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生榮
一
被一陣拍門聲驚醒,感覺天還沒亮,丁一二還是急忙起床。鄉(xiāng)村亂七八糟的事多,半夜被敲醒,不是你家財產(chǎn)被盜,就是他家出了亂子。丁一二跑步出去,剛將院大門打開一半,村主任牛滿田就跨了進來,也不管后面垂頭喪氣的章得中,背著手氣咻咻地走進主任辦公室。
牛滿田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坐好,吹吹桌上的土,然后看眼丁一二,說,小丁,你是大學生,文化高,今天的事情你來處理。
丁一二猜不透村主任是什么心理,遇事總是說你是大學生,事情你來處理,但他處理過的事情,村主任又總是說不合適,然后總要糾正糾正,還總忘不了教導他幾句,而且每次都是意味深長地說,不行啊大學生,只念書還是不行,本事還得從實際當中學。鄧小平就說過,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以后你還得多跟著我學習實踐。
村主任牛滿田雖只小學畢業(yè),用他的話說是文憑不高水平很高。丁一二雖然覺得可笑,但他能夠理解,也不想和他比什么高低。他是大學生村官,具體職務是村主任助理。按規(guī)定,兩年助理期滿后,或者直接錄用為鄉(xiāng)鎮(zhèn)干部,或者參加公務員考試享受加分和優(yōu)先錄取。主任讓處理,咱就處理吧。丁一二在牛滿田的辦公桌對面坐下,然后問垂頭喪氣站在那里的章得中有什么事。
氣憤和委屈讓章得中眼睛都紅了,他說,我已經(jīng)和村長說過了,這種事我也丟人害臊得再說不出口。
牛滿田虎著臉說,事情都做出來了還害什么臊,再說一遍,說出來讓大學生給你評判一下。
章得中在椅子上坐下,由于憤怒,一下又激起了他訴說的欲望,也完全忘記剛才說的害臊丟人的話。章得中說他這些天每天晚上都在瓜棚里睡覺看瓜,今天蚊子多,天不亮他就回了家,進門發(fā)現(xiàn)秋和祥一絲不掛和他老婆睡在一起。他要打他,秋和祥反而把他打了。章得中帶了哭音說,你們說說,世上有沒有這么欺負人的。
這種事確實難辦,村里可能也不好解決。丁一二小聲問牛滿田要不要到派出所報案。牛滿田自信地說,這種男女都自愿的事叫通奸,通奸的事派出所不管,他們只管強奸偷盜等刑事案件。他們不管的事我們就得管。然后問章得中有沒有證據(jù)。
章得中喊,他們都赤條條睡到一起了,還要什么證據(jù)。
亂七八糟的事,牛滿田每年都要處理很多,但他最有興趣的,就是這種男女之間的事情,處理起來不費力,男女之間的私情也可成為日后的笑料。牛滿田點一支煙,說,偷蘿卜偷牲畜,偷了就有贓物在,偷情這東西,穿上褲子就不認賬,沒有證據(jù),如果人家不承認反咬一口,你怎么辦。
章得中帶了哭音說,我把他抓在了炕上,他身上有我抓破的傷痕,我也被他打成了這樣,如果不是老婆把我抱住讓他跑了,我就把他的那個東西割掉拿來當證據(jù)。
太陽還沒出來,但天已經(jīng)大亮。章得中的臉上有被打的青紫,好像鼻子也出過血,擦過的血痕還掛在臉上。這個秋和祥,睡了人家的老婆還和人家的丈夫打斗,簡直是無法無天了,不滅滅他的威風,以后更不知要上天還是入地。牛滿田威嚴地說,小丁,你去給我把秋和祥弄到村委會來。
丁一二來到西川村已經(jīng)快一年了,最熟悉的人除了村主任,也就是秋和祥了。秋和祥是村里的能人,雖然是莊稼人,但常年在外跑,能販賣什么就販賣什么,能經(jīng)紀什么就經(jīng)紀什么,能搗鼓什么就搗鼓什么。用他的話說,只要是商品,我什么都倒騰。丁一二覺得目前的農(nóng)村,最需要這樣的人。按丁一二的想法,兩年村官任期,不管怎么樣,首先要干出點成績。有了成績,一方面可以證明自己的能力,另一方面也爭取鄉(xiāng)里縣里能把他直接轉為鄉(xiāng)鎮(zhèn)干部。西川村有種瓜種菜的傳統(tǒng),在他的建議參與下,成立了一個瓜菜協(xié)會,秋和祥擔任了會長。成立協(xié)會時,村主任就不大同意讓秋和祥當會長,原因很清楚,就是怕秋和祥超過他。秋和祥不爭氣,現(xiàn)在又出了這種事。
秋和祥家是新蓋的二層小樓,也是全村唯一的樓房。秋和祥家的大狼狗也和丁一二熟了,丁一二來,不但不咬,還會迎上來搖頭擺尾表示親熱。來到院里,丁一二有點不好意思進秋家的門。丁一二先在門外聽聽,里面沒有吵鬧聲,表明秋和祥的老婆并不知道。丁一二又在院子里站了一陣,覺得秋和祥的老婆也該睡醒起床了,才敲門。和丁一二猜測的一樣,秋和祥跑回來又假裝在屋里睡覺。但臉上還是明顯地露出了慌亂不安的神色。秋和祥招呼丁一二進門。丁一二小聲說,村主任要你到村委會去一趟。
秋和祥問去干什么。丁一二說,章得中在那里。
秋和祥的妻子也出來了,而且是邊走邊整理衣扣。丁一二感覺秋和祥并不怕老婆,臉上沒表現(xiàn)出一點慌亂。好在秋和祥的老婆也不問什么。秋和祥常年在外奔波來去不定,半夜回來天亮回來都是家常便飯。秋和祥對老婆說,村里有事要和我商量。然后轉身往外走。
出了大門,秋和祥低聲而惱怒地說,這種事他也管?現(xiàn)在改革開放了,男女戀愛自由,他算什么東西,這種事他能管得著嗎?
丁一二解釋說,人家是有夫之婦,你又打了人家,人家的丈夫告你,村里不管也不對。
秋和祥罵了幾句臟話,邊往前走邊說,我不去村委會了,我去找何玉蘭,讓她把那個草包男人領回來。
這也是個不錯的主意,丁一二也覺得這樣最好。
村子建得有點亂。出了秋家的門,就是田間小路,正是大秋作物瘋長的季節(jié),兩邊的玉米長得讓人感覺密不透風。秋和祥說,有些事你不知道,我和何玉蘭相好已經(jīng)多年了,我倆是真正的相親相愛,這些事村里人都知道,章得中也知道,我老婆也知道,他們知道管不了,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管了。
秋和祥的話讓丁一二吃驚。丁一二不解,問為什么章得中還不饒。秋和祥嘆一聲,說,你還年輕不懂,這種事,不管是沒辦法管,不管并不等于不生氣不憤恨。眼不見為凈,抓不在床上就沒事。昨天何玉蘭叫我去看看她家的豬能不能出欄。我去看了,兩頭大豬正是長肉最快的時候,還可以再養(yǎng)半個多月,到一百五六十斤出欄最好。兩頭小豬又沒打防疫疫苗,我就到鄉(xiāng)里買來疫苗給打上。打完疫苗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多了,玉蘭又讓回屋喝啤酒。結果喝得有點多了,就在她家躺一會兒。可能是太累了,結果我倆都睡著了,直到天亮章得中從瓜棚回來,我們都一點不知道。
丁一二不由得笑出了聲。秋和祥問笑什么,丁一二說,章得中說的和你說的不一樣,章得中說你和他老婆一絲不掛摟著睡在一起。
秋和祥笑著在丁一二屁股上拍一掌,說,傻瓜蛋子,男女睡在一起,哪有不脫衣服干睡的。
丁一二細看秋和祥,臉上似乎也有青紫印,但比章得中的輕得多,幾乎看不出來。秋和祥高高大大,大概有一米八的樣子,加上長得又壯,瘦小的章得中當然不是對手??蓱z的章得中。
何玉蘭家丁一二去過幾次,印象也最為深刻。印象深刻的原因,是因為何玉蘭的女兒章葉。章葉在鎮(zhèn)政府的對面開了個理發(fā)店,手藝不錯,生意也好。丁一二到村里后,頭發(fā)長了,都是在章葉那里理的。章葉給他的印象是,特別的清秀,也很時髦,簡直和電視里的那些明星差不了多少。由于喜歡章葉,對她母親,丁一二也特別在意,當然也很是佩服。在丁一二的眼里,年過四十歲的何玉蘭也很漂亮,還很精明,就是農(nóng)村那種機靈又能干的女人。話說回來,這樣的女人,章得中當然駕馭不了,而且從年齡上說,章得中也要比妻子大一些,給人的感覺幾乎就是老夫少妻了。丁一二心里又不免涌出無限的感慨。世間的事,真的很難說清。
和秋和祥分手后,丁一二故意慢騰騰往村委會走。果然,丁一二剛回到村委,何玉蘭就匆匆忙忙來到村委辦公室,上前一把揪住章得中的耳朵,也不說話,拉了就往外走。
章得中墜著屁股使勁掰何玉蘭的手。何玉蘭低聲而威嚴地說,如果你不回去,就永遠別想進家門。
章得中還是委屈得渾身發(fā)抖,嘴唇哆嗦地說,家里已經(jīng)有人了,我還回去干什么。
何玉蘭又揪住章得中的耳朵,然后使勁拉了繼續(xù)走。
看著章得中被拉出村委大院,牛滿田一下大笑起來。然后搖頭說,看到了吧,村子不大,啥鳥人都有。
牛滿田問秋和祥怎么沒來。丁一二說,他說這是他們的私事,他們自己解決。
牛滿田立即嚴厲地說,這不行,今天我要收拾的就是他。他欺男霸女傷風敗俗,應該主動來認錯檢討,然后爭取寬大處理。他倒牛皮,叫他來也敢不來。
牛滿田背著手惱火地在地上走了幾圈,說,小丁,你再去找他。你告訴他,如果不來,后果自負。
章得中回去了,事情也算解決了,丁一二覺得沒必要再找秋和祥。丁一二說,我覺得這種事,就是和稀泥的事,和勻了,抹平了,事情也就過去了。
牛滿田驚呼一聲,然后盯著丁一二說,村里的事,好像你比我還清楚。我和了幾十年的稀泥,難道我還不懂和稀泥?但你也不想想,什么事都能和稀泥嗎?這種事和了稀泥,章得中的冤屈沒人給伸不說,村里的風氣,也會敗壞得沒法收拾。家庭是社會的根基,家庭不穩(wěn)定了,社會怎么穩(wěn)定。
丁一二知道無法與他爭辯,他也不想解釋。牛滿田當村領導多年,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一種霸氣,在村里說一不二。他只是個助理,別說自己的話他不會聽,即使他父親的話,也未必會聽。但丁一二心里還是不滿。丁一二清楚,牛滿田要收拾秋和祥,真正的原因,就是不服和嫉妒。秋和祥家的小樓壓倒了他家那八間大瓦房,秋和祥的威信也越來越高,大有超過他這個村長的架勢。這還不算,秋和祥掙到的錢,也遠遠超過了他,而且人家的兒子,也比他的兒子有出息。記得當初丁一二提出成立瓜菜協(xié)會并推薦秋和祥當會長時,牛滿田就不同意,后來鄉(xiāng)里也要求成立協(xié)會,而且村里再沒有合適的會長人選,牛滿田才被迫同意。但我丁一二也是上級派來的干部,又不是給你跑腿的通信員。丁一二站在那里沉默一陣表示抗議后,還是不得不再次去找秋和祥。
走在路上,丁一二心里還是委屈,不管怎么說,他也是上面派下來的干部,不是被牛滿田隨意使喚的奴仆跟班。牛滿田這種土皇帝,早不適應當村主任了。丁一二清楚,這樣下去,牛滿田會更不把他當回事。他覺得這樣下去不行,應該找個機會反抗一下,至少也要讓他知道他不是跑腿的通信員。
秋和祥沒在家,丁一二估計秋和祥很可能還在何玉蘭家。他想去看看究竟在不在,更想去看看章葉,他想知道章葉知道不知道這件事,如果知道,她又怎么對待。
秋和祥果然在何玉蘭家,而且何玉蘭烙了油烙餅,煮了荷包蛋,包括章葉,四個人正圍著炕桌吃得津津有味。丁一二一下明白了,秋和祥是章家的???在一起吃飯,也是習以為常的事。
丁一二的突然到來,讓一家人不免臉紅,一時都有點不好意思。好在大家都急忙讓丁一二上炕吃飯,才擺脫了難為情的尷尬。丁一二想推辭,但還是覺得一起吃好?,F(xiàn)在的鄉(xiāng)下,吃喝不愁,你吃他喝他,那是看得起他,更何況丁一二也是有點身份的人,不吃不喝,那才是真的看不起人哩。
大家都默默地低頭吃飯,章得中突然說,瓜熟了不少,今天得找輛手扶拖拉機,明天得進城賣瓜。何玉蘭立即生氣地說,那么多的瓜,靠你賣,都得臭在地里。他秋叔已經(jīng)給聯(lián)系了,到時有人上門來收。
章得中立即苦著臉低頭繼續(xù)吃飯。丁一二清楚,秋叔就是指秋和祥,章得中已經(jīng)默認了。何玉蘭這樣的女人,雖然不是花妖狐仙,但比花妖狐仙更魅力無邊,更變化多端,更嫵媚柔情,遇上這樣的女人,多么英雄豪杰的男人,也注定要軟化成泥,更何況本來如泥的章得中呢。
大家低頭吃飯,誰也不問丁一二來有什么事。秋和祥猜測,丁一二來肯定和他有關。吃完放下碗,秋和祥便下炕告辭出門。
丁一二急忙說等等,還有事,然后幾口將碗里的湯喝盡,也急忙告辭往外走。
出了院子,丁一二對秋和祥說,村主任還是讓你去一趟村委會。
秋和祥惱火地說,什么事都沒了,我還去干什么。你回去告訴他,我們什么事都沒發(fā)生,是章得中昨晚喝醉了酒發(fā)酒瘋胡說。
丁一二為難地說,你最好去一趟吧,他說如果你再不去,他就放大喇叭廣播喊你。
秋和祥罵幾句臟話,還是轉身往村委會走。
秋和祥突然站住腳,問丁一二村委換屆選舉什么時候搞。丁一二說,我聽說要在秋收后農(nóng)閑時舉行。
秋和祥邊走邊說,牛滿田這種人,已經(jīng)跟不上時代,根本不適合再當村主任。他當主任,還是老辦法老樣子,不抓經(jīng)濟,不謀劃怎么發(fā)展,整天就抓些雞毛蒜皮,就知道管些老娘們的事情。他當村領導,村里永遠也不會發(fā)展。你是上面派來的駐村干部,你應該把這些情況向鄉(xiāng)領導反映反映。
丁一二覺得秋和祥說得很有道理,他也有類似的看法。牛滿田的兩個兒子都在縣城工作,牛滿田早就把自己承包的土地出租給了別人,每年收點地租,再加上村干部補助,日子過得也算寬裕。牛滿田對自己的日子很滿足,每天到村委會辦公室守守電話喝喝茶,如果天氣好,就到村里走走轉轉。至于將來怎么發(fā)展,牛滿田很少考慮。用牛滿田的話說,田分給個人了,誰的日子誰自己會謀劃,過好過壞,那都是命。再說了,人民公社時我就是隊長,費盡心機謀劃,謀劃來謀劃去,結果是越謀劃越窮。這樣的話聽起來有道理,但丁一二還是不能服氣?,F(xiàn)在是信息社會技術時代,信息不靈沒有技術,什么干不成不說,還會越干越窮。作為村領導,別的辦不到,至少可以給村民提供點信息,引進點技術。他曾經(jīng)提出村里買一臺電腦,除了搜集一些種植信息,也可以把村里的產(chǎn)品發(fā)布到網(wǎng)上,替村民們銷售一些農(nóng)產(chǎn)品。但牛滿田不同意,說電腦是玩的東西,如果坐在家里能把東西賣掉,誰還會去菜市場受苦。這讓他深深地感到,牛滿田還是文化水平太低,思想太落后保守。他也有過向上面反映的念頭,但牛滿田和鄉(xiāng)領導的關系不錯,牛滿田也是鄉(xiāng)領導倚重的村干部,村子也是計劃生育和社會治安模范村。如果向鄉(xiāng)里反映,不但會把事情搞糟,自己也難在村里立腳。丁一二鼓勵秋和祥向鄉(xiāng)里反映。丁一二說,你是見過世面的人,鄉(xiāng)領導也知道你是能人,你去反映,效果肯定更好。
秋和祥說,不瞞你說,我不僅要去反映,今年換屆,我還要競選村主任。我原來有點看不起這個村官,現(xiàn)在看來,不當也不行了。不當一是受氣,二是自己的事業(yè)村里的事業(yè)都沒法發(fā)展。
秋和祥當村主任,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秋和祥高中畢業(yè),是全村文憑最高的文化人,也是全村走南闖北見識最多的能人,也是最能創(chuàng)業(yè)最不安分的人。他當村主任,即使不能讓村民富起來,至少也能讓整個村子活起來,改變一下目前死氣沉沉的局面。但村主任要全體村民來選,牛滿田在村里不僅家族勢力強大,當村領導多年根基也深。丁一二說,要想讓村民選你,你還得做很多工作,至少要讓村民看到一些希望,得到一些實惠。如果沒有實實在在的東西,你恐怕競爭不過他。
秋和祥說,我想過了,瓜馬上熟了,過幾天咱倆跑一趟上海廣州,如果能把瓜推銷出去更好,推銷不出去,咱也要領幾個經(jīng)銷商來,讓全村的瓜賣個好價錢。然后再弄點小尾寒羊回來,咱們村種的玉米不少,用秸稈養(yǎng)羊,肯定是條不錯的路子。
丁一二是在省城上的大學,除了省城,再沒去過任何大點的城市。能去上海廣州看看,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當確定秋和祥真要帶他到那里推銷瓜果時,丁一二一下有點腦袋發(fā)暈。他高興地說,我早就知道你有辦法,你這回競選村長,我全力支持你,你要我怎么幫助你,我就怎么幫助你。
秋和祥說,你現(xiàn)在就應該把這些情況向鄉(xiāng)領導匯報匯報,要不然人家也不知道我,更不知道我干了些什么事。
丁一二立即說,你放心,咱們從上海廣州回來,我就寫份書面報告,向鄉(xiāng)里全面反映你的情況和你辦的實事。
牛滿田已經(jīng)在村委會辦公室等得不耐煩。秋和祥進門,牛滿田便嚴肅下臉說,看來有錢人還真是難請,是不是要我敲鑼打鼓才能把你請來。
秋和祥理直氣壯地在牛滿田對面的桌子前坐了,而且還蹺起了腿,然后才問有什么要緊的事。牛滿田立即驚異地說,你問我?你自己捅了啥婁子你還問我?
