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遙
1
梆子的冷飲攤就在我們財政所的樓下。
夏天的夜晚,冷飲攤上放著露天卡拉OK,鬼哭狼嚎。梆子忙的像只幸福的小蜜蜂,即便沒有顧客,他也會見縫插針地向市場上熙來攘往半生不熟的各色人等打招呼,或者大聲的打電話,把自己忙的三頭六臂,表示自己是個充實、有價值、快樂的人。
夜深了,我穿過市場走回我的財政所辦公室,心情好的時候,我在他攤子上提一瓶啤酒跟著鬼哭狼嚎。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就繞過梆子的冷飲攤直接上樓躲到宿舍把鬼哭狼嚎緊緊關(guān)在窗外。
今晚,梆子冷飲攤上格外的燈火輝煌,越發(fā)映襯的我自己心意闌珊。我盡量不想讓梆子發(fā)現(xiàn)我,徑直向樓洞走去,還是沒躲過三頭六臂的梆子一聲嘹亮的招呼:“回來了?”
是的,回來了。
我家住在縣城,每周五回家,周一早上5點起來坐長途車來市里上班。我住在既是辦公室又是宿舍的家具市場財政所,一周都住在那里,當(dāng)然是“回來了?!?/p>
不回家的周末,我去市郊的姐姐家,但總還是要“回來”。
每天晚上去畫院上課,下課后回市場里的住處,當(dāng)然是“回來了?!?/p>
偶爾出去和同學(xué)鐵軍聊聊天說說話,找清源清談或畫畫,晚上當(dāng)然是要“回來了?!?/p>
前一段單位組織培訓(xùn),我?guī)ш狀I(lǐng)市場里的經(jīng)營戶去培訓(xùn)中心了幾天?,F(xiàn)在,又“回來了。”
但是,這一回我險些不想回來了。如果他央求我多呆幾日的話。這是我一廂情愿的想法,應(yīng)該說“如果他允許我多呆的話”……
和山清水秀的培訓(xùn)中心相比,城里太嘈雜喧鬧了,和靜靜微笑的他相比,我是不是太心浮氣躁了?不知道。反正,和他在一起,我總是神經(jīng)質(zhì)地?fù)?dān)心鞋子不夠亮,后悔自己沒有把去年夏天那條最好的裙子帶來,埋怨自己帶的經(jīng)營戶代表發(fā)言不積極,以至于當(dāng)老師的他總是注意不到我們隊……可是,輪到我們的代表發(fā)言時,我又有點慌亂,因為他在往這里看,他一定看到我緊張局促了,他為什么看那么長時間?受不了的倒不全是他的目光,受不了的其實是我自己在他面前總是表現(xiàn)不夠好。臨走的時候,我徘徊良久清清嗓子走上前,我癡望著他的真絲襯衫的立領(lǐng),忽然就張口結(jié)舌了:
“許老師,你什么時候回城區(qū)?來我們那里看看好嗎?”
說完差點悔死,讓人家來看什么?看我辦公室里拉著一張布簾子,布簾子后面的小套間是我寒酸的宿舍?每個月經(jīng)營戶們到我的辦公室繳費的時候,都不由得好奇的掀開簾子:“這里面是什么?”
我就如同被人把衣服掀開了一般,臉漲得通紅,接著又急的煞白。簾子后是我簡陋的房間,一張鋪著白床單的床,一張油漆斑斑的桌子,畫板靠在桌子后面的縫隙里,畫具和洗漱用品都藏在床下的臉盆里,一個財務(wù)辦公柜兼我的衣櫥。他們看到的床單上的繡花是幾年前媽媽給我繡的,我晚上就躺在那張床上,而那張床白天卻不得不偶爾被人有意無意的窺視。我那條白床單赤裸裸地暴露在眾人好奇的目光里,每展覽一次都要臉紅一層。這著實讓我害臊的無地自容。
但我還是不想把錢浪費在租房子這種事上,我去年才從學(xué)校畢業(yè),我還沒有太多的錢,也幾乎羞于談錢的事,我有我的計劃,我攢的錢要去學(xué)畫,所長能讓我在這里安身,我應(yīng)該感恩戴德才是。我怎么敢邀請許老師來這里?這里算什么?閨房?畫室?辦公室?
