xiàn)代文學(xué)，首先拿出一年的時間看魯迅，然后再通讀其它。從第一卷開始，一本本《魯迅全集》從圖書館借出來，看完了，也真是差不多一年的時間。當然不光是看魯迅的著作，也看各種魯迅研究的專著和文章，看多了，就琢磨出來一點小感想，寫了平生第一篇“作文”以外的文章，題目是《從個性解放談魯迅早期思想的統(tǒng)一內(nèi)容》，寫完了，不無得意但更忐忑不安地交給一位讀過田仲濟先生研究生的老師看，讓我受寵若驚的是老師認真看完了我的那篇今天看來很是幼稚的“論文”，并且鼓動我參加學(xué)校正在舉辦的青年論文競賽，過了一陣子，結(jié)果出來了，我的文章獲得了這個論文競賽的三等獎，獎品是一本厚厚的《英語動詞詞典》。從圖書館借《魯迅全集》看，覺得特別值，同樣是一張借書卡，別的書借出來往往是一本卷角、缺頁或者沒了封面的舊書，一看就是經(jīng)歷過了無數(shù)代學(xué)子的翻看，而《魯迅全集》卻往往很干凈，而且在我當時的印象中是所有書籍中裝幀最精致的。每天晚上，把教室的課桌打掃干凈，到廁所把手洗了，小心地把一冊印刷精美的《全集》從結(jié)實的封套中取出來，細心地掀開富有質(zhì)感的內(nèi)頁。經(jīng)過這一番前奏，人的身心漸漸開始處于沉靜的狀態(tài)，之后的閱讀經(jīng)常進入神圣和忘我的境界。在那個物質(zhì)貧乏的年代，閱讀《魯迅全集》得到的愉悅確實不光是來自文字符號背后的所指，也還來自于精美的紙張工藝品給人的身體感官帶來的舒適。看完《魯迅全集》，再看《郭沫若全集》、《茅盾全集》就只是內(nèi)容的攫取，而沒有了這種儀式感和神圣感。

《魯迅全集》看到一半的時候，由于考試考得不錯，得到了一筆獎學(xué)金，數(shù)額很是不小，但該花錢的地方也很多，比如，很想置辦一套從沒穿過的西服，以獲得異性的好感；也很想借此機會買一個平時不太敢想象的錄音機，以提高英語的水平。當然，學(xué)英語是買錄音機的一個借口或者說用處之一，那個年代，穿身西服、拎著個錄音機，邊走邊放著李玲玉甜潤的情歌，那可是一種最酷的扮相。這樣，怎樣使用這筆第一次靠自己的能力得到的意外之財，就成為一個頗費腦子的事情。但最后還是決定買一套《魯迅全集》，因為買西服和錄音機這類有明顯實際用處的購物計劃，可以相機和父母交流，而花一筆很大的錢買書就很難和讀書不多的父母說清楚。想定了之后，某一天下午，揣上衣兜里從來沒有擁有過的一筆“巨款”50元直奔當時最大的新華書店。1981年版的《魯迅全集》沒有新版“全集”的那個紙箱子，兩個售貨員用兩層牛皮紙手法熟練地為我把16本精致的全集捆扎在一起，當她們在那兒手指翻飛地忙碌的時候，我在一邊自得又多少有點緊張地等待著我的這次有點夸張和奢侈的收獲。那時候的人窮，但是都愛買書，只要是和學(xué)術(shù)沾邊的書，也不管它說的是法律還是經(jīng)濟，一律購買之。實際上。買書、藏書、看書，在那個時代是件時髦的受人尊敬的甚至也受女孩子青睞的事兒。我們班上幾個愛看書的人買書都不少，但自從我買了全套的《魯迅全集》，這些人就顯得小打小鬧，只能甘拜下風(fēng)。

沉甸甸的一捆書扛回8個人一間的宿舍，和其它的書一起碼在床邊上，《魯迅全集》頓時顯得像是書中的貴族。但也因為它實在是太精致了，就不忍心像其它書一樣拿它去閱讀，有公家圖書館的書可看，自己的書就可以省著點兒。就這樣，一直到看完從圖書館借的《魯迅全集》，我的這一套“全集”還是嶄新如初，只是在每一本的封套上寫上了一串符號“040030”，是我的學(xué)號，因為我覺得自己拙劣的字體和不怎么響亮的名字實在都和書的豪華不能匹配，但又想用一種符號把所有權(quán)確定下來，就用了這個有點和圖書館編過碼的書一樣神秘的只有自己知道其涵義的符號串。

研究生畢業(yè)后，時代風(fēng)氣完全變了，讀書成為最不時髦的事情，我也到了一個說話多、跑腿多、寫字多但讀書少甚至不讀書的單位，因為城里的房子小，我的《魯迅全集》連同我的所有藏書封在書箱子里放到了父母在鄉(xiāng)下的老家，一心一意開始自己的新生活，要看的書也和學(xué)生時代買的書很不相同，因此，那些舊書就顯得像是過時的衣服，送人是最佳的選擇。正好我的侄子、侄女們長大到了讀書的時候，我就大方地告訴他們，箱子里的書可以任意取用，我想，這些書雖然老了點，但對于正在念書的學(xué)生也許還能有些許用處。