秋和祥問捅了啥婁子?牛滿田惱火地說,你還要捅啥婁子?你傷風敗俗,捅那么大一個窟窿,你還嫌捅的婁子小呀,我告訴你,如果章得中不饒你,告你強奸他老婆,我就讓派出所的人來處理你。
秋和祥平靜地說,你可別誣陷好人,我可是什么也沒干,不信你去問章得中。如果你再亂說,我就告你造謠誹謗。
牛滿田意料到發(fā)生了什么,但還是嚴厲地說,我告訴你,章得中一早就來告狀,說你強奸他老婆,人證物證都在,你還想抵賴不成!
秋和祥故意笑出了聲,然后說,章得中什么時候說我強奸他老婆了?你現(xiàn)在去問問他,如果他說我強奸了,或者他說我捅婁子了,我立即就去自首,如果他說沒有這回事,你就得承擔造謠誹謗的責任。
牛滿田知道是章得中徹底軟了。章得中被老婆拉回去,肯定是被老婆制伏了。這種事,如果章得中老婆不承認,章得中也沒辦法,如果連章得中也不承認,村委會更沒辦法。牛滿田這回真有點惱羞成怒。他青紫著臉摸出一包煙,抽一支叼到嘴里。點火時,又意識到了什么,然后再抽出一支煙扔給秋和祥。也許秋和祥想使矛盾緩和一下,便掏出自己的好煙,整包扔到牛滿田的桌子上,說,抽這個,這個煙好抽一點。
牛滿田緩和了口氣說,民不告官不究,民告了,官就得管。這件事我要再問問章得中,等查清楚了,我再處理你。
秋和祥起身說,好吧,你就去查吧。然后出了門。
二
農(nóng)忙時,鄉(xiāng)下人吃飯就沒了譜,有時午飯干脆就胡亂湊合一點,只有晚飯,才算正式吃飯。但晚飯卻是真正的晚飯。天黑后收工回屋,先得喂牲畜,把牲畜安頓好,才開始生火做飯。吃過飯,還有點時間,就乘乘涼休息一會兒。丁一二呆在村里,但又不種田,就有點城不城鄉(xiāng)不鄉(xiāng)。但他還是按村里的時間吃飯作息。如果天黑后沒人請他吃飯,他才謀劃吃什么,到哪里吃。他清楚,村里人請他吃飯是可憐他,但他更清楚,這種可憐是善意的,并沒有小看他的意思,可憐他,是可憐他遠離家鄉(xiāng)獨自一人,這種可憐當然是人性善良的體現(xiàn)?;谶@樣的認識,不管誰家來請,不管認識不認識,只要來請,丁一二都會愉快地跟著去吃,吃好吃壞,都是人家的一片心意。今晚秋和祥老婆來請,丁一二心里更高興一些。秋家生活條件好,飯做得也好,家里收拾得也干凈,不論吃什么飯,都讓人感到舒心愉快。
和所有的村民一樣,每次請他去吃飯,也都是些家常便飯。今天竟然擺了一桌子的菜,有手抓羊肉、有清燉草魚、有熱炒菜、有涼拌菜。感覺好像有什么大事。但想想又覺得不會有什么其他事情,如果有事,也可能是秋和祥要他幫忙競選村主任。丁一二心里不免有點發(fā)虛。按他目前的能力和地位,不一定能幫上秋和祥什么。秋和祥能否當上村主任,關鍵還是村民選不選他。但他可以給秋和祥出謀劃策,畢竟他是大學畢業(yè)生。丁一二的腰桿硬了起來,飯也吃得心安理得。
吃過飯,秋和祥要和丁一二出去走走。
村子在一片狹長的平原上,一條小河從村邊流過。河上有一座木橋,橋不算長,但為防洪水,橋建得很高,稱得上全村的制高點。兩人并肩走到橋上,手撐橋欄看河水。秋和祥說,今天請你出來,我是有話要說,但這個話我真有點張不開嘴。
秋和祥不再往下說,丁一二吃驚地盯著秋和祥的臉,但今晚月色不是很好,秋和祥的表情看不大清楚。秋和祥低著頭一動不動老半天才說,我想讓你帶章葉去趟廣州,去廣州跑跑,看能不能把村里的蜜瓜推銷出去。
為什么讓他帶章葉去,而且是去那么遠的地方。丁一二滿腹疑惑,也擔心章葉會不會去,和章葉商量了沒有。秋和祥又沉默半天,問丁一二喜歡不喜歡章葉,感覺是在給他介紹對象。丁一二反復斟酌,還是給自己留了余地,說他喜歡章葉但還不了解她。秋和祥說,我知道你喜歡她,我今天有件事要告訴你。說起來真是不好意思,章葉其實是我的女兒。
丁一二半天合不攏嘴,同時十萬個為什么在他的腦子里快速地旋轉。秋和祥繼續(xù)說,我最近發(fā)現(xiàn)章葉和秋文保有談戀愛的跡象,所以我讓你帶她去。我知道你比秋文保強,你如果喜歡章葉,他倆就不會再談。
秋文保是秋和祥的兒子,如果章葉也是他的女兒,那么秋文保和章葉就是同父異母的兄妹。這太戲劇性了,真的就是一部戲劇。丁一二吃驚得不知該說什么。秋和祥點一支煙,將屁股坐在橋欄上,說,那年冬天何玉蘭去縣城看病,因等待化驗沒趕上班車,只好到城外搭順路車。那天我騎摩托車進城辦完事返回,正好遇到了她。當時天已經(jīng)黑了,又刮著大風,又是寒冬臘月,她騎在我的摩托上當然太冷。我讓她穿上我的皮大衣,她不肯,她說她在我的后邊,有我擋風,她抱緊我就不冷了。一路上,她果然緊緊地抱著我的腰。把她送到她家時,她要我進她家烤烤火暖暖身子。當時也不知道為什么,可能是我心里也特別不想分手,這樣我就跟她進了她家的門。那天恰好章得中不在家,玉蘭說章得中到外面打井去了。我這才想起來,章得中和村里幾個人組織了一個打井隊,走村串鄉(xiāng),專門給農(nóng)戶打手壓水井,十天半月也不一定回來一次。章得中不回來,家里也沒有別人,取暖的火爐早就熄滅了,屋里冷得如同屋外。她急忙找來木柴。我?guī)退馉t,然后又幫她做飯。吃過飯,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多鐘,不少人家已經(jīng)熄燈睡覺。你看到了,玉蘭長得很漂亮,其實年輕時更漂亮。我當然不想走了。感覺她也沒有讓我走的意思,而且臉色和眼神也有點不對,于是我就坐著不走,有一句沒一句地胡扯。突然玉蘭開始鋪床,鋪好后又把門也插上了。我知道她要留我過夜,這樣我們就睡到了一起。
睡到一起并不能說明章葉就一定是你的。丁一二問是不是做過親子鑒定。秋和祥自信地說,不用,一切都很清楚。玉蘭十九歲就嫁到了章家,一直懷不上娃。和我好時,玉蘭已經(jīng)二十五歲。你知道,在農(nóng)村,女人結婚五六年懷不上娃,那就是天大的大事,自己也沒臉見人。當然你也知道,如果男人能和女人睡覺,懷不上娃就不是男人的責任。玉蘭后來多次哭著給我說,說她幾年來四處求醫(yī),喝掉的藥水有幾大缸,到后來,見了藥就想吐,見了孩子就想哭。那天到縣城,就是去檢查為什么懷不上娃的。那天晚上過后,我?guī)缀跏翘焯焱遗?。過了一個月,她就懷上了。以后,她又懷上了兒子小寶。
兩個孩子都是秋和祥的,竟然有這種事!丁一二吃驚得腦子里都有點亂響。但他最關心的還是章葉,秋和祥是要把章葉嫁給他還是讓他攪和一下,把事情攪黃就行?他委婉地問去廣州的事和章葉說沒說,章葉什么態(tài)度。秋和祥說,我也想把話挑明。我覺得你是個很不錯的年輕人,穩(wěn)重,聰明。其實我們章葉也很優(yōu)秀,也很聰明,也特別能干。你不知道,鎮(zhèn)上有三四家理發(fā)店,別人家的都生意冷淡,連維持下去都有點困難,只有我們章葉的生意特別好,常常是晚上八九點了還不能下班。如果你娶了她,肯定要享受一輩子。
仿佛血都涌到了頭上,激動、意外、羞澀,連自己也說不清,丁一二只感覺到心在狂跳。他確實喜歡章葉,而且常常會不由自主地去想她,想不去想她也辦不到。見秋和祥在盯著看他,他知道秋和祥在等待他的回答。他想知道章葉同意不同意?丁一二問這事和章葉說了沒有?秋和祥說,我得先問你,得先知道你的態(tài)度。如果你同意,一切就好說了。
丁一二說,我喜歡章葉,但婚姻大事,你讓我考慮考慮。
秋和祥說,我的意思和你一樣,你們先接觸接觸,看能不能合得來。男女結合,如果能合得來,將來日子就能過好,如果合不來,一輩子都是麻煩。我知道,你現(xiàn)在顧慮的是章葉沒有正式工作。其實這些考慮都是多余的,章葉掙的錢,絕對要比你多,也比鄉(xiāng)長書記掙得多。你娶了她,不但一輩子不缺錢花,而且立即就會過上富富裕裕的好日子。將來你如果到城里工作,我就出錢幫她在城里買間理發(fā)店鋪,如果生意做大,她還可以雇幾個徒弟。但你如果娶一個和你一樣工作的女人,你倆掙的那點錢,過日子都緊張,別說在城里買房,更別說養(yǎng)活父母了。
這些話確實有道理,丁一二不住地點頭表示同意。秋和祥說,如果你喜歡她,明天就去找她,一是商量一下去上海廣州的事,二是讓你辦一件大事,就是由你來告訴章葉她是我的女兒,然后讓她和秋文保斷絕來往。
回到村里,村里已經(jīng)家家熄燈一片漆黑。兩人雖然走得輕手輕腳,但還是驚動了誰家的狗。一只狗叫,立即引來一片狗吠。但狗都拴在各家的院子里,并不擔心撲出來咬人。和秋和祥分手后,丁一二便一陣猛跑,跑回了村委的宿舍。
丁一二感覺口干心燒,他想喝水,但暖壺里空空蕩蕩。提起燒水的壺,又無心去燒。好在還有啤酒,打開一瓶一口氣喝干。他知道,今晚他將無法平靜,也無法入睡。
若娶章葉做妻子,他還是不甘心。在他的理想中,未來的妻子不僅漂亮文靜,而且應該是個知識分子,應該有份體面的工作,至少也應該是個中小學教師。而章葉只是個理發(fā)的,整天給人家洗頭剪頭,感覺連個臨時工都不如。他想給父母打個電話,問問父母的主意。
是母親接的電話,母親可能已睡著了,聽出是兒子的聲音,立即驚慌地問出了什么事。丁一二說,沒出事,但有件事我想和你們商量商量。
丁一二剛說想談一個對象,母親立即問是干啥的,家在哪里,人怎么樣。丁一二有點開不了口。他猶豫一下,還是硬著頭皮說,是個理發(fā)的,家就在我住的村子里。
母親立即高聲問為什么找一個鄉(xiāng)下姑娘。母親著急地說,你大學畢業(yè)又是未來的國家干部,都說你要找一個城里的女干部,現(xiàn)在找個理發(fā)的,你讓我怎么能說得出口,你是不是被人家騙了?
母親雖然識點字,但終究一直呆在鄉(xiāng)下,自然不會有什么好的見識和高明的主意。父親的情況和母親也差不多。丁一二覺得他并不是向父母討什么主意,只是想看看他們的態(tài)度,他們畢竟是父母,他們反對,事情也麻煩。丁一二解釋說,她理發(fā)的手藝特別好,每天都有人排隊等候理發(fā),掙的錢也不少,人也長得特別漂亮。
母親沉默了,然后便和父親商量。父親接過電話,又問了一些情況。父親同樣不大愿意,但父親沒有堅決反對,他猶豫地說如果人特別好特別漂亮掙錢又多,就領回家里來讓大家看看再說。
掛了電話,丁一二的心一下由喜悅跌入煩亂。理智告訴他,這件事確實得好好想想,而且得用科學分析的方法來仔細分析一下。首先要分析一下弊。弊是什么呢?第一是工作不好沒有鐵飯碗。但對一般人來說,工作也就是掙錢生活過日子。章葉掙錢不少,沒鐵飯碗也不是什么問題。第二就是文化程度低,但文化程度和文憑程度應該是兩回事,文憑低不等于文化低。他多次去章葉那里理發(fā),每次去都說說笑笑,感覺章葉的談吐并不俗,社會知識也不少,和大學里的那些女同學比,感覺也差不多。如果說知識是多種多樣的,那么章葉的社會知識也是很有用的。在大學,他也談過一個女朋友。女朋友各方面都一般,卻高傲尊貴得像個公主,什么事她都自有主張,什么事都要她說了算,什么事都要他讓著她,都要他捧著她,稍不如意,就說他沒有紳士風度。但當個紳士也太難,他感覺很累,慢慢也就疏遠了。好在兩人都抱著實習的態(tài)度,散伙倒也是一種解脫。但和章葉就不同,他感覺很愛她,想到她就會立即興奮。也許這就是愛情?
還得分析一下利。利是什么呢?漂亮聰明、性格開朗、舉止大方、待人熱情。除去這些還有什么?當然是掙錢不少。娶妻過日子,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優(yōu)點。掙錢不少卻沒社會地位,從功利的目的看,也許是一件好事。沒社會地位,就不得不依賴有社會地位的丈夫,也容易把全部的感情投向有社會地位的丈夫。想想看,有一個體貼漂亮小鳥依人的妻子,看一眼就高興,一進門就舒服,這樣過一輩子,你還要什么?