他笑笑說:“好呀,我經(jīng)常去你們市場,到時候去看你?!彼坨R片后面的笑臉,后來梆子見了說是“陰陽怪氣”的,多年以后我再看到他的笑還是一如既往,但我卻看出了蒼白曖昧,但我當(dāng)時的理解是諱莫如深,意味深長。
2
轉(zhuǎn)眼已是七月流火的天氣,我的心情也日益狂躁不安。等電話是一件煎熬人的事,想等的那個人很少打,等來的總不是他的聲音。
工筆畫肯定是畫不下去了,這樣的心情,去臨摹崔白的那只仰頭窺鳥的老兔子,會不會把那只靜中有動的兔子描得渾身著了火一樣?清源要是知道我這樣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的畫畫,會把我鄙視到塵埃里去。
畫工筆是要用尺子一點點量的,精確到毫米,有時候我也會和她開玩笑,建議她別畫畫了,去研究數(shù)學(xué)吧。她臨摹的工筆畫精密細(xì)致,經(jīng)得住最苛刻的比照,唯一不同的是神氣,原畫是藝術(shù),她的臨畫是工藝。原畫是活生生的花鳥,她臨出來是一絲不茍的標(biāo)本。
我不能再守在電話前把自己等成一個標(biāo)本。梆子白天頂著大太陽跑上樓來,扭扭捏捏半天才說邀請我晚上一起去蹦迪,還說所長給他介紹了個女朋友,他叫了幾個朋友一塊去幫他看看,我當(dāng)時忽然就沒有好聲氣了。給你介紹女朋友叫我去干嘛?就像自己的一件閑置品突然成了別人的,就是再不好也心里不樂意。再想,連梆子這樣的也快有女朋友了!?以后,再也不能肆無忌憚的在他面前開玩笑了,自己在他面前的諸多特權(quán)將被另一個女孩取代,這一切,都得叫人就著滾燙的太陽天咽下去!
管他的,先去蹦迪。當(dāng)心情頹敗的像一塊破抹布的時候,就找個地方,用重金屬的音樂錘、砸、揉、搓,再回家用輕音樂浸潤、梳理,第二天如果出太陽,在陽光下一晾,就又是一張潔白透明的新畫布了。
梆子的準(zhǔn)女朋友和他挺般配的,梆子問你為什么不跳起來?她說有點兒感冒,梆子趕快出去買來藥,倒上水,催她吃藥,還一個勁的勸說:“多吃點,多吃點……”
要是,許老師,這個樣子……
看著梆子的大紅T恤,我又想許老師的真絲立領(lǐng)襯衫了。我從來沒有見過男人,像許老師那么完美的氣質(zhì),完全的、精致的、我向往的城市的氣質(zhì)。
許老師如我所愿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他說過要來看我的,他果然來了,我一下班就開始站在市場門口癡望,就感覺還有一道光束罩著我,側(cè)目一看,那道目光就暖暖的從皮膚一直滲到心里,再從心里漫上來,漫到眼里,從眼里溢出來,流給他,他贊賞地看著我,我慶幸我那天挺清爽,其實也不過就是牛仔褲一一只不過很合適,收腰的短袖。我躡手躡腳的走近他,像走近一個光環(huán)。
說完的話都被暖風(fēng)吹跑了,只死死的記住了他給我的電話號碼。
3
我們財政所樓下的市場是一家家俱市場,只有每月的月末收費忙幾天,其余的日子,我只要安靜的守在辦公室看書,畫畫、練字。一到下午5點的光景,樓下的卷閘門就此起彼伏的關(guān)了,我就坐在陽臺上,面朝漫天的火燒云,胡思亂想,或者描著樓下的家具畫幾筆速寫。
經(jīng)常是我主動給他打電話,我忍不住要打。他總是讓我先說話,我的話多到自己都后悔。自己也覺得自己更傻了,傻到哪,卻總是想不明白。掛了電話,畫畫的時候人卻好像膨脹起來,小小的陋室里灑滿夕陽,每一縷陽光都是我的圓滿。
