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感激留一個出口

姚文冬

趙輝打電話讓我去赴飯局，叮囑務(wù)必去，是在胡同區(qū)的涮魚館，典型的小吃店，那飯局也比我想象得更小，只有三個人——趙輝已經(jīng)等在那里，請客的還沒來。

原來他有個老鄉(xiāng)，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找不到工作，求到趙輝頭上，趙輝就把他安排在自己的保險公司，小伙子出于感激，要請他吃飯，趙輝說，這也是那個老鄉(xiāng)的意思。不能駁人家的好意?？磥?，趙輝選這個小館子，除了他一貫的低調(diào)，也是想替人家省錢吧。

但是謝絕了不是更好嗎，你趙輝什么席面沒見過?趙輝卻說不一樣。

小伙子來了，見我們早到，又激動又歉疚。趙輝介紹我，這是你姚叔，他在單位管后勤，手下足有一個車隊，你好好敬他酒，爭取把他的車險搶過來。

我這才明白，趙輝把我拉來，原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小伙子越發(fā)感激，他敬我酒時，臉紅紅的，不知是因為喝了酒，還是拘謹。

因為趙輝的話題從沒離開他們的小村，他摸了一把小伙子的頭說，我上高中時，你還吃奶呢。小伙子一下就放開了。趙輝又說，回去給你父親捎個好，就說快麥收了，你家樹上的杏也該熟了吧，我朋友特愛吃杏，他指著我說，下周一上班給他捎一籃子來。

不錯，我的確愛吃杏，而且愛吃自然熟的杏，但再好的杏也不過兩塊錢一斤，弄一筐也不過幾十塊錢，趙輝這樣開口就要，是否有點不值呢?

小伙子爽快地答應(yīng)了，說絕對沒問題，說話、喝酒也顯得灑脫了，這時一看，原來竟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弦子。趙輝說，心情愉快的人都計人喜歡。

事后我問趙輝，不就是給人家找了份工作、攬了點業(yè)務(wù)嘛。就吃人家喝人家，還跟人家張口要東西，顯得多不仗義，你真吃不起那幾個杏嗎?

趙輝沒正面回答，也沒反駁我，而是給我講了一段他的經(jīng)歷。

趙輝高考落榜那年，父親七轉(zhuǎn)八拐，親戚托朋友，朋友托熟人，終于找到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遠房親戚幫忙，來到現(xiàn)在這個保險公司，做了個臨時工。

剛上班沒幾天，正好遠房親戚來公司檢查工作，趙輝從前呼后擁中發(fā)現(xiàn)了，擠進去，紅著臉親熱地叫了聲“姨父”，那人一愣，疑惑地看了一眼，又扭頭看身邊的公司頭頭，頭頭說，您說的那個臨時工，已經(jīng)來上班了。親戚哦了一聲，看都沒看趙輝，徑直上了樓。

趙輝尷尬地站在那里，有種說不出的怪滋味，攪得心里難受。后來父親讓他登門去感謝人家，趙輝拿了土特產(chǎn)去了，剛敲開門，親戚的夫人倒挺客氣，說算不得什么，這些東西不能收。連門都沒讓他進去。趙輝想。一定是禮輕了。下次再去，用剛開的工資買了兩瓶酒，這次人家不但沒收，反而惱火地說，你把我們當什么人了?連人帶酒被推出門外。

弄得趙輝竟有了種受辱的感覺，盡管知道這樣想不對，可總覺得人家高不可攀。從而加重了自己的自卑，也更加感覺，自己得到的是一份施舍，這一輩子都欠著人家，再也無法在人家面前抬起頭來了。后來趙輝努力打拼，轉(zhuǎn)了正，還做了部門經(jīng)理，但只要一想起那親戚，仍會自卑不已。即使幾年后當了總經(jīng)理，很多次與官做得更高的遠房親戚相遇，他每次都主動上前叫姨父，人家也只是微微點下頭，連嘴都不愿張。

那種高貴的姿態(tài)，一次又一次撞疼趙輝敏感的心，居然有種既不像恨，也不像感激的復(fù)雜情愫，堵在心里不舒服。雖然他知道這個親戚人不錯，也是個好官，但他為什么要給人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呢?所以趙輝對自己說，我一定不要做這樣的人。

趙輝說，施恩不圖報固然可敬，可那敬，卻隔斷了親切。在弱者的心里，這種敬，更會轉(zhuǎn)化成一種惴惴不安，受了恩德，卻失去了快樂。

因為自己的經(jīng)歷和感受，趙輝同情弱者，樂于助人成了習(xí)慣。和別人不同的是，他每次都不愿意“白幫”，或多或少都要貪點“回報”。最典型的就是，他?；乩霞胰ァ皰呤帯?，今天從張家裝半袋子花生，下次從李家拎半籃子紅薯。多是人家主動給他的，他從不推辭。客套話都不說。他甚至還主動向人家索要，人家也樂呵呵地愿意給，從不拿他當外人，上年歲的人還叫著他的乳名，對他拍拍打打的。這些人，大都受過趙輝各種方式的幫助，比如找工作、在城里跑關(guān)系?；蛘呓枇怂腻X，還有被資助的窮學(xué)生，等等，他都接受或主動索取了“回報”。因為他發(fā)現(xiàn)，他越是這樣，人家反而越高興，和他越親近，彼此心里都很舒服。比如，他聽說村里獨居的王老太房子總漏雨，就從鋼廠要了一車爐渣，又買了石灰，掏錢找了個小建筑隊，給老人的房子做了爐渣石灰頂。臨走，竟以不容商量的口吻，對眼含熱淚的老人說，您給我做雙千層底的布鞋吧，我早晨散步時穿，那鞋城里買不到，記住要快，我下個星期準來拿。據(jù)說，老人為做這雙鞋足足忙了一個星期，但連人就說，是給小輝做的，我還以為我這把老骨頭，這輩子不能報答他了呢。說時眼角眉梢都是笑。

連一個年近七旬的老人都有這種回報之心，何況常人呢?趙輝說，一個人如果心里憋屈，有怨、有恨，找不到發(fā)泄或疏通的出口，早晚會憋出病來，這道理都知道?？墒?，誰又曾想過，除了怨和恨，感激雖然是一種健康的情緒，但也更需要釋放，如果找不到出口，照樣會把人憋出病來。這道理也很簡單，簡單得就和空氣需要流通一樣。

樂于助人無疑是一種美德，而同時給人創(chuàng)造知恩圖報的機會，給每一顆感激之心都留一個出口，更不失為做人的美德，因為你給了人家雙重的快樂。

編輯王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