章葉也是有手藝的手藝人。家有千萬,不如薄技在身。人人都要理發(fā),章葉有一手理發(fā)的好手藝,走到哪里都能掙錢,今后的生活還愁什么。
丁一二興奮得想到院子里走走。但出了門,村委會的大黑狗就跑過來,又搖尾又扯他的腿,真是討厭。他想把狗拴到狗窩,但到了晚上狗是要放開看門的。丁一二只好作罷。
該睡覺了,明天他去找章葉。休息好精神足,明天朝氣蓬勃地去見她,給她一個驚喜。
睡下,丁一二又想章葉會不會喜歡他。他覺得這不會有問題。章葉能看上秋文保,就不會看不上他。秋文保的情況他也了解了一些。秋文保讀了個電力中專,然后靠老爹使錢出力安排在鄉(xiāng)農(nóng)電站工作,具體的事情也就是爬電桿出力氣。至于秋文保的長相,有點像母親,比父親差一點,也比他差一點。但明天怎么和章葉說?他一時想不出最好的方案。秋和祥反復說過,章葉是他女兒的事,除了他和何玉蘭外,沒有別人知道,如果讓別人知道了,章得中沒法活,他家里也會鬧翻天。既要讓章葉明白她和秋文保是同父異母的兄妹,又不能讓她接受不了大哭大鬧,確實是要點藝術策略。
突然聽到有人開大門的聲音,丁一二急忙起身趴到窗前往外看。是村主任牛滿田來了。丁一二急忙穿好衣服迎出去,牛滿田邊開辦公室的門邊說,又出事了,章老三家的兒子打死了人,章老三的老婆去監(jiān)獄看兒子,卻突然死在了看守所門前。你寫封介紹信,明天帶上他家的幾個親戚進趟城,同時代表組織和公安局的人商量一下看怎么處理,然后把尸體拉回來。
章老三家丁一二也知道。章老三老兩口就一個寶貝兒子,據(jù)說兒子也是四十幾歲時抱養(yǎng)的。章老三前年就中風癱瘓在家,章老三老婆卻很硬朗,六十出頭的人了,走路卻像一陣風,而且待人也很熱情,特別是對丁一二,有點好吃的,就請丁一二過去吃,丁一二也親切地叫她章嬸。這么好的一個人,怎么突然就死了。章嬸的兒子丁一二見過一次,個子不高,瘦瘦小小的。章嬸多次說過,她的兒子人小志氣可不小,初中畢業(yè)后就不顧父母的反對跑出去打工,后來倒騰小生意,這兩年一直在縣城擺攤賣水果,雖然沒發(fā)財,但比種地好,一年也能掙一萬多塊錢。章嬸說再掙兩年,娶媳婦的錢就攢夠了,到時好好給兒子娶一個漂亮的媳婦。丁一二不禁一陣悲傷,他問為什么打死了人。牛滿田嘆口氣,說,詳細情況我也不太清楚,聽人說是為了爭生意,和鄰攤另一個賣水果的打了起來,一時興起,拿起水果刀把人家捅了一刀。消息傳到家里,章老三老婆連夜趕到縣城,天亮時找到公安局,得知兒子關在看守所時,又跑到看守所??词厮蛔屵M,就抱著大門哭,剛哭了幾聲,就倒地不動了。送到醫(yī)院后,醫(yī)生說是心臟病突發(fā)猝死。
這么大的事,丁一二覺得還是牛滿田親自去一趟好。牛滿田說,我也想去,可明天到鄉(xiāng)里有個要緊的事要辦。
丁一二覺得牛滿田是不想摻和這種倒霉事。其實他丁一二到鄉(xiāng)里才有要緊的事。章葉和秋文保已經(jīng)談戀愛了,如果不早點制止,兩人的感情就會陷得太深,如果再發(fā)生點肉體方面的事,那就太沒倫理太殘酷了。丁一二想半天,覺得自己還是不能去。但一時又編不出不去的理由。丁一二只好說,我太年輕了,沒經(jīng)歷過這種事,我去了恐怕辦不好,主任還是您去一趟吧,要不就另派一個人,這么大的事,您不去,我去了也拿不了主意。
牛滿田說,人都死了,還拿什么主意。人是自己死的,人家又沒打她罵她,你不必說什么。別的村干部都忙,也沒人去。再說都是一幫莊稼人,進了城不知東南西北,你去了就是給他們引引路找找人,然后把尸體拉回來。我剛從章老三家出來,明天要去的人我也安排好了,要去的車我也聯(lián)絡好了,你明天一早就到章老三家,然后領他們一起去。
雖然十二分不想去,但丁一二知道再沒法推辭。找章葉的事,只能推后一天了。他想給秋和祥打個電話說說,但確實太晚了。還是明天一早先到秋和祥那里說一聲,然后再到章老三家。
第二天,還是醒晚了。丁一二沒去秋和祥家,便急忙往章老三家跑。章老三家已經(jīng)聚了很多人。丁一二一眼就看到秋和祥也在里面,正充當主人的角色安排事情。章老三雖然只有一個兒子,但還有兄弟姐妹,章嬸也有娘家親戚,該來的,都已經(jīng)來了。丁一二代表村里去,他一來,親戚們立即提出一大堆要求。首要的是要村里買口棺材。親戚們說,沒有棺材,光身子怎么能拉回來。
確實是個問題,但這樣的事,得村主任決定。丁一二給牛滿田打電話,牛滿田立即說,你什么也不能答應他們,村里根本就沒有這筆錢,出這筆錢也沒有道理。你告訴他們,她兒子賣水果掙了不少的錢,現(xiàn)在兒子坐牢也不用娶老婆了,拿點錢出來到城里買口棺材,然后把死人拉回來。
這樣的話丁一二說不出口。剛才既然秋和祥在指揮大家,不如把村長的意思和秋和祥說說,讓他和親戚們說,同時也把隔天再找章葉的事也告訴他。當然,秋和祥能和他一起去城里更好。去辦這樣大的事,丁一二確實有點膽怯。
秋和祥罵牛滿田滑頭。然后秋和祥來到親戚們中間,給親戚出主意說,村里沒錢買棺材,就讓村里砍一棵大樹做棺材,反正村里有的是大樹。
人已經(jīng)死了一天多了,大熱天的,做棺材有點來不及。秋和祥又出主意說來不及沒關系,把大樹賣了,再到城里買棺材。
親戚們再一次圍住了丁一二。丁一二知道,秋和祥今天要在村民中樹立威信,也是成心要和村主任牛滿田較勁。丁一二再次要給牛滿田打電話時,親戚們卻一下激動憤怒起來。這沒良心的村主任,不給點錢不說,竟然躲了不來。有人憤怒地說到主任家里去找。一幫人便罵罵咧咧往村主任家走。
丁一二當然不能去,他也不想阻止大家去,來到屋外,院子里有棵大棗樹,棗樹下有個條石凳。石凳不知存在了多少年,表面已經(jīng)磨得油光發(fā)亮。在石凳上坐下,才發(fā)現(xiàn)秋和祥也沒走,正站在大門口看著遠去的人們。
丁一二起身來到秋和祥身邊。他要說說去上海廣州的事。秋和祥說,去上海廣州的事我又仔細考慮了,那里太遠,運費成本又高,即使能把瓜推銷出去,也掙不到錢。我覺得還是到北京天津跑跑穩(wěn)當。
到上海確實太遠,運輸成本太大,這些丁一二也想過。但他的理解是秋和祥讓他和章葉去,實際目的是讓他和章葉去發(fā)展感情,瓜能不能推銷出去關系不大?,F(xiàn)在看來還是真要他推銷蜜瓜。推銷就推銷吧,到北京天津推銷確實最合理。再說,這些城市他哪個也沒去過,去哪里都一樣,去哪里也能發(fā)展感情。
丁一二答應后,秋和祥又說,還有件事你也得考慮考慮,還得向鄉(xiāng)里反映反映。村里有一個林場,有二百多畝林地,大多是五六十年代栽的,現(xiàn)在都是一抱粗的成材大樹。樹雖然是村集體的,但護林員是牛滿田,管理者也是牛滿田。這就有點像既踢球又當裁判。村里年年都要砍點樹賣掉,但究竟砍了多少賣了多少,只有牛滿田一人清楚。你說,這樣的事合理嗎?
丁一二只知道河灘老墳灣那片林子是村里的,別的事他也不清楚。丁一二說,會計那里不會沒賬吧?按規(guī)定,賬目是要公示的。
秋和祥冷笑幾聲說,公示倒是公示了,公示說賣了幾棵樹賣了多少錢,但誰又去核實是不是賣了那么多樹,賣了那么些錢。再說,就是核實,砍掉的樹樁,誰能分清哪個是今年砍的,哪個是去年砍的。
這確實是個問題。但牛滿田當村領導多年,和鄉(xiāng)里哪個領導的關系都不錯,萬一反映后讓牛滿田知道了,自己在村里很難呆下去不說,還會影響他掛職期滿后的去向和前途。但這樣的事不反映一下也不行??伤€是感覺秋和祥是拿他當槍使。其實,村民去反映更合適,因為這涉及的是他們自己的切身利益。丁一二問村民們?yōu)槭裁床幌蛏戏从?。秋和祥說,能不反映嗎?可反映了誰又認真去管。
鄉(xiāng)里不管,他這個村主任助理當然也無能為力了。丁一二只能低頭沉默。
沉默一陣,秋和祥說,我是這么想的,等秋收后能不能召開一次村民大會,在大會上,我發(fā)動村民討論討論林場的問題,你看怎么樣。
召開村民大會當然好,但怎么召開什么時間召開,都要由村主任或者鄉(xiāng)里說了算。但秋和祥帶頭鬧一鬧也好,要不然村里沒有民主不說,牛滿田也太霸道太一手遮天了。當然,丁一二也明顯地感覺出,秋和祥發(fā)難,也是為競選村主任作準備:推翻牛滿田,他才有可能成功。丁一二不禁心里感嘆,看來這個小小的村子,并不像表面那樣平靜。丁一二說,開會的事,你到時可以向牛滿田提出要求。
親戚們很快就回來了,而且高興地說村主任答應過后砍一棵大樹補償。
一行人來到縣城,丁一二就不能不說話,不能不拿主意了。按親戚們的要求,得先到縣公安局討個說法,讓他們去埋人。丁一二雖然覺得沒道理,但牛滿田也有這個意思,再說不去親戚們也不饒。這真是個破差事,難怪牛滿田不來。丁一二只好硬著頭皮來到縣公安局。
公安局說他們沒有一點責任,自然不會承擔什么。但十幾個親戚都坐到大門口堵了大門后,局里的領導不得不出面來談。
得知丁一二是大學生村官時,局領導馬上轉向了丁一二,要丁一二說出個道理。
來到公安局,丁一二就有點膽怯。他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丁一二當然說不出來鬧事的道理。見丁一二低了頭一言不發(fā),局領導開始教訓丁一二,并要他勸導村民回去。這讓丁一二左右為難。局領導說得對,再窮也不能不講道理,不能無緣無故地訛人,更何況自己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大學生。但人死了,親戚們也傷心委屈,也要找個地方出出氣。丁一二不知該怎么辦,委屈很快就變成了惱火,丁一二什么也不說,惱怒地轉身便走。
丁一二出了公安局大門回頭看時,親戚們也都垂頭喪氣地跟了出來。
再來到縣醫(yī)院,卻要收一千四百多塊錢的搶救費和停尸費。這回親戚們氣炸了肺。丁一二也覺得有點過分。公安局的人說章嬸送到醫(yī)院就死了,死了還搶救什么?但硬搶尸體也不是辦法,鬧出大事來,他要負責任。丁一二覺得這回可以找公安局,如果他們不管,親戚們怎么鬧自己也不管了。
再次來到公安局,不知是急的還是累的,此時丁一二已經(jīng)滿頭大汗。公安局領導也有點感動,看了醫(yī)院的收費單后,立即給院長打電話。經(jīng)過好一陣交涉,醫(yī)院終于同意免去全部的費用。
將章嬸的尸體拉回村里時,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大家都累得要死。將尸體放到靈堂里,大家便各自找地方去休息,丁一二乘機悄悄地溜了回來。
三
章葉的理發(fā)店只有一間屋,中間用布隔開,里間住人放東西,外間理發(fā)。外間也不大,放兩個理發(fā)椅,一個洗頭池,一張讓顧客坐的沙發(fā),就再沒有多余的地方。今天來理發(fā)的人不多,畢竟小鎮(zhèn)連著農(nóng)田,正是秋忙,鎮(zhèn)里的閑人就少,整條街道都不見幾個人影。不論冬天夏天,章葉都穿件白大褂,也不論天冷天熱,總是將袖子高高地挽起,露出兩截又白又長的胳膊,看起來有點像外科大夫。丁一二已經(jīng)想好了,到店里先理理發(fā),磨蹭到中午,就請章葉到飯館吃飯,如果她答應,就說明她對他有好感,然后借機說明她和秋文保是兄妹,把他倆的戀愛關系割斷。
但還沒等丁一二理完發(fā),秋文保便提著飯盒給章葉送來了午飯。
一股熱血迅速從丁一二的臉上蔓延到了全身。這樣看來,章葉和秋文保的關系,已經(jīng)不一般了。
像一家人一樣,秋文保進到里屋,一邊取碗一邊說,米飯燉排骨,你口味輕,今天有點鹽重了。
丁一二的心里莫名其妙地難受,而且還想發(fā)火,就像章葉已經(jīng)是自己的戀人自己的老婆。不行,得立即阻止。
理完發(fā),章葉要去吃飯。丁一二立即說,章葉,你出來一下,我有重要的話要對你說。
章葉滿臉疑惑跟出來,但街上人來人往,要說的話畢竟重大離奇,如果章葉沖動起來,不保密不說,還會引來人們圍觀。丁一二說,我要告訴你的事對你至關重要,得找個沒人的安靜地方說才行,而且你聽了還要保證冷靜不許哭鬧。
章葉吃驚得有點不知所措,但看丁一二的臉色,感覺確實有重要的事情要說。章葉問是不是家里出事了。丁一二搖頭,他環(huán)顧左右,說,要不咱們到那邊的舊戲臺說吧。
東面幾十米遠就是舊戲臺,戲臺雖然破舊,但還有破敗的圍墻,倒是一處沒人的地方。
進入破圍墻的豁口,章葉便不再走。丁一二拿不準是直截了當?shù)卣f還是過渡一下再說。直截了當說太突然,她可能一下無法接受。如果她沖動起來,后面的話就無法去說。再說,他也有點張不開口。他決定先從去北京推銷蜜瓜說起,看看她會不會跟他走,是不是也喜歡他。丁一二剛說了一起去北京推銷蜜瓜,章葉就立即表情輕松下來。然后笑著問為什么要和她去。這話問得有點直接。丁一二的臉一下紅到了脖根。但看章葉,并不生氣,而且是很高興的樣子。今天的事,本來就不能遮遮掩掩,況且人家一個姑娘直來直去地問,我一個小伙子還害怕什么。但話還是難說出口,丁一二說,你媽和秋叔知道你和秋文保談戀愛,覺得你們兩個不合適,希望我和你談戀愛,然后和秋文保斷絕關系。
章葉愣一下,然后笑了。章葉想說什么,但又將話咽了回去。章葉欲言又止,丁一二知道她想問什么。但章葉沒有問,只是用怪樣的眼神看著他,好像他今天有什么不對勁,或者他古怪得不可理解。丁一二覺得是告訴她真相的時候了。丁一二清清嗓子,然后用認真而深沉的口氣說,那天秋叔專門叫我去吃飯,飯后我們一起到大橋上,然后他告訴我,說你是他的親生女兒,不能和秋文保談戀愛,然后讓我告訴你這件事,還要我好好安慰你,讓你別難過,而且要我?guī)愕酵饷嫒ド⑸⑿慕饨鈵灐?/p>
章葉呆呆地看著他,待反應過來,她相信這是真的。從她懂事起,就覺得秋和祥對她不一樣,對媽媽也不一樣。長大后,她就明白了母親和秋和祥的關系。最直接的就是那天下午放學早,回來后門是鎖死的,她用鑰匙也打不開。正當她以為鎖壞了時,門卻突然開了,母親低著頭紅著臉。進門后又看到秋和祥裝模作樣坐在沙發(fā)上往筆記本上寫字,說今天幫她家賣了多少多少茄子。但秋和祥和她家的關系太密切了,簡直就像一個家里的人,而且多年來她也習慣了秋和祥。盡管如此,此后每當秋和祥來,她還是不給他好臉色,也不給母親好臉色,有次她還故意摔了一個盤子。再后來,她就看淡了。畢竟秋和祥給這個家也給了她不少的關心,而且父親好像并不在乎,他倆的關系好得就像是親親的兄弟。想不到她竟是他生的。章葉突然捂了臉,轉身往回跑。
秋文保就在不遠處監(jiān)視著,他急忙跑過來問章葉怎么了,丁一二把你怎么了。章葉不回答也不停步。秋文保憤怒地轉向丁一二,兩眼冒火問丁一二什么事,是不是想找不痛快。丁一二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訴他。但秋文保如此兇神惡煞,丁一二反而沒有了顧慮。他想直接告訴他,徹底打擊一下他的囂張氣焰。但張嘴要說時,還是有點說不出口,話也變成了你去問章葉。說過又覺得不夠,又說,你還可以問你爸去,你爸會告訴你一切的。
秋文保仍然兇狠地說,我就要問你,是你惹了章葉。
這家伙,不是什么省油的燈。丁一二狠下心說,你爸讓我告訴章葉,說你和章葉是兄妹。
秋文保一下沒反應過來,不假思索說,兄妹又怎么樣?待想清了,一下定在了那里。但只幾秒鐘,又發(fā)了瘋似地往理發(fā)店跑。
看著秋文保跑進理發(fā)店,丁一二只好扭頭往鎮(zhèn)政府走,他決定到鎮(zhèn)政府去一趟。行政工作,就得主動去做,就得不怕跑腿不怕磨嘴。今天去找找民政助理老賈,問問章老三這樣的事怎么辦。章老三癱瘓在床,老伴死后,誰來照顧他,民政部門管不管,怎么管,這些都得問清楚。
丁一二和老賈也算熟悉,老賈幾次到村里,都是丁一二陪同。老賈愛喝酒,有次喝醉,就住到了村委丁一二的屋里。那天老賈半夜不睡,然后突然哭了,痛說自己的家史。說他如何當了兵,當兵后如何努力,轉業(yè)后又如何奮斗,結婚后又如何在城里買了房,又如何把妻子調到縣城醫(yī)院,后來又如何發(fā)現(xiàn)妻子和別的男人偷情。說到這里,老賈泣不成聲說,為了買房子,為了把她調到城里,我省吃儉用,花了多少錢,跑了多少腿,求了多少人。房子買好了,老婆也調到城里的好單位了,滿以為她會幸福,會感激我,我也有一個漂亮的老婆幸福的家,可誰能想到,一切都沒有了,一切都成了別人的了,我他媽的是給別人做窩給別人娶老婆,你說我傷心不傷心。那天丁一二也流淚了,也痛徹地感到人生真是無常。老賈雖沒離婚,但從此再不回家,就住在辦公室。丁一二敲敲門,老賈問是誰,說他正要睡覺。丁一二猶豫了一下,還是報出了姓名。
老賈只穿了褲頭來開門。現(xiàn)在秋涼天短了,老賈還正兒八經(jīng)地睡覺,可見還是有點消極頹廢。老賈解釋道,昨晚沒睡好,中午補一覺。
人家要睡覺,那就長話短說。丁一二說了章老三的情況,老賈卻說,我老了,可能還不如人家。
想不到老賈竟然聯(lián)系到自己,看來老婆給老賈的打擊確實不輕。這讓丁一二突然感到當一名鄉(xiāng)鎮(zhèn)干部確實也不容易,如果自己將來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就不把老婆單獨放到城里,再說也不能找一個比自己地位高的老婆,像章葉這種情況,正好適合他,不擔心,不受氣,還能當真正的家主。
老賈說,像章老三這種情況,可以給他五保,你回去寫個材料,我們給他辦五保。
丁一二問五保能給多少錢。老賈說,每月最多不會超過二百元。
二百能干什么?章老三得雇人侍候,別說吃飯,光雇人就得五六百。老賈說,這也沒辦法,這是政策規(guī)定?,F(xiàn)在夠好了,如果是過去,根本不會管,是好是歹,全由村里自己負責。
村里出錢肯定也困難。丁一二問能不能送到養(yǎng)老院。老賈說,鄉(xiāng)里沒有養(yǎng)老院,縣里才有,但那條件就高了,章老三根本不夠格。
丁一二知道,政策這樣,老賈也沒辦法。老賈的錢也是上面撥的。
還有牛有才的事。牛有才生了三個女兒,女兒都出嫁了,家里只剩了老兩口,那天也到村里訴苦,要村里給困難補助。老賈聽了立即說,這種事不能管,他又不是無兒無女,日子也不是過不去。他的情況我清楚,他的三個女兒,日子一個過得比一個好,特別是二女兒,自己有工作,每月掙一千多,牙縫里省點,也夠老爹老娘花了。他這樣的再哭窮,別人就沒法活了。
牛有才家丁一二去過,房子破得四面都用東西頂著,家里黑乎乎的什么都沒有。丁一二說,我看報紙,說要應保盡保,你能不能給爭取一下。
老賈立即不滿地說,什么叫應保盡保?如果按美國的標準,你我也應該保。但如果和過去比,誰都不用保。過去我們過的什么日子?不光吃不飽穿不暖,有塊遮羞布就算不錯了。記得我上中學時,有一次過來一輛拉磚的拖拉機,我就扒了上去,然后美滋滋地坐在磚上不想下來。搭了一段路,誰知本來就補了補丁的褲子又被顛簸的磚磨了個大洞。我當時沒發(fā)現(xiàn),到了學校,同學們都笑我露著屁股。我當時羞得恨不能鉆到地下,坐在凳子上就再沒敢起來,一直坐到天黑沒人才跑回家,而且差點讓尿憋死?,F(xiàn)在,哪個沒衣服穿,哪個沒飯吃?