他偶爾會來看我,總是在黃昏的時分,在財政所的長陽臺上,我看見他緩緩地從陽臺盡頭走來,鏡片在夕陽里閃閃的,看不到眼神,只見臉上笑笑的,然后我們一起出去吃晚飯,看著他的天藍(lán)色真絲襯衫的立領(lǐng),我依舊局促不安。我也覺察我們倆的狀態(tài)不一樣,他坦然慵懶,我如臨大敵。他還是很少說話,鏡片后面的眼睛波光粼粼,那一刻,我寧愿化掉在他的眼波里。
我看的出來,他很醉心我的年輕我的外型,他喜歡我的水晶高跟鞋,喜歡我穿牛仔褲,喜歡我穿那條紅色的碎花紅裙子。他偶爾會問什么牌子的?是不是蜜兒的?他說的一定是頂尖的好牌子,我聞所未聞。我只好胡亂地點頭,心里暗暗得意,我這樣的年齡和身材能把廉價的仿制品穿出名牌的效果來。看得出來,許老師很講究品質(zhì),我就盡量的也讓自己金玉其外起來。市場門口200元買的假的LV的包包,舊貨市場里淘的別致大衣,鐵軍有一天看見我的打扮,鄙視說像個30年代老上海的舞女。我反唇相譏說鐵軍像個花花大少,梆子簡直就像個農(nóng)民工,我的許老師像十里洋場的紳士。
連我的出身,我在他面前也鍍了幾層金:我的父母是縣城里的教師,我聲稱是市里名牌大學(xué)的教授,我每天住在市場辦公室,我說我住在某大學(xué)父母家……當(dāng)然這樣不好,可是說的多了,連我自己都以為是真的了,就如同我總覺得自己是蜜兒的形象代言人一樣。所以每當(dāng)我們共進晚餐后我不會讓他送我,我在他的目光里消失在相反的方向,然后南轅北轍的繞回來。一走進鬼哭狼嚎的市場大門,我就像灰姑娘在0點鐘聲敲響后現(xiàn)了原型。
這一天,樓下的卷閘門都稀里嘩啦一扇接一扇的關(guān)完了,我等的心里毛焦焦的,他來了,我已經(jīng)回到辦公室里,他忽然推門進來,我嚇了一跳,下意識的跳起來擋在我的簾子門口,簾子里,是我的臥室、畫室、也是閨房……我的虛榮心很害怕讓我喜歡的人知道,我這樣的女孩子晚上睡在這種地方。
可是,我脆弱的小秘密今天終于被他發(fā)現(xiàn)了,我感到他波光粼粼的目光穿過那層薄薄的家常布簾子,掃視過簡陋的小床,廉價的桌子,他的眼光和所有的來繳費的人不同,他們是好奇,他是驚訝。雖然我有過思想準(zhǔn)備,他遲早會知道我是個縣城的女孩子,學(xué)歷不高,小公務(wù)員,住在辦公室,但是我敏感的心還是不安的揪成了一團,其實他的角度只能夠觸到我床下的臉盆,我已經(jīng)絕望的看見他鏡片后面的目光像被燙了一下,驟然縮回來,變的閃爍其辭。
在那一刻我有點兒猶豫,要不要在外面租一問屬于自己的房子?我不想讓他看到我的寒酸,猶如我不想讓他看到我和樓下賣冷飲的俗氣的梆子是伙計。我想讓他看到我優(yōu)雅、高貴、獨立、完美。我越這樣想,我越在他面前倉皇失措。
我最終沒有租房子,我不用租房子了,他再也沒有來找過我,我給他打過電話,他還是那樣,話很少,可是我能感覺到味道明顯不一樣了,以前話雖少留白卻很多,后來他的話都結(jié)成一團一團的死墨……我掛了電話,回到辦公室里的套間,畫板上裱著一副正在畫的工筆山水,我用墨將它亂糟糟的潦草草的涂抹了幾下,然后拿起裁紙刀,一刀一刀的劃了下去……
很多少次的黃昏,又看見火燒云,很想很想給他打電話,就像忍不住要抬起手敲響一扇熟悉的門,明知,那扇門不會開了。
4