就這樣過了十多年，時代的風(fēng)氣也在變。知識和書漸漸成為可以和其它資本兌換的資本，我也隨著時代的潮流漂到了北京一所原來念書時候不敢奢想的著名學(xué)校攻讀最后的學(xué)位博士學(xué)位。經(jīng)過了一二十年，知識領(lǐng)域和熱點都發(fā)生

了很大的變化，我像正在讀小學(xué)、中學(xué)的學(xué)生買教科書一樣成批地購買各種眼花繚亂的社科新書，從頭兒構(gòu)建自己的藏書目錄，也沒太多想自己原來曾經(jīng)為之驕傲的包括《魯迅全集》在內(nèi)的老書。

畢業(yè)后，偶然地留在了北京一家和魯迅密切相關(guān)的單位，我一下子想起了我十幾年前買的那些包括《魯迅全集》、《魯迅年譜》、《人民文豪魯迅》、《魯迅和他的同時代人》等等在內(nèi)的一大批和魯迅有關(guān)的書，于是，趕緊跑東跑西地到處搜尋這些久違的過去一點點積累起來的魯迅書，當然，它們大多都還健在，只是變得有點面目全非?！遏斞溉非八谋驹诖蟾缂遥蟾胖蹲觽兛匆娺@幾本里有他們熟悉的在中學(xué)課本中讀過的文章，而后十二本則在幾十公里之外的妹妹家。妹妹是搞財務(wù)的，買書不多，書架就顯得空曠，她大概是看這十幾本帶盒子的書很是排場，就擺在她的書架上展示，就像一些有了錢的老板弄點成套的類似《資治通鑒》之類的書擺在書架上一樣。妹妹不看這些書，只是擺著好看，這些書也就其實沒受什么騷擾，但我的侄子們是看書的，所以在我的前四本《魯迅全集》上很下了點功夫，原來硬挺的紙盒變得松松垮垮，里邊封面的邊角也變得殘缺不全，看著這幾本自己以前舍不得看如今卻變得傷痕累累的《魯迅全集》，我也只能苦笑而已。

我是在來到這家和魯迅有關(guān)的單位后才知道已經(jīng)出版了18卷本的新版《魯迅全集》的，現(xiàn)在自己也算吃魯迅飯的，當然應(yīng)該會想到買一套新版的《魯迅全集》，何況我的那一套沒有看過但卻破損嚴重的舊版《魯迅全集》實在是看著傷心，但“大北京，居不易”，每月不多的工資除了交房租已經(jīng)所剩無幾，新版《魯迅全集》的定價也著實是與時俱進，在單位小書店“魯迅書屋”書架頂上放著的《魯迅全集》也就只能是可望而不可即。曾幾何時，1981年版《魯迅全集》在我用50元錢買了之后，價格逐年攀升，最終達到了四五百元，許多剛開始沒買的人都好生后悔，我也就頗為得意。但如今，價格更高的新版《魯迅全集》讓我又一次希望什么時候能夠又有一筆像當年一樣的意外之財，然后買下像當年16卷本一樣豪華的新版《魯迅全集》。

所有這些，就是2008年lO月19日我在北京地壇公園看到100元一套新版《魯迅全集》時心情頗為復(fù)雜的所有背景。當然，我也知道，這一天是一個很不一般的日子。不是因為這是地壇書市的最后一個星期天，而是因為這一天是魯迅先生的逝世紀念日。自從1936年10月19日魯迅去世之后，每年的這一天就成為人們紀念魯迅、重溫魯迅、從魯迅的遺教中為正在進行的艱苦事業(yè)尋找動力的日子。上世紀40年代，郭沫若先生在《新華日報》撰文，建議把10月19日定為“魯迅節(jié)”，雖然這個倡議沒有落實，但是，很多年來，每到這一天，中華民族的精神凝聚力就會集中到魯迅身上，看看五六十年代的文學(xué)藝術(shù)雜志，每到10月那一期，封面人物一般就會是魯迅。但最近這些年。10月19日越來越和普通的一天沒有了區(qū)別，對于大多數(shù)北京市民來說，2008年10月19日的特點不過是天氣晴朗、最高溫度25度。這一天，很多熱愛讀書的北京人在秋陽的照射下?lián)頂D在熱鬧非凡的地壇書市，這一幕確乎體現(xiàn)了文化古城的人們特有的情調(diào)，但是，我也感覺到，其中最熱鬧的地方往往是圖書品位并不高的書攤，而“暢暢”等學(xué)術(shù)書店的顧客并不是同樣擁擠，而大文豪莎士比亞和魯迅的全集折扣之高，更讓人在這個頗為熱鬧的場合感覺到陣陣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