這老賈,好像有憶苦病,逮住機會就訴苦。也許是心靈受了創(chuàng)傷的原因。丁一二原以為和老賈關系好,通融通融辦幾個低保,也算給村里辦了點實事,也算他的一點政績。丁一二不甘心地說,你能不能給爭取一下,把他家的情況報上去,給不給是另一回事,不給,咱也有話回人家。
老賈說,報上去也不行,他有三個女兒,再說年齡也不大,根本就不符合條件。不符合條件,你說怎么報。
這個死腦筋老賈,看來再說什么也沒用。丁一二再閑說幾句,便告辭出來。
中午的鄉(xiāng)街人影稀少,雖是秋天,太陽仍曬得人皮疼。丁一二的心又立即飛到了章葉那里。章葉現(xiàn)在怎么樣,她在干什么,會不會哭鬧,會不會出什么事,秋文保又在干什么,會不會仍然死纏著章葉,會不會兩人抱頭痛哭?丁一二決定立即去看看。
來到理發(fā)店前,丁一二又有點膽怯,秋文保會不會發(fā)瘋撒野,如果秋文保要打架怎么辦?如果打架,他可不是對手,他也不可能打架。扭頭往回走幾步,他又站住。他覺得沒有必要怕秋文保。章葉又不是他秋文保的老婆,再說他也是為他們好,近親都不能結婚,何況兄妹,再搞下去就是亂倫。
店里卻只有章葉一個人。章葉呆呆地在那里坐著,也看不出悲傷,也看不出痛苦,只是在發(fā)呆。丁一二輕輕敲門,章葉見是他,立即起身開門,然后又坐回原處。
丁一二猜不透她現(xiàn)在是一種什么心情。他站在那里也一動不動,表情復雜地盯著看她。章葉突然問,真的是秋文保的爸讓你來的?
丁一二立即說,是他讓我來的,如果他不說,我怎么知道。
章葉不再說話。但章葉的表情如此平靜,這讓丁一二有點不解和驚奇。丁一二在沙發(fā)上坐下,但他不知該說什么。章葉又突然問憑什么說是他的女兒。丁一二清楚,如果不進一步給她講清,她不僅會懷疑,也不會和秋文保斷絕關系。丁一二看著地面說,那天秋叔說你母親結婚幾年不生,吃了好多藥也不管用。他和你母親相好后,很快就懷孕了,那時你父親在外打井不在家。
章葉紅著臉打斷丁一二的話,然后說,他為什么不告訴他的兒子,而是讓你來說。
好像原因他已經(jīng)說過了。丁一二猛然明白了,她想知道為什么他來,他來為什么。丁一二有點不好意思,但這話遲早是要說清楚的,不說怎么向人家求婚。丁一二說,他的意思是讓我和你好,然后讓你和秋文保斷絕關系。
章葉再次保持沉默,沉默一陣,又問丁一二你自己是什么意思。丁一二說,我當然愿意,我也喜歡你。
章葉低了頭不再說什么。空氣仿佛一下凝固了起來,屋里靜得能聽見心跳。丁一二想打破沉默,但章葉不表態(tài)也不說什么,他也沒法說什么。沉默一陣,章葉突然站起身,說,剛才沒給你刮臉,來,我給你刮刮臉剪剪鼻毛。
也許是自己的鼻毛露出了鼻孔。丁一二不好意思,又很聽話地坐到椅子上。
章葉開始工作,丁一二覺得她是那么細心,那么溫柔,就像在精心繪制一件心愛的藝術品。丁一二一下覺得渾身溫暖,渾身發(fā)酥。覺得被女孩子關心真好,有女朋友相愛更好。長這么大,這是第二次被女孩子關心。上初中那年,一位同學拿了把彈簧刀在手上剁,說自己有氣功,刀槍不入。他說是刀太鈍,他也敢。拿過刀在手上剁幾下,感覺刀確實是鈍,于是便用力??赡苁抢艘幌?刀一下割破了手指。當時血流得很猛,但同學們都開心地哈哈大笑,只有班上的一位女同學立即拿出了自己的手絹,然后給他包扎傷口。他當時特別感動,突然手指一點都不疼,不但不疼,還感覺麻酥酥地好受。這位女同學并不漂亮,但她美好的形象,卻種在了他的心里,生根發(fā)芽無法抹去??赡俏慌瑢W初中畢業(yè)就再沒上學,后來聽說她很快就嫁了人。今天,他終于有了女朋友,而且感覺比那次包扎傷口還要好受,讓他渾身酥軟心動神搖。丁一二甜蜜地閉緊眼,任憑她擺弄。
終于修理完了,仿佛是在夢中。當他再次坐到沙發(fā)上時,肚子卻咕咕地響了起來,章葉也聽到了。他這才想起到現(xiàn)在還沒吃飯。他估計,秋文保送來的飯,她也沒吃,她肯定也餓了。丁一二干脆大方地說,我還沒吃飯,我想請你一起去吃。
章葉說,我一般都是到對面那家飯館吃,想吃什么就讓他們做什么。你想吃啥,我讓他們做好了送來。
一般在飯館吃,就說明她不是經(jīng)常和秋文保吃。她這樣說是什么意思,是有意表白她的清白,還是她真的就在飯館吃?但不管怎么樣,章葉是喜歡他的,有這就夠了,更何況她要和他一起吃飯。丁一二急忙說,不用太麻煩,隨便吃點就行,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章葉出去時間不長,就和服務員一起端來兩碗肉絲面,一盤肉片炒青椒,一盤蒜拍黃瓜。但秋文保送來的飯還放在里屋,這讓章葉有點難堪,也有點難受,她故意不看那個保溫飯盒。丁一二也不看,但那個飯盒還是像放在了他的心上,壓得他心里很不舒服。章葉似乎感覺到了,她無聲地將飯盒提起放到桌子底下,然后招呼他坐下吃飯。她一直讓他吃這吃那,感覺她的心情還不錯,甚至有點談戀愛的味道??磥?她接受了他,至少是可以接受他。丁一二突然興奮起來,要說話的念頭一下那么強烈。他想向她表白,他想向她求愛,但他還是控制住了,他清楚,現(xiàn)在不是時候,也不合適。他也熱情地給她夾菜,讓她多吃一點。
飯吃完了,章葉將盤碗送到飯館回來,已經(jīng)有人等著理發(fā)了。章葉對丁一二說,你回去吧,別的事以后再說。
四
找民政助理老賈雖然沒辦成什么事,但這也是他主動去干了的工作,應該向村主任匯報匯報。牛滿田一邊翻報紙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然后說,賈老摳這人,你不了解,如果不用好酒把他灌醉,根本不可能從他手里摳出錢來,等過幾天我有了空,看我怎么收拾他。
也許牛滿田真有辦法,也許老賈天生就屬核桃,不砸不開口子。丁一二再將話題轉到章老三身上,章老三躺在那里沒有人管確實是個大問題。牛滿田說,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鄉(xiāng)下人,天生就是石頭蒿草,命哪有報紙上說的那么金貴,一天能有人給他送兩頓飯,能給他倒一次屎尿,就不錯了。如果像公家干部病了那樣侍候,別說一兩年,半年花的費用,咱全村人都拿不出來。
但不管命貴命賤,章老三躺在炕上不能動彈,總得有人管有人侍候,丁一二問究竟怎么辦?牛滿田說,章老三有三口人的土地,土地出租出去,每年可以收五六百斤糧食的租金,足夠他吃了。五保后每月那兩百塊錢,完全夠雇人侍候他了。我想過了,他的哪個親戚愿意照顧他,那兩百塊錢就歸哪個親戚,如果沒人愿意照顧,就讓大背鍋來照顧,反正大背鍋也享受國家的五保,也那么大年紀了,說不定哪天躺倒,也需要別人來照顧,如果他不愿意,他五保的那兩百塊錢也不給他,他動不了時,村里也不派人照顧他。
大背鍋就是大羅鍋,因為羅鍋太大,幾乎九十度看著地面走,所以一直一個人過日子,也算五保戶,現(xiàn)在的年紀,大概有七十歲了。但大背鍋身體很好,自己養(yǎng)三四頭豬,生活過得還很寬裕。有人說大背鍋有六七萬塊錢的存款,還放話說要娶一個能侍候他的老伴,美丑不管,身體好就行。如果大背鍋能侍候章老三,這倒是個好辦法,用時髦的話說,這也叫互助養(yǎng)老,好像上海那個地方就搞過這種形式的養(yǎng)老。丁一二笑了,他不得不從心里佩服牛滿田,這種有實踐經(jīng)驗的干部,遇事確實有辦法。
牛滿田愛喝罐罐茶,喝這種茶很費工夫,喝了又有滋養(yǎng)功效,所以又叫功夫茶。牛滿田的茶具和茶料都放在辦公室。因為天熱不生火爐,牛滿田使用一個小電爐。把小電爐插入插座,將五顆小棗放在電爐上烤熟,然后將沙罐放在電爐上,添半罐冷水,將棗放入,再劈一塊磚茶。慢火熬半個小時,將茶湯倒入杯中,然后再添半沙罐涼水。熬六七罐,喝一兩個小時,牛滿田的茶癮才算過足,臉上也有了生氣。近來牛滿田又有了革新,在沙罐里放了黃芪,說黃芪補氣。從牛滿田的臉上看,罐罐茶還確實有點效果,不僅臉色紅潤印堂發(fā)亮,快六十歲的人了,腰板筆直,說話聲音洪亮,走路也看不出一點遲緩。牛滿田專心喝一陣茶,要丁一二去叫大背鍋。牛滿田說,不征求章老三親戚的意見了,他那些親戚,沒一個有善心的,這么些天沒人來找,說明也沒人愿意侍候。就讓大背鍋侍候吧。
丁一二剛要走,秋文保突然闖了進來。秋文保什么都不說,對準丁一二的鼻子就是幾拳,打得丁一二幾乎要暈過去。好在有牛滿田,牛滿田急忙起身呵斥阻擋,秋文保才轉身離去。
鼻血像漏水一樣往下流。丁一二擔心鼻梁骨斷了,急忙用兩團衛(wèi)生紙將鼻孔塞上,摸摸鼻梁,感覺沒斷。牛滿田追問到底是怎么了,要不要去衛(wèi)生所。丁一二搖頭表示不用。牛滿田罵幾句秋文保,然后又問為什么。丁一二捂著鼻子說沒事。
秋文保又沒瘋,沒事不可能無緣無故地打人。牛滿田一定要丁一二說出為什么。丁一二知道不說不行。只好輕描淡寫說,我昨天去鄉(xiāng)里,可能得罪了他。
去鄉(xiāng)里怎能得罪了他?這成了更大的謎團,牛滿田更認真地追問。丁一二只好說,我去章葉的理發(fā)店理發(fā),和章葉多說了幾句話,他就起了疑心。
也不可能無緣無故地懷疑。會不會是丁一二怎么了章葉?如果是這樣,問題就大了。牛滿田窮追不舍,但丁一二又不能實話實說。丁一二一口咬定沒什么,就是他懷疑我看上了章葉,也懷疑章葉對我好。
牛滿田笑了說,戀愛自由,但不要鬧出事。你是干部,鬧出事,影響可就大了。
丁一二不想再和牛滿田糾纏。感覺鼻血從鼻子里流到了嘴里。不行,塞是塞不住的,得到伙房的自來水管子上沖洗一下。丁一二從嘴里吐出一口血,然后捂了鼻子往伙房跑。
還沒將鼻血完全止住,就有村民跑來報告,說秋和祥和老婆打架,老婆跳了河,要牛滿田快去解決。
丁一二一下驚得沒有了流鼻血的感覺,他本能地跑出來。見牛滿田跟著村民急忙往外走,便也快步跟在了后面。
秋和祥家的院子里已經(jīng)圍滿了人,也亂成了一鍋粥。秋和祥的老婆已經(jīng)讓人救起抬了回來,就放在院子里,正長一聲短一聲地哭,能哭就沒事。牛滿田撥開眾人來到秋和祥老婆身邊,秋和祥老婆全身仍然水濕,還沾了不少的泥土,而且衣服也撕破了幾處,衣扣也開著,一只乳房白晃晃地露出。見村主任來了,秋和祥老婆一下坐起,然后雙手拍地,呼天搶地說她不能活了,也沒法活了。牛滿田定定地看著,也不發(fā)問,目光好像盯在露出的那個乳房上。秋和祥老婆繼續(xù)哭喊著說,我早就知道老不要臉的和那個狐貍精不清白,可我做夢都想不到,他給人家弄出兩個野種來,害得我兒子也沒法活人,這個老不要臉的。
秋和祥和何玉蘭的事誰都知道一些,但說野種還是讓牛滿田感到吃驚,他當然想知道這是怎么回事?牛滿田威嚴地高聲說,是不是泥湯水喝多了撐得胡說,他給誰留了種,你是怎么知道的?這種事情,沒有證據(jù)亂說,是要負責任的。
秋和祥老婆哭喊著想說,但巨大的悲傷讓她幾次憋過氣去,事情也說得顛三倒四,但大家還是都聽明白了,章葉是秋和祥的種,因此秋和祥不讓秋文保和章葉談對象。
居然有這種事,牛滿田正要問秋和祥哪里去了,秋和祥從屋里跑了出來,他誰也不看,上來提起老婆便往屋里拖。老婆亂踢亂打,但秋和祥根本不管這一切,死死抓住老婆的腿,一直把她拖回家。
牛滿田環(huán)視左右,感覺大家都清楚了,也差不多了,事情該他來解決了,但屋門已經(jīng)關死,牛滿田用力拍門要秋和祥打開。拍半天,躺在地上的秋和祥老婆起身將門打開。
丁一二也跟了進來,他也想勸勸秋和祥。秋和祥本身就有錯,還對老婆如此殘酷如此霸道,也太不像話了。
秋和祥臉上青了幾塊,嘴唇也腫得翻了起來。看秋和祥老婆,身上倒看不出明顯的傷,按秋和祥的霸氣,老婆不可能把秋和祥的臉上打成這樣。果然,秋和祥老婆拉住牛滿田的衣襟要他給評理時,牛滿田嚴肅地要秋和祥老婆坐下,然后說,你也不是省油的燈,你看你把人家臉上打成了啥樣。你先說,究竟是怎么回事?