電話鈴響了,我緊張的跳起來撲上。還沒等它響第二聲我就飛快的撈起來,像是搶救一個溺水的人。
對方愣了半晌沒說話,他大概納悶門還沒怎么敲就開了,好像門后的人早就躲在那兒等著要嚇來人一跳。
是爸爸。他說上次我回去,他們發(fā)現(xiàn)我沒精打采的,建議我也許不該去學(xué)畫畫,應(yīng)該把全部精力放在工作上,剛剛畢業(yè),先站穩(wěn)腳跟再說,不要荒疏了自己安身立命的事業(yè)……
我爸最后總結(jié)說:“也沒什么,只是給你敲敲警鐘?!?/p>
我縮回到自己的小屋,縮回到媽媽給我繡的床單上。床單上繡了幾桿竹子和一只梅花鹿,取“逐鹿中原”的意思。這是我剛剛考上中專那一年媽媽給我繡的。
如果真的讓我反思,我還是認(rèn)為我學(xué)畫畫沒錯,我所在的財政所,是整個市局最偏僻的一處所在,也是最安靜的一處所在,只有我一個人,所長平時辦公在局機關(guān),每周一來一趟,我不是沒有逐鹿中原的雄心,可是我的戰(zhàn)場不在這里。
梆子才是來逐鹿中原來了。梆子是所長的一個遠(yuǎn)方親戚,老家在山區(qū),每當(dāng)我去市局開會、繳款或領(lǐng)票回來,給他學(xué)是道非說長論短。梆子聽得津津有味躍躍欲試,還指點我怎樣在復(fù)雜的機關(guān)里觀望戰(zhàn)火,躲避流彈,我不知該怎樣對父母說,我難道說:你們不用操心我,有人替你們操心,就是樓下賣冷飲的小伙計梆子,他是我為人處世的啟蒙老師。
我這樣給梆子說的時候,梆子大手一揮,說:
“娃本身不傻,是書把娃讀傻了。”
梆子就開始饒有興味的幫我分析一一我的前程,他表叔所長的仕途前景,他自己的發(fā)展方向,的確頭頭是道。
“我要是你,哼哼……”這是梆子的口頭禪和開場白,也是我最對他最不以為然的地方。
梆子的意思我知道,如果他是我,會像從山里殺出來在城里立足一樣,殺到局機關(guān)的中心去,想辦法出人頭地呼風(fēng)喚雨……
“然后怎么樣了呢?”我問
“然后”他的眼球茫然的一轉(zhuǎn),轉(zhuǎn)出一大塊眼白,“就可以有個大辦公室畫你的莫名其妙的畫了唄!”他用白眼翻了我一眼,我能聽出來他話里頭的諷刺。
我說:“那我現(xiàn)在不是就在辦公室嗎?我不就是在畫畫嗎?”
梆子如果會說“孺子不可教也”他一定會這么說,可惜梆子只馬馬虎虎念了個初中,他說不出這么文縐縐的詞兒。他只有狠狠地跺著腳說:
“嗨!你看你年紀(jì)輕輕漂漂亮亮的……”意思是說怎么總是有那么荒唐的念頭,簡直不可理喻,說出來的話卻是:“到老都是個小辦事員?!?/p>
“那你呢?你老了是什么?”
“我嗎?至少身價資產(chǎn)上千萬的老板?!彼呛切χf,雖然有點兒不自信,但是躊躇滿志。
我呢?我其實也很害怕這種一眼就能看到退休的生活,但我怕的不是我退休的時候是什么玩意兒,我懼怕的是在我退休以前這漫長的過程,在這樣的機關(guān)單位里,無論我怎樣撲騰狼煙四起,對我而言都是索然寡味的,既然都得老,我希望以我喜歡的方式老去??墒侨绾谓o梆子說呢?一個人的目標(biāo)就是沒有目標(biāo)?我并不想在這個所在出人頭地,更不想為了出人頭地去浪費一生?
我只好顧左右而言他的說:“可能每個人的原型都是一種動物,羊生來是要吃草的,狼生來是要吃羊的……”
“我屬馬?!卑鹱由岛鹾醯膶μ柸胱?/p>
“我可能是屬一種植物。”
“我昨天買了一盆吊蘭,嘿,長的那個旺!”