秋和祥老婆說,我能打他?是他兒子打的,作孽做出了讓兒子打的事,你說他還有什么臉活下去!
秋和祥說,牛主任,這是我們家里的事,我們自己解決,你還是忙村里的事去吧。
牛滿田不高興地說,家庭矛盾也是社會問題,上面多次明確指示,要重視家庭矛盾,要解決好家庭矛盾,只有家庭和睦了,才能構建和諧社會。
秋和祥說,我們家沒矛盾,剛才的話,是她昨晚吃多了屎胡說。如果有矛盾,我會請你來解決。
牛滿田一下被噎得不知該說什么,臉紅脖子粗了半天,才指著秋和祥老婆,問事情要不要解決?見秋和祥老婆低著頭不做聲,牛滿田惱火地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家出了人命,我也不會再管。然后氣沖沖地出了門。
丁一二也想走,又覺得這樣走了不好,應該勸勸秋和祥。還沒等丁一二開口,秋和祥說,昨晚我家那個畜牲不知在哪里喝醉了,回來鬧了一晚?,F(xiàn)在不知又到哪鬧去了。你到章葉家去看看,看看畜牲在不在那里。
畜牲當然是指秋文保。秋文保這樣失去理智瘋狂地鬧,看來確實是對章葉愛得很深。如果是這樣,秋文保很可能在章葉家。那么,他到章葉家會干什么,是哭鬧?是死纏著仍然不放章葉?丁一二心里不免有點著急,更不知章葉怎么樣了。丁一二轉身便往外走。
快走一陣,丁一二又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從昨天章葉的表情看,章葉并不很愛秋文保,章葉對這件事表現(xiàn)得很平靜,不能和秋文保結婚,好像也不是件什么大事。既然章葉沒事,秋文保就不會鬧出什么事,更不會把章葉怎么樣。來到屋前,丁一二有點膽怯。如果秋文保在,他去了肯定又是一場打鬧。他警惕著小心翼翼地來到章葉家的屋后。仔細聽,確實有哭鬧聲。好像章葉的父親在哭,在罵。另一個更大的哭聲好像是秋文保,還有章葉。突然章葉大聲喊著說,你來這里哭什么,你不嫌丟人,我還嫌害臊。要哭,就到你們家哭去,你那個老子說不定已經(jīng)死了。
聽到一聲門響,便有摩托車發(fā)動的聲音。感覺是秋文保跑了出去。丁一二繞到屋角去看,果然看到秋文保騎著摩托發(fā)了瘋一樣沖出了大門。
丁一二低著頭走進屋,看到章得中抱著頭縮到沙發(fā)上哭得痛不欲生,章葉和母親也在哭。見丁一二進來,章葉突然哭著對父親說,你哭什么哭,如果你覺得我不是你親生的,如果你不想要我,我現(xiàn)在就走。
說完,章葉果然起身收拾幾樣東西背了包就走。丁一二一下不知所措。聽到摩托車發(fā)動的聲音,章得中追了出來,想阻攔,章葉已經(jīng)出了大門。章得中回頭見丁一二也追了出來,說,你快跟她一起去看看,小心出什么事情。
丁一二快跑著追出大門,但已經(jīng)無法追上。正當丁一二停步不追時,摩托車停了下來,好像是等他。丁一二跑過去時,章葉便駕車緩緩前行,感覺是要他也上車。丁一二跨步騎到她的后面,還沒坐穩(wěn),章葉便猛加油門,摩托車怒吼著向前沖去。
章葉始終不回頭,但車開得很快,好像以此來發(fā)泄什么。丁一二真擔心摩托車翻倒,但他不知該說什么,只好緊緊地抓住后座,開到理發(fā)店,章葉才停了下來。
進了理發(fā)店,章葉又自顧進入里屋坐著發(fā)呆。丁一二也跟進去,在她對面站一陣,安慰說,其實也沒什么,大人們的事,我們也管不了。
章葉仍然不吭聲,表情痛苦麻木。丁一二只好拉過一個小凳,在她的對面坐了下來。
呆坐一陣,章葉突然說,這么丟人的事,我以后怎么見人?
章葉的話讓丁一二感到意外,他原以為她在考慮和秋文保的婚姻,原來是怕丟人??磥砗颓镂谋5氖滤呀?jīng)考慮好了。但丁一二無法問,他只好安慰道,其實也沒什么,男女間的事本來就很復雜,從古到今,誰也說不清。再說,你媽也是沒辦法。
章葉打斷丁一二的話,說,人們肯定要罵我是野種,我以后還怎么出門?
丁一二說,現(xiàn)在人們的素質也高了,肯定不會有人當面說你,再說那是父母的事,和你也沒什么關系。
章葉再次一聲不吭。又呆坐一陣,丁一二想問她和秋文保的事怎么考慮。還沒開口,章葉卻突然說,最可憐的是我爸,辛辛苦苦了大半輩子,突然發(fā)現(xiàn)什么都沒有了,什么都不是他的了。
章葉哽咽著無法再說下去,她小聲地哭泣起來。丁一二的鼻子也有點發(fā)酸,但他得安慰章葉。丁一二說,你不要難過,其實我覺得親生不親生倒不重要,關鍵是有沒有感情,只要你和你爸的感情仍然和以前一樣,我想你爸也不會太痛苦。
章葉不贊同地說,你說得倒輕巧,這么大的事,落在誰的頭上,也是很難接受的大事。
說得也是。丁一二沉默一陣,覺得是該問問她和秋文保的事了。丁一二說,秋文保到你家鬧,他要干什么?
章葉說,干什么,他能干什么,他再傻,也不會要求和他妹妹結婚。他再恨,也只能恨他那個造孽的老子。
是呀,他們是兄妹,怎么可能再結婚,戀愛也不可能再談。丁一二的心里一下輕松了下來,而且輕松得想笑。丁一二高興得脫口說,其實秋文保也不應該恨他父親,過幾天他就想通了。再說,他多了你這個妹妹,他該心滿意足了。
章葉粗暴地說,屁,我們算什么兄妹,如果秋和祥讓我認他這個爹,我立即就給他一個耳光。
丁一二不想多說什么,這一番折騰,章葉肯定口渴了。他起身想給章葉倒一杯水,但暖壺是空的。丁一二問章葉喝不喝水,他去買點飲料。章葉搖頭拒絕。突然有人上門理發(fā)。章葉對丁一二說,我心里特別煩,就想找個沒人的地方靜靜地坐一坐,想一想。
也好,那就到縣城,然后找個茶館安安靜靜地喝茶。章葉卻搖頭否定。章葉說,我想到沙漠公園去,那里人少,天也不熱,去那里正合適。
沙漠公園丁一二聽說過,但沒去過。丁一二高興地說好。
章葉打發(fā)了來理發(fā)的人,丁一二要去買飲料和吃的,章葉說,那里什么都有,不用帶。
沙漠公園在縣城東南,距這里五十多公里,騎摩托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到。沙漠公園實際也就是一片沙漠,只是在低洼地帶種了一片樹林,又在中間挖了一個人工湖。樹和湖的面積都不大,樹大概有一百多畝,湖也就是幾十平米。但樹林里有養(yǎng)殖區(qū),養(yǎng)了鴕鳥梅花鹿等草食動物。湖里也有游樂設施,可以劃船,可以觀魚戲水。湖的周圍是一圈蒙古包,在里面可以打牌打麻將喝茶,也可以吃飯住宿。丁一二建議包一個蒙古包,章葉說,我想爬山,我想爬那座最高的沙山。
順章葉手指的方向看去,她說的那座沙山確實很高,也很遠。丁一二說,望山跑死馬,要走到那里,估計得一個小時。
章葉有點撒嬌,說她就想去。
想去就去吧,反正今天出來就是游玩的。丁一二買了兩瓶水,兩人向著那座沙山跋涉。
沙丘連綿起伏,其實眼前的沙丘也不矮,翻過兩個沙丘,章葉已經(jīng)氣喘吁吁。章葉將運動鞋脫下,將鞋帶挽到一起把鞋掛在脖子上,然后拼命向另一個沙丘爬。爬一陣,突然趴倒,趴在那里一動不動。丁一二追上來問怎么了,章葉沒有一點聲音。丁一二急忙扶她坐起時,章葉突然猛推一把,將丁一二推得向下翻滾了十幾米。好啊,原來你在耍我。丁一二叫喊著手腳并用猛追猛爬。終于追上了章葉,而且抓住她的腳將她拖了十幾米,在高聳的沙丘上拖出一條深痕。
追逐嬉戲到沙丘頂,章葉坐下不再動。丁一二也挨她坐下。章葉突然神情肅穆地說,你說人活著有什么意思,像我爸,累死累活拼命勞作,就是為了家,為了讓我媽高興,讓我高興,結果怎么樣?老婆不是他的,兒女也不是他的,他什么也沒得到!
章葉的眼里又有了淚花。丁一二嘆口氣說,人這一輩子,很難說清。不過你也不要難過,人各有各的不幸,如果想開了,也沒什么。比如你爸,老婆還是他的,兒女也是他的,他什么也沒少,什么也沒丟,反而多了一個為他操心幫忙的秋和祥。
章葉一下笑了。搗他一拳說,你這家伙,倒會說話,如果事情壓到你的頭上,你怎么辦?
丁一二說,那我就勇敢地扛著,但我不會遇到這種事。
沉默一陣,章葉開始問他家里的情況,問他上大學的情況,對他的大學生活,章葉很感興趣。章葉說,可惜我上高中時不懂事沒用功,這輩子也沒機會上大學,只能一輩子給人理發(fā)了。
丁一二說,人各有各的活法,我上了大學,不也來到了村里,今后干好了,也就是個小干部,一輩子循規(guī)蹈矩按人家的意思活著,也沒什么意思。
兩人都嘆口氣,然后陷入了沉思。感覺太陽曬得人皮疼,看眼表,已經(jīng)正午,該返回了,兩人默默地返回湖邊。
吃過飯,又劃了船。太陽西斜時,兩人動身回家。路過縣城時,丁一二覺得轉了一天,沒給章葉買點東西,不夠男子漢??偟觅I個什么留點紀念,也試試章葉對他的想法。丁一二提出轉轉商店。章葉笑笑,就將摩托車騎到了最大的百貨商店。
讓丁一二難堪的是今天一早走得急沒準備,現(xiàn)在身上只剩幾十塊錢。沒有錢還怎么逛商店。好在來時他看到章葉從理發(fā)店里拿了些錢。丁一二從章葉肩上摘下她的背包,說,我知道你這包里有錢,我得向你借點錢用用。
這個舉動章葉雖然感到有點意外,但她知道他今天沒帶錢,只穿了那件平時穿的半袖衫。丁一二的誠實坦然讓章葉感到高興,她就喜歡這種遇事不藏藏掖掖的人。章葉壓住心里的高興說,錢都讓你搶去了,還說什么借不借。借多少,打個借條來。
丁一二說要借一千。章葉問借這么多干什么,丁一二說,給我的女朋友買件衣服。
這樣沒皮沒臉,章葉臉紅到了脖根。她羞澀地說,真是沒臉沒皮,給女朋友買衣服用我的錢。都在包里,全借給你,給我好好背著。
轉了幾個小時,章葉只買了一件羊毛衫,但也堅持給丁一二買了一件襯衣。
回到理發(fā)店,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多,章葉堅持不回家,說再不回那個家了。丁一二覺得不回也罷,過幾天她心里平靜了再說。但丁一二一個人回,章葉又不放心。怎么辦?章葉背過身說,干脆住下,天亮再走。
丁一二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他不清楚是不是要他和她一起住。見章葉不再說話也不轉過身來,他只好拼命控制住亂跳的心問住到哪里。章葉仍然頭也不回說,你想住到哪里就住到哪里。
一切都明白了,一切都落到了實處。如果不喜歡他,如果不同意處對象,如果不是已經(jīng)達到了一定的程度,怎么會讓他住到這里。這突然的結果,反倒讓丁一二有點準備不足不知所措。章葉偷偷看一眼丁一二,說,你睡我的床,我睡外面的沙發(fā)。
丁一二急忙說他睡沙發(fā)。丁一二說,我上大學假期回家,火車那么短的坐椅,我能睡一晚不醒。
真要睡在一個屋里,兩人心里還是緊張,不知再說什么。章葉默默地把被褥幾乎都抱到了沙發(fā)上。丁一二立即說不用,他只蓋一個被單就行。兩人推來讓去,其間多次有身體的接觸,但每次接觸,好像是觸電,都立即躲開。睡下后,丁一二的欲望一下點燃了,里間和外間雖然隔開,但沒有門,只有一個布簾,實際就睡在一個屋里。睡在一個屋里,如果就這么白白睡著,那也有點傻瓜。他猜不透她是什么想法,是不是也愿意或者等待著他。丁一二咳一聲。對面沒有一點聲音,連呼吸都聽不到一點。丁一二顫抖著聲音問她睡著了沒有?;卮饹]睡著。丁一二聽出她的聲音也有點顫抖。再想一陣,丁一二直接說,我想和你睡。
章葉立即說不行。然后說,才認識幾天,你怎么就這么說,你是不是有過女朋友?
丁一二矢口否認,他解釋說,主要是太愛你了。
等待半天,章葉才說,不行,你好好睡吧,再不要說話。
也好,反正意思已經(jīng)到了,該明白的,兩人心里什么都明白了,至于睡在一起,那是遲早的事情,不用著急。
五
秋文保離家出走后就再沒回來,手機打不通,親戚家也沒有,好像突然從人間蒸發(fā)了,哪里也找不到,沒有一點消息。兒子死活找不到,老婆又要死要活地鬧,秋和祥的日子可想而知。原來說好的去北京天津聯(lián)系推銷蜜瓜,但秋和祥這個樣子,哪里還顧得上。丁一二心里不免有些著急,到村里已經(jīng)大半年了,還沒給村民們辦一件實事。為村民們推銷蜜瓜,當然是最實惠最實際的一件事情,錯過這幾天,一切都晚了。
丁一二早飯也不想吃。來到院子里,看一眼村主任的辦公室,門開著,牛主任正在熬罐罐茶。牛主任也看到了他,但沒喊他進去,看來今天沒什么事。
丁一二想到村里轉轉,和村民們說說話聊聊天,看村民們有什么想法,他能為村民們辦點什么事。
今年村里種的蜜瓜不少,瓜已經(jīng)成熟,黃燦燦的有點壯觀。有村民招呼丁一二吃瓜,丁一二想吃,但和人家不是很熟悉,不能隨便吃。再往前走,手機響了,是章葉打來的。章葉有點激動地說,剛才秋文保給我打了電話,他還活著。丁一二問他在哪里?章葉說,他不告訴我。
秋文保給章葉打電話,很可能還要糾纏她。丁一二問他打電話想干什么。章葉說,就是問我怎么樣,家里怎么樣?我告訴了他,他就掛了電話。
應該立即把這個消息告訴秋和祥。那天他去秋和祥家,秋和祥剛打完老婆。老婆見有人來,膽子又壯了起來。她上前抱住秋和祥的腿,要他賠自己的兒子。讓他吃驚的是,秋和祥一腳就將老婆踹到了一邊,然后惡狠狠地說不想活你就去死,死了老子肯定敲鑼打鼓厚葬。當時他禁不住想,如果娶了章葉,自己一定要好好待她,不但不打她,還要想盡辦法讓她幸福。他不能讓秋和祥再這樣打老婆,他將秋和祥拉到外面。秋和祥哭了,秋和祥說他有種預感,秋文保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然后又說婚姻,說這回他要下決心離婚,然后和章葉的媽結婚,真正夫妻一場,正正經(jīng)經(jīng)過一家人的生活。丁一二當時不僅覺得事情重大,也覺得麻煩,肯定又是一場風暴,風暴不僅要牽扯到章葉,還會牽扯到他。章葉說過,她決不會再讓母親和秋和祥來往,這不僅是因為丟人現(xiàn)眼,而是她不允許秋和祥再欺負她父親。他知道,在章葉的心目中,章得中才是她真正的父親,至于秋和祥,章葉也說過,說他算什么,即使他真的生了我,又能怎么樣,就像種田,是誰家的種子有什么關系,關鍵是耕種和收獲。章葉不認秋和祥這個父親,他丁一二當然也不會認;章葉反對父母離婚,秋和祥就不可能和何玉蘭結婚。他勸秋和祥還是好好過日子。秋和祥哭著說,這日子還有什么過頭,兒子沒有了,已經(jīng)家破人亡了,還有什么盼頭?,F(xiàn)在秋文保終于有了消息,秋和祥知道后還不知要怎么高興。丁一二急忙往秋和祥家跑,跑一陣,突然想到打電話。丁一二掏出手機撥通秋和祥的手機。丁一二剛說秋文保打回了電話,秋和祥就立即問兒子在哪里,說了些什么?丁一二不想說章葉說的那些原話。丁一二說,他只打電話問章葉家里怎么樣,就掛了電話。
可能是太激動了,秋和祥又打來電話,說能不能再問問章葉,看秋文保說了什么,現(xiàn)在在哪里,然后又要丁一二到他家來詳細說說。
秋和祥和老婆都站在大門口張望,丁一二是走田埂小路來的。他突然出現(xiàn)在兩人面前時,秋和祥上前一步就拉住了他的手,然后問秋文保是從哪里打來的電話。丁一二只能搖頭表示不知道。秋和祥說,你快打電話問問章葉,看文保是從哪打來的電話,我剛才又打了文保的手機,仍然是無法接通。
打通章葉的手機,章葉說她看了,區(qū)號是本市的,他很可能就在市里。
秋和祥很高興,說,有消息就不怕了,也再不管他了,是死是活,由他去吧。
秋和祥說餓死了,要老婆快去做飯,他要吃攤煎餅炒雞蛋。
秋和祥拿出一瓶酒,說,只要他活著,就不管他了,這些天把人折磨得夠嗆,今天咱們喝幾盅。
在基層工作不會喝酒就是一大缺點,酒量不行,也沒法和人家打成一片。來村里掛職后,丁一二就做好了在基層工作一輩子的準備,他學著喝酒,也有意鍛煉自己的酒量,慢慢發(fā)現(xiàn)自己的酒量天生不小,和什么人喝,都沒醉過。有時一天喝幾場,雖然搖搖晃晃,但也沒嘔吐出丑,更沒胡作非為。丁一二應邀上炕盤腿坐了,秋和祥說,瓜也熟了,去推銷的事還得抓緊,還按原計劃,你和章葉去北京天津,我明天就去省城,順便到市里再找找我那個小畜牲。
丁一二問明天一起走行不行?秋和祥說,只要你們能準備好,明天走當然更好,錢我也給你們準備好了,帶三千塊不知夠不夠?