“我是一株植物,可是我不想被吊在空中,我也不想蹲在地上,我想有一雙翅膀?!?/p>
5
我和梆子坐在財政所的樓頂上聊天,大約是白天太鼎沸喧鬧了,市場到了晚上的時候萬籟俱寂。晚風(fēng)已經(jīng)有了一絲涼意,月光鋪了一地,市場上唯一的一棵梧桐樹婆娑窈窕的影子映在地上,灑下一片斑斑駁駁。
我忽然懊悔為什么從不邀請許老師來這里?和我坐在這里的應(yīng)該是溫文爾雅的許老師,而不是五大三粗的梆子。不過,瞬間我就回過神來,幸虧我沒有讓許老師來到這里,這是只屬于我的一片心靈空地,一定要有心有靈犀的客人才配坐在這里。梆子呢?梆子是自己人,心不心的無所謂,就像自家人一處吃一處住,未必就要心心相印。再說梆子晚上放棄了出攤來這里陪我,我心
上也可能是悲劇也可能是喜劇,但是總算一出粉墨登場的戲,而沒有結(jié)婚的那個過程就像是在后臺上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彩排,彩排終了總是要上臺的。要有觀眾有演員有掌聲有唏噓才算。
我忽然特別想知道結(jié)婚以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
例如所長以前喝醉了說:他覺得婚姻真的像是一對螞蝗在相互吸對方的血,吸完了又相互吐血,也許婚姻的過程像所有的修煉一樣,都要經(jīng)過死而復(fù)生的過程,有的就徹底死了,有的會柳暗花明的活過來。
我很想結(jié)婚了,就像冷的人需要爐火一樣。
18
中午一起吃飯的時候,他忽然像討論吃什么飯一樣很隨便的問我:“你想什么時候和我結(jié)婚?”
我知道他沒心眼兒,也不和他使心眼兒,我直接說:“我沒想和你結(jié)婚,你傻的像匹瓜馬”
他想了一會兒,認(rèn)真的說:“我是不想太早結(jié)婚,可是如果你很想的話,那咱們現(xiàn)在就結(jié),我是怕你想……”難為他結(jié)巴居然說這么長的話不打絆子。
“你是怕你若不娶我就沒有人要我了?”我故意繞他,“還是怕你要不早點下手我就被別人娶走了?”
吳彬被調(diào)到分行去了,我比他還高興,看到他做最累的活拿最少的錢,我也很心疼,對他們那小小的儲蓄所像牛馬樣的驅(qū)使他,我早就不滿意了。我希望他能掙多一些的錢,穿著漂亮的襯衫和牛仔褲來接我。
我去了一趟吳彬辦公的新地點,立刻就高興不起來了,他的鄰座是個高個子的女孩,很年輕很活潑的樣子,我出現(xiàn)的時候她淘氣又飛快地沖他眨了下眼睛。我的心被猛的揪了一把,他們湊近說了幾句什么,我聽見那個女孩笑的咯咯的,我閉上眼睛,睜開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分開了。他走過來對我說“你先下去,我一會兒就來”的時候有點兒不耐煩。我在下面等了好久,有一個世紀(jì)的光景,他才出來。
我不高興,不高興的時候更顯得衰敗,我忽然滿心里都是那個年紀(jì)很輕的女孩。雖然我也很年輕,今年冬天才21歲,可我總覺得自己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很蒼涼了。
我說:“我回所里了?!?/p>
他心不在焉的回答:“嗯”
我說:“我不在市局干了!”
他問:“什么?”
我說:“我回市場住了?!?/p>
他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沒有聽見,他一直在默默的玩他的新手機。收發(fā)各種短信,短信的聲音是刀劍出鞘的聲音,聽的我心驚肉跳。
我說:“那我走了,今晚還要畫畫,我回市場去住了?!?/p>
他沒有留我。
19
我悻悻地回到市場,直接去了梆子住的倉庫。
我說:“情人節(jié)的時候,如果沒人送花給我,你送我一朵玫瑰,怎么樣?”