這次去花人家的錢,當然是能節(jié)約就節(jié)約了,這點章葉肯定也能理解,三千塊也夠了。但幾杯酒下肚,秋和祥又說,我再給你們加五百塊吧,出門在外,還是錢寬裕點好。
如果明天走,今天就得準備好。吃過飯離開秋和祥家,丁一二給章葉打電話,說了要走的事,章葉也很高興。丁一二勸章葉回家,丁一二說既然你的父母不鬧了,你也就別再鬧了,然后說要去接她回家。章葉說不用了,天黑后到她家等她。
天黑后,丁一二來到章葉家,事情卻發(fā)生了變化。
章葉的母親當著丁一二的面說認識沒幾天,雙方的大人還沒互相見個面,也沒說成一定的準話,就成雙成對一起出去,讓親戚鄰居們知道了笑話。見丁一二有點發(fā)愣,章葉母親解釋說,按我們這里的風俗,男方看上了女方,男方的家里人就要請媒人來說媒,三媒六證說好了,女方家里人還要去男方家里看家,看看家里的情況怎么樣,厚道不厚道。人家看好了,男方還要下聘禮。聘禮就像現(xiàn)在的定金,聘禮下了,雙方才算是正式有了戀愛關系。現(xiàn)在什么都沒辦就一起出去,讓人笑話是一回事,我們不守規(guī)矩也是一回事。
話說得雖然也有道理,但現(xiàn)在是什么年代了,女兒愿意,父母也沒意見,又何必講究那么多的規(guī)矩。再說,提前在一起多了解了解,也不是什么壞事。丁一二解釋說,我們一起出去,也不是去干什么,主要是去推銷蜜瓜,也想在一起互相了解了解。
章葉母親立即說,了解可以慢慢來,推銷可以和別人去。再說,對你的家庭情況我們一點都不了解,如果你真想娶我們章葉,就定個時間,帶我和章葉去你們家看看,和你的父母見個面,也讓你的父母看看章葉。
章葉母親態(tài)度如此堅決,丁一二明白,再說什么也沒用了,而且章葉的父母對他對他家還有許多顧慮。穩(wěn)妥行事,當然也是必要的。丁一二只能點頭服從。
告辭出來,丁一二的心里又空落落的。章葉不能去,他一個人去又有什么意思。他想給秋和祥打個電話,要他和章葉的母親說說。但很快又覺得不妥。鬧出的事情還沒平息,章得中還躺在炕上不起來,再讓秋和祥去摻和,肯定不合適。再說,章葉的母親能說會道,是那種當家作主的女人。牛滿田說過,章得中從來都不敢不聽老婆的話,聽慣了,也就從來不敢違抗,這樣一來,老婆就更無所顧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干什么事都要由她說了算。這樣性格的女人,也未必肯買秋和祥的賬。
第二天一早,丁一二就和秋和祥來到了縣城。一起到飯館吃一碗牛肉面,兩人便分了手,秋和祥轉車到市里去找兒子,丁一二去火車站買票,但只買到第二天的火車票,丁一二只好找家旅館住下。
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上車走了半天,卻接到秋和祥的電話,說他在市賓館找到了來販運蜜瓜的客商,價格也基本談好了,要他立即回來。他急忙說已經(jīng)走到半路了。秋和祥說,半路也不用去了,去了沒用,找個車站下車,然后返回來。
當丁一二第三天返回村里時,秋和祥已經(jīng)領著客商進了村。
客商是幾個山東人,常年往各地販運瓜果蔬菜,對各種瓜果蔬菜都很在行,用他們的話說,只要是人能吃的東西,沒有他們叫不上名字的,沒有他們不知道價格的。客商對瓜的質量比較滿意,價格給得也不錯。往年蜜瓜上市,拉到城里每斤能賣五毛左右。如果在地里收購,每斤就是三毛多點?,F(xiàn)在客商出價五毛六,確實是個讓人意外的價格。但客商的要求也是嚴格的,小了不要,太大了也不要,長得不圓不要,顏色不勻也不要。開了口裂了紋不要,有了斑點蟲眼兒更不要??蜕淘诖謇镒×艘惶?挑選出一車標準的樣板瓜,然后就把挑選收購的任務交給了秋和祥,要他負責收購??蜕痰囊笫敲刻焓召徣畤?當天將三十噸發(fā)往北京,不能多也不能少,多了少了都退回。這樣一來,秋和祥實際上就成了代收購商。
今年村里種的瓜多,又趕上這么一個好價錢,比往年每斤足足多了兩毛錢。村民們算算,每畝地產(chǎn)六千斤瓜,就能比往年多賣一千多塊錢,真不是個小數(shù)字。但讓村民們心慌的是每天只收三十噸。全村三百多戶人家,種的瓜恐怕要有上千噸,不知什么時候才能收完。夜長夢多,且不說過幾天人家再收不收,價格還變不變,就說哪天老天一場大雨,瓜不爛掉也要泡出水瘡。如果下一場冰雹,那就連一分錢也沒了。人們自然要爭先恐后地賣瓜,一時爭著賣瓜的村民將秋和祥家的院子擠得滿滿當當。
村子是幾百年的村子,大家不是本家就是親戚,先收誰的后收誰的,都不好決斷。秋和祥對丁一二抱怨說,早知是這樣,我就不出面,讓你來辦。遠來的和尚好念經(jīng),你無親無故,又是村干部,誰都不會說你六親不認偏三向四。
秋和祥說過,他這次給村民們推銷蜜瓜,主要是想出點政績,掙點聲譽,為秋后的村領導選舉打下基礎。這樣爭搶的效果,也許正是秋和祥求之不得的。從秋和祥掩飾不住的興奮看,也證實了他的判斷。丁一二提出抓鬮。秋和祥搖頭否定。秋和祥說,我看要不就限量收購,每天每家收一兩百斤,你看怎么樣?
這倒是個好辦法。每天賣一點,成熟一點賣一點,既不爭搶,各家也不忙亂,可以輕輕松松慢慢來賣。這樣做,無疑會得到村民更多的贊譽。
收瓜驗瓜也不是件輕松的事,每筐瓜都得驗,每筐瓜都得過秤。秋和祥畢竟老了,他也想裝出個大老板的架勢,具體的事,便都交給了丁一二。丁一二倒也愿意。他來鍛煉,就是該干點事情,蹲在村辦公室已經(jīng)讓他覺得悶得發(fā)慌,能給村民們干點事,能接觸認識一下村民,也是一件很有意義很難得的事情。丁一二干得很認真,也很賣力。當然,他也沒少受到恭維和巴結,因為雖然有言在先每戶只收一百斤,但哪個村民挑來的瓜都是只多不少,有的還遠遠超過了一百斤。特別是未來的老丈人章得中,前面挑來一百多斤,收購后又挑來一百多斤。雖然有人指出已經(jīng)收過了,但丁一二還是裝聾作啞收了下來,因為他知道,不僅是他,就是秋和祥,也得討好章得中并且對他百依百順。
第四天,丁一二突然接到牛滿田的電話,說村里有事,要他速回村委會。
這幾天收瓜,丁一二就在秋和祥家吃喝,回村委會睡覺時已是夜深人靜。丁一二急忙趕回村委,進門就問牛滿田什么事。牛滿田一臉不高興,也不回答。丁一二一時摸不著頭腦,不知出了什么事。想想這幾天,他也沒辦錯什么事。丁一二便拿出個干部的模樣,大大方方在牛滿田的對面坐下。
牛滿田惱著臉專心熬一陣罐罐茶,才問丁一二知道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見丁一二一臉迷惑一臉不高興,牛滿田說,你是上面派來的村主任助理,你不是秋和祥雇傭的長工。你一個村干部,整天給秋家干活給秋家打工,村里人笑話不說,也懷疑你有其他的動機。
真是天大的冤枉。他原以為是給村民辦好事辦實事,卻被理解為別有用心。丁一二剛要辯解,牛滿田立即打斷他的話,說,我知道你要說什么,可你比我更清楚,秋和祥明明是在自己做生意賺大錢,你一個村干部,卻給他使喚,秋和祥有錢可以雇別人,雇我們村干部,就是在打村委會的臉,就是在長他自己的威風。
丁一二突然明白了,牛滿田對秋和祥,已經(jīng)不是一般的不滿,也不是一般的嫉妒,而是把他當成了政敵和對手。人都有判斷力,聰明人又有超前的判斷力。牛滿田當村長多年,在這方面他有足夠的超前判斷能力。秋和祥早已不甘寂寞躍躍欲試,牛滿田不會看不出他的圖謀。就像猴王,為了保持王位,它會時刻注視著猴群里那些身強力壯的競爭對手。在村里,秋和祥不僅僅是身強力壯,而且已經(jīng)羽翼豐滿,隨時都有可能興風作浪。牛滿田當然不能容忍他這個主任助理去助理別人,而且這個別人還是政敵。面對這樣的局面,丁一二清楚,他只能離開秋和祥,甚至要從表面上和秋和祥劃清界線。丁一二說,我原以為閑呆著沒事,就為村民們辦點事干點活兒,既然你覺得不合適,那我就不去了。
牛滿田說,我沒想到你待在村里沒事閑得慌,我還以為你會嫌工作太多太累。其實村里有許多事可干,許多事我們還沒干好干細。那這樣吧,一會兒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要來孕檢和查環(huán),你去協(xié)助他們登記一下做點工作。
孕檢環(huán)檢那是計生部門的事,村里也有專管此事的婦女主任。按規(guī)定,計生部門的醫(yī)生每月都要來對適齡婦女進行一次檢查,戴了環(huán)的查環(huán),沒戴環(huán)的查孕。查完檢完,登記造冊,然后發(fā)給被檢婦女兩塊錢。這種事讓他這個未婚男子漢去干,丁一二覺得有點耍笑他。丁一二紅著臉說他不好意思去。牛滿田立即說,這有什么不好意思去的,你又不動手不動嘴,眼睛也不用往那里看,就是幫助她們提提東西寫寫名字,如果遇到難纏的,你再做做她們的工作。這種事看起來簡單,其實最能鍛煉人的能力。你不是要好好鍛煉鍛煉嘛,這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也是基本的功夫,更是最難搞的工作。這樣的工作你不干,就等于你沒在基層呆過,也沒干過最艱苦最艱難的工作。
干就干吧,其實他到村里前,就有人說過,去了主要的工作,就是和婦女們糾纏,干一干也好。丁一二答應后,牛滿田又嚴肅地小聲說,有人反映,說她們多報冒領環(huán)檢費,明明只檢了十個,卻登記造冊二十個,多領的費用,被她們挪用了。你去了多留個心,如果有這回事,你不要聲張,悄悄和我說就行了。
來查環(huán)檢孕的有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兩名大夫,鄉(xiāng)計生專干,村婦女主任,清一色的女人。加入他這個青年男子,一時都覺得有點別扭可笑。盡管丁一二總是站在門外,但還是不斷地被人開玩笑,特別是那個中年女醫(yī)生,竟然要丁一二也來看看,看看她們的工作怎么樣,像不像他小時掏鳥窩,有沒有小時候掏鳥蛋那樣有趣。丁一二不知道女大夫是真要讓他看一看還是故意和他開玩笑,但那個年輕女大夫卻不時笑瞇瞇地偷看他一眼,這讓他更加臉紅不好意思。后來才知道,年輕女大夫姓王,叫王菲,是去年才從醫(yī)學院畢業(yè)的。這樣說來,他們也算同年畢業(yè)的師兄妹了。
丁一二很快就愉快起來,讓他愉快的還是這個王菲。他感覺王菲長得特別清秀,氣質也特別文靜,即使不說話,但那眼神,舉手投足,都讓他覺得特別美,特別舒服。而且他明顯感覺到,她的一顰一笑都和他有關。丁一二一下對自己充滿了信心。檢完查完,把她們送走,丁一二的心情還好了半晚上。
六
今天的牛滿田心情也格外好,一路哼著歌來。進了辦公室,牛滿田就大聲喊丁一二,要他過來一下。
丁一二剛進門,牛滿田便得意地說,上面派你這樣一個大學生給我當助理,你說說為什么?
這樣沒頭沒腦的話,讓丁一二不知怎么回答??磁M田的表情,不像不滿也不像有什么壞事。丁一二只好說,那還用說就是幫助你干點事唄。
牛滿田說,錯了!然后說,這就是認識上的錯誤。幫我干點事的人太多了,他們都比你有力氣。要你這個大學生來,就是要用你的腦子,要你給我多出些主意。不知你想沒想過,有什么好主意要告訴我。
丁一二一下明白了,肯定是牛滿田又有了什么自認為好的主意,然后才這樣得意地埋汰他。丁一二不溫不火地說,我的想法,不一定能對你的心思。如果我要提議,就是村里應該拿出點錢來,搞一個圖書閱覽室。如果錢再多一點,就搞一個文化體育活動中心。
牛滿田一陣大笑,笑聲震得丁一二耳朵都嗡嗡亂響。牛滿田說,到底是年輕學生,我讓你出點掙錢的主意,你盡給我出花錢的點子,而且這些點子和農(nóng)村人的觀念與需求完全不一樣。在農(nóng)村,信奉的是勤儉持家。我小的時候,天不亮,父親就把一家人叫起來,老大掃院子搞衛(wèi)生,老二割草喂羊,老三拾糞積肥,一家人都要干活,各負其責,基本上是眼睛一睜忙到天黑。這樣才算是治家有方。這樣的家庭才算合格的家庭。我能有今天,就是父親從小教育得好。你倒好,給我出主意讓我反著來,讓人們吃喝玩樂。你看看今天,凡是坐牢的老婆跑掉的討吃要飯的,哪一個不是不好好勞動,整天游來蕩去不務正業(yè)的。
這樣評論他的建議,這樣認識文化科學知識,讓丁一二感到氣憤和心寒。這樣落伍的人當領導,村里能富起來才怪!丁一二想給牛滿田上一課,告訴他知識就是潛在的生產(chǎn)力,沒有知識,就不可能持續(xù)發(fā)展,而且發(fā)展也不是只為了吃飽穿暖,最終目的應該是精神愉快和諧美好。但他清楚,牛滿田一向感覺良好,這樣良好的感覺是他當村領導多年滋長起來的。在西川村,牛滿田說的就是對的,牛滿田的頭腦就是最聰明的頭腦,甚至牛滿田就是主宰,就是真理。村主任也確實該換一換了。丁一二還是壓住滿腔的不滿什么也沒說,靜等牛滿田再說什么。
牛滿田將罐罐茶泡上,才嚴肅認真地說,經(jīng)過長時間的思考,我給村里搞了個發(fā)展規(guī)劃圖。昨晚和村里其他幾位村干部商量了一下,他們也覺得非常正確,非常高明。
牛滿田不急于說規(guī)劃圖是什么,丁一二也不想問。他知道牛滿田會說的,把他叫來,肯定就是要說他的宏偉規(guī)劃的。果然,看著罐里的茶煮開,牛滿田說,我決定向林業(yè)部門打個報告,把林場的樹采伐個幾千方,然后用這筆錢辦一個大型磚瓦廠。我仔細想過了,辦磚瓦廠,一是有東崗那堆土資源,二是農(nóng)村發(fā)展了,都要蓋磚瓦房,產(chǎn)品不愁銷路。這個計劃我已經(jīng)和鄉(xiāng)領導說了,他們也同意。
丁一二立即意識到這是針對秋和祥的??磥韮扇苏l也沒閑著,誰也不讓誰。收購蜜瓜,秋和祥有點得意忘形,見人就宣傳他的治村方略。說如果他當村主任,首先就要把村里的林場承包給個人或者分到各戶。秋和祥說,如果承包,每年的承包費至少要交二十萬。每年有二十萬,他就可以給大家辦許多事情,比如醫(yī)療,比如孩子上學,甚至年齡到了六十歲,每年就能拿到不少于二千塊的養(yǎng)老金。這個承諾自然很有吸引力,有些村民聽了高興得拍手叫好。問到二十萬的承包費會不會有人承包時,秋和祥算了一筆賬。秋和祥說,林場有二百多畝,而且都是幾十年的成材林。如果每年更新砍伐十畝,至少也能賣二十多萬塊錢。二十幾年砍伐完后,第一年砍伐后新栽的樹木也有二十幾年了,又到了能砍伐的年齡。這樣世世代代都砍伐不完。也有人提出干脆分到戶,秋和祥答應也可以,說最近他從廣播里聽到了,說集體林場可以承包,也可以分到戶,而且是七十年不變。丁一二聽了也很興奮,覺得這真是個致富的好主意。林場雖然是村里的,每年也零星砍伐點樹木,但賣樹的錢干了什么,村民們不清楚,也從沒分到過一分錢,因此村民們意見很大,丁一二了解民意時,幾乎所有的村民都提到這事。但丁一二贊成承包。承包后集體會有一大筆承包費,如果是分到戶,零零星星形不成合力不說,弄不好你也偷伐他也偷伐,很快就會毀掉這片林子。秋和祥的治村方略當然會傳到牛滿田的耳朵里,看來牛滿田也坐不住了。競爭確實是好事情。如果辦一個磚瓦廠,一是可以加快村經(jīng)濟的發(fā)展,二是可以解決村里的富余勞動力,也是個好主意,只可惜這些主意都來得遲了點。丁一二點頭稱是。牛滿田說,你現(xiàn)在就向縣林業(yè)局寫一個砍伐報告,就說有些樹木已經(jīng)百年,已經(jīng)老死空朽,急需采伐更新。寫好后,我今天就去跑鄉(xiāng)里,然后再跑縣里,爭取明年春天,就把磚瓦廠建成。
牛滿田拿了報告走后,丁一二又憂慮起來。牛滿田這一招,很可能使他在競爭中再次處于優(yōu)勢地位,也很可能保住他村主任的位子,因為秋和祥無權無職,他只是嘴上說說,而牛滿田卻立即能讓大家看到實際的東西。丁一二從心眼兒里不愿再讓牛滿田當村主任,畢竟思想太老化了,干的年頭太長了。秋和祥有文化,年富力強,見多識廣,又有干勁。這樣的人當村長,村子才有可能出現(xiàn)大的變化。但現(xiàn)在的情況對秋和祥不利。秋和祥也太沉不住氣了,離選舉還早,他就跳了出來而且把自己的致命武器也亮了出來。丁一二覺得應該把今天的消息透露給秋和祥,讓他趕快想應對的策略,趕快再想一個什么高招,在秋后的選舉中出奇制勝,一舉當上村主任。
因為牛滿田不讓他到秋和祥那里去,丁一二已經(jīng)多天沒見秋和祥了。今天來,秋和祥這里已經(jīng)沒有了往日的熱鬧。秋和祥說,對瓜的質量要求嚴格,符合要求的瓜并不多,已經(jīng)差不多挑完了,挑剩的瓜還得到市場上出售。
算算,賣瓜也有十多天了,也該接近尾聲了。丁一二提出回屋里歇歇,秋和祥說,正好我也和你算算賬。
秋文?;貋砹?雖然只回單位不回家,也發(fā)誓再不認這個家這個父親,但兒子總算是回來了,而且就在咫尺的鄉(xiāng)里上班,老婆也不再鬧了,秋和祥的心情已經(jīng)恢復了平靜。秋和祥說丁一二幫他挑選了幾天瓜,也應該得點報酬。秋和祥說,瓜商每斤給了我點提成,有錢大家花,這五百塊錢你拿去,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丁一二估計,這次秋和祥肯定賺了不少,當然他娶章葉,也算他的女婿,給點錢也應該。丁一二將錢裝入口袋,說,剛才牛滿田讓我寫了個報告,他要賣樹辦磚瓦廠。
丁一二想看到秋和祥吃驚的反應,但秋和祥卻表現(xiàn)得很平靜。秋和祥說,這事我已經(jīng)知道了,我要讓他辦不成。
這回輪到丁一二吃驚了,牛滿田昨晚才和村里其他領導商量這事,今天秋和祥就知道了,可見村干部里也有秋和祥一派的人,也有反對牛滿田的人??梢娗锖拖橐膊缓唵?也有一定的群眾基礎。丁一二說,辦磚瓦廠是件大好事,群眾肯定真心擁護,這樣你就沒了競爭優(yōu)勢。
秋和祥說,許多事你不知道。生產(chǎn)隊時,村里就搞過磚窯,但村民照窮不說,還更累更忙。改革開放后,村里又辦過幾個企業(yè),有炒貨廠、制革廠,但沒一個能辦成功。辦不成功不說,還把村民的集資款打了水漂。這些都是牛滿田干的,他這次再辦廠,沒人相信他能辦成功。至于砍樹的事,我也想好了,我也要給鄉(xiāng)里縣里的領導寫個報告,除了把林場的事徹底說清,還要求承包整個林場。
看來秋和祥確實有點頭腦。丁一二提醒秋和祥光寫報告不行,你寫報告,村里也寫報告,上面當然相信村里的,再說牛滿田在上面也有人有門路。秋和祥笑著說,這些我早考慮好了,只寫報告,人家即便認真對待,按正常手續(xù)也不知要研究到猴年馬月。我要先禮后兵,現(xiàn)在有些事你不鬧,就沒人管,我要拉點人鬧一鬧,讓他們不解決不行。
看來秋和祥和牛滿田都不是等閑之輩,都比他丁一二高明一頭,他還得好好向人家學習。
秋和祥要丁一二幫忙給他寫份阻止牛滿田賣樹的上訪信。這當然不行,他不能糾纏到里面,而且在秋和祥與牛滿田的斗爭中,他至少要在表面上保持中立。丁一二撒謊說還有事,而且他也沒寫過這種信。
從秋家出來,丁一二想去章葉家看看。
章葉家這幾天在收玉米,先把玉米棒子掰回來,碼在院子里晾曬,然后再把玉米稈割倒拉回來,很麻煩,也費工。盡管章葉家誰也沒叫丁一二去幫忙,有空丁一二還是主動去幫助干點活兒,而且在心理上,他已經(jīng)把自己當成了章家的女婿。
章家院子里靜悄悄的,大黑狗早已經(jīng)認識了丁一二,見丁一二來,便立刻迎上去又搖頭又擺尾,顯得比章家的主人更高興。丁一二摸摸黑狗,看看院子,大半個院子堆滿了玉米,十幾只雞在玉米堆上隨意啄食,雞屎也隨意拉在了上面。丁一二將雞趕到后院,屋里也沒人出來,但大門沒鎖,屋里應該有人。屋門果然也沒鎖,丁一二推門進屋,喊一聲叔,傳出了章葉的聲音:就我一個人在屋里。
章葉在臥室里躺著,丁一二問怎么了?章葉說,肚子疼。
丁一二俯身細問,章葉說,不知怎么了,昨晚疼了一晚上,現(xiàn)在才好了點。
丁一二揭開章葉的被單子看,章葉竟然只穿了褲衩胸罩。雪白的身子讓丁一二的大腦嗡的一下,渾身也跟著發(fā)麻。丁一二雖然已經(jīng)擁抱親吻過章葉,那天也撫摸了她的乳房,但一覽無余,還是第一次。他的眼睛一下被她的乳房牢牢吸引,無法移動。章葉害羞地用被單子捂住。丁一二還是站在那里無法動彈,嗓子也干得沒有一點唾液。他還想看看,更想摸摸,他要給她揉揉肚子,將手伸進被單子里時,章葉并沒堅決反對。揉幾下肚子,他的手便到達了他想要到達的地方。突然章葉呻吟著移到了一邊,把半截床明顯地空給了他。他感覺是那個意思,便立即脫衣上床,用力擠進她的被單子里。
章葉不停地呻吟著喊他傻瓜,然后引導他達到了最后的目的。
躺下喘口氣,他又想認真看看她的身子。細看時,突然想到她沒有出血,她不是處女了!
丁一二的心一下縮成了一團,鮮血好像全部從心里擠壓出來,眼前這具雪白的肉體,是那樣的丑陋,那樣的讓他厭惡。他憤怒地穿上衣服,憤怒地下了床。發(fā)現(xiàn)她仍然緊閉著眼睛,好像并沒發(fā)現(xiàn)他的情緒變化。丁一二憤怒地罵,不要臉的東西,想不到你這么不要臉!
章葉一下睜開了眼睛,見丁一二不像在開玩笑!但她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這樣,好像是神經(jīng)病人突然發(fā)作。章葉一下坐起,用被子捂住自己的身子,然后驚恐地看著他。
丁一二憤怒地喊,我還以為你作風正派,沒想到你已經(jīng)和人上過床,已經(jīng)和秋文保睡過覺了!
章葉明白了怎么回事,她捂著臉哭起來。哭幾聲,她突然喊道,滾!既然你嫌棄我,你就滾得遠遠的,再也不要來見我。
丁一二氣呼呼地出了門,但憤怒仍然讓他不知該怎么辦。這個不要臉的東西!母親作風不正派,她又是這個樣子,母女一模一樣,那他將來注定就是章得中的下場,戴綠帽子,還養(yǎng)野種。
丁一二氣急敗壞猛走一陣,才發(fā)現(xiàn)來到了河邊。
在土堤上坐下,他更加憎恨秋文保。這個畜牲,剛和人家談戀愛幾天,就把人家睡了,而且還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妹妹。
不行,得問問秋和祥該怎么辦,為什么是這樣!這是誰的罪過!
起身快步走一陣,丁一二又覺得不妥,站著想一陣,又不甘心。他很想宣泄,決定用電話和秋和祥說。掏出手機打通秋和祥的手機,還沒開口,丁一二突然嗚的一聲痛哭起來。
秋和祥糊涂了,接電話時,來電顯示的是丁一二,但感覺卻是兒子秋文保。這些天兒子有點神經(jīng)不正常,不定什么時間就突然打來電話,不是罵他就是痛哭。秋和祥問你是誰。問半天,丁一二才說,你為什么不早制止秋文保和章葉。
確實是丁一二,秋和祥急忙問怎么了。丁一二再次強止住哭,喊著說,他倆已經(jīng)上床了!
秋和祥連說不可能,然后問是誰說的。悲傷再次像洪水一樣涌上來,丁一二悲痛地合上了手機。
手機很快響了,他知道是秋和祥打過來的,他知道秋和祥更急。果然,秋和祥著急地問你們到底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事,是誰說的。
秋和祥說,肯定是謠言,他們兩個不可能上床。
丁一二哀傷地說,不要說了,是真的。
秋和祥追問得更緊了,丁一二厭惡地說,是章葉自己說的。
沉默一陣,秋和祥立即予以否認,說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她怎么會說這樣的胡話。
丁一二不知怎么去說,和章葉上床的事他也說不出口。他再次默默地合上了手機。
電話又打了過來,這次秋和祥開口就問你們是不是上床了?丁一二想否認,又沒有撒謊的勇氣,不否認當然就是默認了。秋和祥改用語重心長的話語說,年輕人最容易犯的錯誤就是沖動,一時沖動干出的事情,也是可以原諒的。我覺得夫妻過日子,最主要的是感情,現(xiàn)在章葉真心愛你,章葉已經(jīng)忘掉了文保,既然文保在她的心里沒有了,你還計較什么?我的判斷從來都是很準確的,我早就判斷出來了,你和章葉結婚,肯定會幸福一輩子,章葉一輩子也不會再愛別人,更不會再和文保怎么樣。只要你幸福了,以前的事,又不可能留下痕跡,你何必這么計較哩。
說得倒輕巧!如果是你,你怎么辦?但丁一二還是什么也沒說。秋和祥喂幾聲,知道他在聽,接著又說,你和她不是也上床了嗎?既然已經(jīng)上了床,你就是她的男人了,她也是你的老婆了。你如果咽不下這口氣,你就罵我,或者把氣出在我的身上。
秋和祥這話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在威脅他?丁一二覺得有這個意思。是呀,既然和人家上了床,問題就變得復雜起來。這事還得好好地想想,看來也是麻煩。丁一二突然覺得今天就不該給秋和祥打電話,更不該說這些。他恨自己太沖動太不成熟,丁一二又想哭,他再次掛了電話。
聽著手機里傳出的嘟嘟聲,秋和祥猜測,丁一二很可能是和章葉吵鬧了,說不定章葉的父母也知道了,而且章葉全家都卷了進來,全家人現(xiàn)在正鬧得雞犬不寧。秋和祥決定打個電話問問,看看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玉蘭家的電話在客廳的電視機旁邊,半天才有人接,因為帶了哭音,秋和祥以為是玉蘭。問出了什么事,對方卻什么也沒說,然后掛斷了電話。
真是莫名其妙,不管出什么事,也不應該一句話不說就掛斷。合上手機,秋和祥又覺得接電話的不像何玉蘭。不管多委屈,這么些年,玉蘭還從來沒給他這樣耍過脾氣。如果不是玉蘭,那就有可能是章葉。章葉這孩子,確實讓人心寒。不知自己的身世時,一口一個干爹,叫得和親爹一樣親切。知道了身世,反而像見了仇人,一句話不說,還見了就躲。不行,不管怎么樣,終究是自己的女兒。考慮再三,秋和祥還是決定到玉蘭家去看看,他已經(jīng)好多天沒去她家了。
他輕手輕腳來到院門口,聽聽看看,感覺屋里沒人,進了院里,發(fā)現(xiàn)屋門也是開著的。他咳嗽幾聲推門進去,推了幾個門,才看到章葉剛急急忙忙穿好衣服,眼睛都哭得通紅。這閨女受委屈了,秋和祥滿懷感情地想安慰幾句,章葉卻氣沖沖地扭頭就走,然后進入爹媽的臥室,砰地一聲關死了門。
秋和祥站在門口,他想讓章葉開門,他有許多話想對她說,但哀求幾聲,章葉毫不理會。他知道章葉不可能開門,也不可能聽他說什么。沮喪地站一陣,秋和祥還是決定找找玉蘭。章葉不去上班呆在家里,爹娘又一個都不在家,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何玉蘭和章得中果然是在玉米地里干活。這些天章得中應該是愉快的。章得中家的蜜瓜不僅早早賣完,每次來賣,他還有意給多算幾斤。章得中今年種了六畝瓜,估計至少也賣了一萬多小兩萬。那天在電話里,玉蘭說章得中徹底服氣了,也徹底想通了。秋和祥問是怎么想通的?玉蘭說,他怎么能想不通,如果沒有咱們的事,他哪里來的一兒一女。那天晚上我揪著耳朵問他,女兒兒子可愛不可愛,女兒兒子孝順不孝順,他都點頭說好。我問他兒女是哪里來的,他不做聲。我說既然都好,既然兒子女兒都一口一個爸地叫你,你還有啥不滿意?我告訴他,如果你不滿意,覺得日子過的不舒坦,我們就走,反正你不承認我們是你的。最后他徹底的服氣了。秋和祥也看出章得中確實是服氣了。那天見到他,臉上表情很平靜,他主動打招呼,他也熱情回應,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一樣。
章得中家的玉米棒子已經(jīng)掰完,章得中和玉蘭正在割玉米稈,也看不出鬧矛盾或者不高興。秋和祥下到地里,說該休息了。見章得中扔下鐮刀走過來,便掏出紅塔山煙,給章得中一支,說,玉米長得不錯,看來今年你是豐收了。
章得中點燃香煙,說,再豐收也是個種田的,哪像你,大老板,輕輕松松大錢就來了,你看,連煙都又上了一個檔次。
秋和祥將整包煙遞到章得中的手里,看著章得中將煙裝入口袋,說,錢倒掙了幾個,但錢掙得也不輕松。
何玉蘭也走了過來,秋和祥想問章葉怎么了,又感覺也許他們不知道丁一二和章葉鬧矛盾的事。秋和祥心里輕松了許多,說,最近我想做筆大買賣,想和你們商量商量。剛才丁一二找我,說牛滿田要賣樹辦磚廠。這事很明顯,他又要糟蹋那片林子,最后的結果是磚廠辦不成,賣樹的錢也打了水漂。秋和祥說,這回我得站出來,不能讓他賣樹。那片樹,我要承包!我公開叫價每年二十萬承包費,然后把這筆錢每年分給村民。如果牛滿田不同意,我就組織村民鬧事,看鄉(xiāng)里怎么解決?
二十萬確實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章得中問怎么才能掙到二十萬,如果靠賣樹,樹賣完了怎么辦?秋和祥笑笑,然后掰了手指算賬。
章得中一生都想掙大錢,也一生苦苦掙扎,這樣掙大錢的事對章得中自然沖擊不小。章得中再算一遍,確實是個掙錢的好買賣?,F(xiàn)在那樣大的一棵樹,價錢遠不止一百五,賣二百也有人搶。每年伐二十畝樹,賣三十萬都不止。章得中急忙掏出那包紅塔山,給秋和祥敬一支,說,要不這事咱們合伙干,合伙承包勢力大一點,成功的可能性也大一點。
秋和祥說,現(xiàn)在的關鍵不是誰包,是怎么阻止不讓牛滿田賣樹,然后怎么逼上面同意承包。同意承包了,你包我包咱倆合包,都不是問題。
章得中興奮得有點激動。掏出打火機將煙點著猛吸幾口,說,我覺得這事還是我來辦合適。牛滿田賣樹是為錢,承包也能得到錢,他不會不同意承包。如果你公開叫價承包,就有人要和你競爭,鬧不好就承包不到,即使承包到了,價格也會太高。我和牛滿田的關系不錯,他家的兒媳又是我的侄女。有這幾層關系,我再帶份厚禮,或者答應賺了錢給他分一點,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咱們就把事情辦妥當了。
秋和祥搖頭說事情沒有那么簡單。秋和祥說,你想想,牛滿田也不是傻瓜,他的賬算得比誰都精。如果他繼續(xù)當村長,那片樹就歸他管,就是他的搖錢樹,他絕不會搞什么承包。承包了,收多少錢也在明處,他自己想拿也拿不走,他才不會干這種傻事。你給他送禮,能送多少?你送多少也不如他賣樹掙的多。
章得中要解釋,秋和祥打斷他的話,說,只有一條路,那就是斗爭。只有把牛滿田斗敗了,咱們斗勝了,牛滿田斗下臺了,咱們斗上臺了,承包才能實現(xiàn),一切好事才能實現(xiàn)。
章得中聽明白了,秋和祥的意思是要當村主任。他當了村主任,咱自然能得到好處,別說占點小便宜,承包那片樹林的大便宜,也是一句話的事情。但怎么才能當上村主任,章得中覺得也不容易。秋和祥說,選舉秋后就要進行,咱們聯(lián)合起來串通村民,答應給他們分錢,給他們辦養(yǎng)老院,辦合作醫(yī)療,辦許多事情。只要讓村民們嘗到甜頭,他們就不會不選咱們。
何玉蘭還在算承包林場的賬。她說不光是賣樹,在林子里還可以養(yǎng)羊。何玉蘭說,夏天林子里有草,冬天林子里有樹葉,一年四季有東西吃,養(yǎng)二百只羊沒一點問題,光養(yǎng)羊,一年也能掙幾萬。
賬越算利越大,利大舍命。誰都會算賬會爭利,看來事情還不是那么簡單,承包林場當村主任,都不會容易,看來得好好想一個萬全之策。老話說得好,吃不窮穿不窮,打算不到就受一輩子窮。沒有一個絕妙的策略,事情恐怕很難辦成。秋和祥再給章得中鼓一陣勁,才心事重重地往家走。
七
西川村自然條件不錯,雖然不富裕,但也豐衣足食。這樣的日子讓不少當家的男人感到滿足,也感到小有成就。每年秋收一過,看看滿院滿倉的收獲,自然要有一種慶賀的想法。這個季節(jié),也是男子漢們最快樂的季節(jié)。殺一只羊,打一桶酒,把想請的親朋好友都請來,熱熱鬧鬧吃喝一天。第二天,又該輪別人請客了,一輪吃下來,也快過年了。今年秋收雖然還沒完全結束,秋和祥已經(jīng)等不及了,他覺得自己今年應該首先請客,利用請客的機會,把村里所有應該說的事情和大家說說,把所有能鼓動的人也鼓動鼓動。把群眾發(fā)動起來了,他才有可能當上村主任,也才有可能承包到林場。當然,他請客還有幾個理由幾層意思。一他是蔬菜協(xié)會的會長,二今年瓜菜賣得不錯,三感謝鄉(xiāng)親們對他的支持幫助。秋和祥要把全村所有的人都請上。但請不請村干部,秋和祥還是有點為難。如果村干部在場,發(fā)動群眾的許多話就不能明說。如果不請村干部,顯然又不合情理,甚至有點像搞陰謀詭計。反復考慮,秋和祥決定寫幾份通知貼出去,村干部們看到后想來就來,不來更好。至于那些有頭臉的村民,他再悄悄上門去請。
天完全黑盡,秋和祥才揣了三張通知,拿了一瓶膠水出了門。來到街上,他突然就有種地下黨張貼傳單的感覺,雖然他竭力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心里還是止不住有點發(fā)虛,生怕被什么人看到問起。好在天有點陰,感覺四周一片漆黑。秋和祥低頭一路快走,碰到人,也裝做沒看見。他將兩張通知分別貼到村子的兩頭,然后才將最后那張貼在了村宣傳欄里。
通知是用整張紅紙寫的,很醒目。牛滿田看到通知時,還是感覺有點突然,還沒看完,憤怒就充滿了他的胸膛。村里的宣傳欄是宣傳張貼公事的,而且要通知的事,都應該經(jīng)過他,即便不經(jīng)過,也要告訴他一聲。這種私人的事,竟然也貼到了村委會的宣傳欄里,簡直是明目張膽的挑釁!簡直是公開跳出來奪權。雖然他早就知道秋和祥會向他挑戰(zhàn),但沒想到如此之快,如此之直接,如此之大膽。牛滿田罵一句臟話,然后憤怒地去撕通知。膠水貼得很牢,費了好大勁,還是沒有撕干凈。
牛滿田氣急敗壞來到辦公室,背著手在地上走一陣,然后大聲喊丁一二,要他過來一下。
牛滿田如此憤怒,讓丁一二感到害怕。牛滿田也不看丁一二,說,敵人終于跳出來了,而且是公開下挑戰(zhàn)書。好吧,既然你公開挑戰(zhàn),我也只好應戰(zhàn)了,咱們走著瞧,看誰能斗過誰!
丁一二有點摸不著頭腦,但憑直覺,他覺得敵人不是他,好像是秋和祥。丁一二只能一言不發(fā)地站著。牛滿田又背著手在地上走幾圈,說,你通知所有的村干部,要他們迅速到村委會開會。
突然開會,總得告訴人家什么事。牛滿田說,你沒看到秋和祥貼出的通知嗎?他已經(jīng)下戰(zhàn)書了,已經(jīng)坐不住上躥下跳了,已經(jīng)拉幫結派要篡黨奪權了。
秋和祥寫通知的事丁一二知道,起初秋和祥要他寫,他怕牛滿田看出他的字跡,才以字寫得太丑婉言謝絕。牛滿田把問題也說得太嚴重了,什么篡黨奪權,完全是文革語言,充其量也就是個競爭村領導,這完全符合黨的方針政策。為這么一件事就召開村委會,小題大做不說,也有點以權壓人的感覺。丁一二不情愿地說,秋收完了,今天又是大集,大多數(shù)人都去趕集去了,現(xiàn)在通知,恐怕也沒人在家。
牛滿田煩惱地說,集市又不發(fā)錢也不唱戲,怎么會都去趕集。
會不會去趕集丁一二也不清楚,但他還是說,忙完了,也豐收了,人們都想去轉轉看看散散心,也有的人去打聽一下行情,看自家地里產(chǎn)的那些東西能賣個什么價錢。
平日丁一二是聽話的,不知今天哪來的這么多話。牛滿田疑惑地看著丁一二,說,別的不要說了,你趕快去通知。
村干部家里都有電話,通知開會,打電話就行,電話就在牛滿田的辦公桌上。丁一二看著號碼本挨個打,還真讓他說準了,七位村干部,六位家里都沒人接電話。
會議只能在晚上開了。
牛滿田獨自坐在辦公室想一陣,他覺得人家已經(jīng)活動了,自己也不能坐以待斃。他猜測,秋和祥不僅僅是貼通知請客,說不定早已經(jīng)在村民中串聯(lián)了,也說不定已經(jīng)搞了什么鬼,許了什么愿。也說不定已經(jīng)到上面活動了,早已得到了哪個鄉(xiāng)領導的支持。秋和祥收購蜜瓜已經(jīng)收買了不少人的心,如果任憑他再鬧騰下去,不僅威信會超過自己,人心也會完全偏到他的身上。
牛滿田再起身背了手在地上急走一陣,覺得針鋒相對迎接挑戰(zhàn)還遠遠不夠,首先把對手打倒才是上策。秋和祥劣跡斑斑,生活作風問題就是他的一個死穴,抓住這一點,不僅可以粉碎他的村主任夢,還可以把他搞倒搞臭,讓他在村里成為臭狗屎,遺臭萬年!
男女問題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不說秋和祥欺男霸女,單說傷風敗俗敗壞村風,就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如果這樣的事不管,以后的社會風氣如何了得?家庭不像家庭老婆不是老婆人人沒有安全感,這日子還怎么過?更可惡的是秋和祥作風敗壞不說,還給人家整出兩個野種,讓人家一家人不算一家人,親父子不是親父子。這種罪孽深重民憤極大的事,村里早就應該管了,拖到今天,也是他這個村主任的失職。
以這件事整倒秋和祥,必須要受害人章得中出面才行。這個縮頭烏龜男人,讓老婆一整治,就不敢再和秋和祥鬧,而且一下被整治得啞口無言。
牛滿田決定去找找章得中,和他談談,好好給他講講利害,不僅要他作證揭發(fā)秋和祥,也要他把秋和祥告到鄉(xiāng)里告到法院,而且再討要一筆賠償金。他了解章得中,章得中愛財如命一生貪圖小便宜,之所以甘當烏龜,也是得到了秋和祥的不少小恩小惠。只要讓章得中得到錢財實惠,章得中不會不動心。
老六家開了飯館,牛滿田決定請章得中喝酒吃飯。
牛滿田再將丁一二叫過來,要他去請章得中。牛滿田說,讓他馬上到老六家的飯館,就說我請他吃飯喝酒。
得告訴人家為什么請吃飯。牛滿田霸氣地說,你就說請他吃飯,什么事來了我告訴他。
感覺牛滿田今天吃錯了藥,丁一二不敢再說什么,雖然心里窩著火,還是出了門。
在丁一二心里,他已經(jīng)把章得中當成了老丈人?,F(xiàn)在看來,能不能成為老丈人還難說。那天和章葉鬧翻,章葉再沒找他,連個電話都沒有。雖然覺得鬧翻也好,這樣的女人確實不能要,但他心里卻希望她來找他,別說道歉,來向他解釋一下也行。但遺憾的是沒有,章葉至今沒有一點消息。現(xiàn)在他主動到章家,章葉還以為他服軟了。
丁一二看眼表,已經(jīng)上午九點多了,估計章葉去理發(fā)店上班了。再說,咱是有公事找章得中,又不是找她。
家里卻只有章葉,而且見了丁一二,章葉竟然生氣地將臉轉了過去。丁一二也冷了臉硬邦邦地說,是村主任讓我來找你爸的,你爸到哪去了?
章葉頭也不回,說不知道!
什么道理,傷風敗俗和人家上了床,還好像有了理,簡直是不知廉恥。怒火一下使丁一二臉都漲得通紅。他想狠狠罵她幾句,但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只好憤怒地轉身就走。
盲目走一陣,心里平靜了一點。他感覺今天章葉始終背對著他,也沒看清她究竟是什么表情。是恨他,是不愿見他,還是故意撒嬌?但丁一二發(fā)狠了想,不管怎么樣,這樣的女人是不能要了,要了,將來也是麻煩。
秋莊稼基本收盡,田野開闊了許多。章得中家的地丁一二清楚,章家種了點秋蘿卜,也到了收獲的時節(jié),估計章得中應該在那里。還沒走到,章得中便發(fā)現(xiàn)了丁一二,然后遠遠地迎了上來。
可以看出,章得中是愿意把女兒嫁給他的,而且還有點迫切。丁一二也快走幾步。兩人面對面站定,丁一二說,村主任要請你吃飯,在老六家的飯館,要你馬上就去。
章得中深感意外,一雙小眼疑惑地盯著丁一二看半天,才問有什么事,丁一二說不知道。章得中更加疑惑,說不到中午就請吃飯,是不是聽錯了?丁一二只好說,他是有事請你去商量,什么事他沒告訴我。
既然是商量,就不會是壞事,章得中坦然了許多。在路上,章得中突然說,這么多天你也不來,是不是和章葉鬧矛盾了?
鬧不鬧矛盾章得中當然能看得出來,這事也沒法隱瞞。但為什么事鬧矛盾,章葉肯定不會告訴父親,自己也不能告訴任何人。丁一二不想說什么,他低了頭默默地往前走。章得中說,章葉不懂事,脾氣有點犟,但心特別好,是個難得的好姑娘。
如果是別的事,他倒可以原諒,但和別人上過床,怎么想心里都發(fā)痛,怎么想都無法原諒。丁一二不知該說什么,但不說也不行,丁一二只好說,你還是問章葉吧,她會告訴你的。
到了老六家的飯館,牛滿田已經(jīng)坐在了那里,而且酒瓶已經(jīng)打開,四個下酒的涼菜也擺在了桌上,就等章得中的到來。章得中有點受寵若驚,立即躬腰作揖表示感激。丁一二不知要不要他作陪,待章得中坐定,丁一二說,你們吃吧,沒事我就回去了。
牛滿田指了座位要丁一二坐下,然后讓丁一二倒酒,說,今天你也參加,咱們一起吃,一起談。
牛滿田只管招呼吃喝,也不說什么事。這樣的吃喝讓章得中很是不安,連丁一二都著急了,牛滿田才說,咱們村的老會計當會計也有十幾年了,人老了不說,腦子還有點不太靈活。再說會計這營生,也不能干得太久,干久了,就知道怎么作假怎么貪錢了。我想好了,會計得換一下。牛滿田又喝一杯酒,吃一口菜,突然對章得中說,我想讓你來當會計,你愿意不愿意?
章得中從來沒想過這事,他有點反應不過來,待明白過來后,一下高興得有點不知所措。急忙站起身給牛滿田連敬幾杯酒,說,我上小學的時候就跟老師學過算盤,我的算盤打得最好,給你當會計,我肯定能行。
牛滿田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用電腦了,會用電腦才算本事,但會用什么都不重要,村里也沒多少賬可算,唯一重要的,就是要聽話。人們都說會計是村長的老婆,只要聽話,只要一條心,就行。
章得中小學畢業(yè),能不能當會計,讓人懷疑。但牛滿田已經(jīng)說得很露骨,讓章得中當會計,就是要讓他成為親信,而且要牢牢地控制在手里。丁一二隱隱約約感覺到,牛滿田拉攏章得中的目的,還不僅僅是要他聽話,很可能要鼓動他和秋和祥斗。果然,章得中賭咒發(fā)誓表達一番忠心后,牛滿田得意地說,我沒看錯人,我早就知道你和我最投緣,你我肯定能合得來,咱們肯定能成為一個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既然成了朋友,你的事情我就不能不管。不管,我心里也窩得難受。
章得中急忙起身再敬酒,然后討好附和說,從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大哥,我的事,你當然得管,還要管好。
牛滿田知道章得中沒理解他的意思,但他正好順著繼續(xù)往下說。牛滿田喝干敬酒,說,我首先要替你撐腰的,就是秋和祥欺負你給你戴綠帽子的事,這件事不管,連我心里都堵得難受。
章得中紅了臉急忙說這件事就不用管了,這件事,我們已經(jīng)私下處理好了。
牛滿田問怎么處理的。章得中無法回答,因為這件事老婆再不許他提,女兒也再不許他說,就只能捂爛在心里。
牛滿田給章得中倒一杯酒,說,我知道你心里難受,也知道你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更知道你孤單一人怕斗不過他們。這回有我撐腰,你不用怕,你明天就去法庭告他,我明天就開大會批他。一告一批,他秋和祥即使不坐牢,也臭得沒臉再呆在村里。
這可不行,章得中有點急了,這件事不光是老婆和女兒不讓他鬧,他也仔細算計過了。如果鬧下去,不僅老婆會離他而去,女兒和兒子,也都真的不是他的了。這絕對不行!不管兒女是不是他的種,他苦熬了這大半輩子,就熬出這一個老婆和一雙兒女。如果一下都沒有了,他還有什么活頭?牛滿田卻笑著說,說你聰明,你有時也真是糊涂。你不想想,兒女都是你養(yǎng)大抱大的,都喊了你十幾年的爹,感情多深你當然清楚,就憑一句話,他們能不認你這個爹?如果不信,你讓章葉叫秋和祥一聲爹,看她叫不叫,她能叫得出來算她的本事。兒女沒事,老婆就更沒事。玉蘭已經(jīng)過了風流的年齡,眼看要讓兒女養(yǎng)老了,她能扔下兒女丈夫跑掉?你打了讓她走,她也不會走的。
章得中還是覺得不行?,F(xiàn)在日子已經(jīng)安穩(wěn),那口惡氣也能咽下,何必再找麻煩。章得中連連搖頭說算了,和為貴。牛滿田說,我也知道和為貴,我也是為了和。我早就為你想好了,只有徹底整倒秋和祥,讓他痛哭流涕跪在你面前給你認錯,那時,才有真正的和。要不然,他一直騎在你的頭上,一直和你的老婆勾勾搭搭,你怎么和。
話是對的,可整倒秋和祥也沒那么容易。但章得中相信牛滿田,甚至有點崇拜牛滿田。他知道牛滿田有多大的力量,只要牛滿田要整的人,沒有整不倒的;只要牛滿田想干的事,沒有干不成的。真的整倒了秋和祥,秋和祥真的跪在他面前道歉,那時,他才算出了一口氣,才能說真正活了一回男人,活得像個男人。但他只同意在村里整治秋和祥,不去法庭告,更不把秋和祥送進監(jiān)獄。如果把秋和祥送進監(jiān)獄,不僅他的良心不安,玉蘭也要和他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