梆子正忙的小蜜蜂一樣團團轉(zhuǎn),在整理他的貨。停下來沖我笑笑說:
“不會的,你現(xiàn)在混好了,走馬燈一樣的有人找你呢?!?/p>
梆子考慮問題總是這么物質(zhì),他永遠(yuǎn)無法理解,找我辦事的“找”和喜歡我找我的“找”根本不是一回事。真后悔剛才給他說那樣的話。
吳彬他們銀行組織游泳,單位富裕了就像人富有了一樣,有了閑情逸致,我是游泳的高手,我是在縣城家門口的東河里泡大的,我躍躍欲試的要求參加他們的活動,還專門買了一套曙紅的裙式泳衣
該來的總是會來的。吳彬?qū)γ婺莻€女孩子也來了,穿著黑白條色的泳裝,靠在淺水區(qū),從水面看下去蜿蜒如蛇。她不大會游泳,總會尖叫著滑到,吳彬一再的幫她站起來,我一個人呆呆在在深水區(qū),默默的游來游去,像一只悶悶不樂的海豚。然而,她的尖叫還有吳彬的大笑還是足以刺穿我的耳膜,縱然我沉到水底,把自己埋到最深的水里。
希望永遠(yuǎn)不再浮上水面,水底世界靜謐幽暗,像人的另一個不為人知的內(nèi)心世界。在這里,好像我的畫里,我暫時可以逃脫苦惱、不安、妒嫉、憤怒,可是,我總得上岸,總得面對。
天氣涼了,市場里那棵唯一的梧桐樹葉子落了一地,我站在樓頂,在落葉上踩得嘎吱咯吱的,樓頂?shù)穆淙~沒有人掃,踩上去有種疼痛。
最近已經(jīng)不打扮了,胡亂抓住什么穿什么,什么暖和穿什么。
吳彬邀請我去看了場電影。電影是情侶座,我感覺到他的冰涼,我絕望的發(fā)現(xiàn)我們已經(jīng)離得好遠(yuǎn)。
“我以后不去你那里了。”看完電影往回走的時候,我說。
他沒吱聲。風(fēng)很涼,已經(jīng)是深秋了,他縮了縮脖子,垂頭喪氣的。表情就像我剛見到他的那種冷峻愁苦的表情,眉頭皺成一座山。不知怎么,吳彬就是冷淡的時候也不讓人感覺陰暗。他像一個透明的玻璃人,他只有兩種表情,咧著嘴笑的,眉頭皺成山的。他的嚴(yán)肅僅僅是為了掩飾他的不知所措或難言之隱。我不忍心捅破。
想起他平時很喜歡在我的額頭上輕輕地摸一下,假裝很生氣的樣子說:“不許皺眉頭!”
我很想去摸一下他的額頭,想了想算了,說:
“我以后不去你那里了?!?/p>
他的眉頭更皺了,像被針扎了一樣。
“你喜歡別人了吧?”我裝作輕松地說。
“沒……”
“是不是你對面那個女孩?”我猛地抓住他的胳膊,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會這樣。手很重。
他又皺了下眉,是疼的:“不,別亂猜……對不起……”
“亂猜什么了?”我也覺得自己不該這么咄咄逼人,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
“沒什么”他依舊吞吞吐吐,討厭!
“我問你呢!對不起什么?”我用自己都受不了的刁蠻語氣質(zhì)問。
“所有的……”他開始結(jié)巴了。
“所有的,指什么?”
他憋了好久,好像心一橫,忽然吐出來一句話:“我不忍心告訴你,我對你喜歡不起來了……”
我自己幾乎沒有察覺,眼淚,從我的臉上滾下來。
“那你,喜歡什么樣兒的女孩?”我追問,好像徒勞地去抓一個逃跑的影子。
20
在這個當(dāng)口碰見許老師是件滑稽的事。他正在上一輛車,很小的像玩具一樣的紅車,開車的女人長著像商場玻璃櫥窗里的模特,化著濃妝,看不出年齡,還算清秀。我站在梆子的商品櫥柜后面,從人縫里準(zhǔn)確的認(rèn)出了他,他沒有看見我,玩具車絕塵而去。
我把我丟在灰敗的塵埃里,忽然發(fā)現(xiàn)我對許老師沒有感覺了,一點也沒有了。我苦笑著對自己說,也好,新傷雖痛,才發(fā)現(xiàn)舊傷已經(jīng)痊愈了。
整個冬天,沒有下雪,太陽透過窗戶照進我的小房間,有太陽的溫暖冬天會令人懷舊。我不想懷舊,我已經(jīng)夠舊了。我真希望好好的下一場大雪,埋葬一切,清洗一切。白茫茫的一片干凈大地,會讓人覺得煥然一新重新開始。
立春那天,下了一場很大的雪。
21
就像一直騎在一匹瘋馬上狂奔,只是狂奔,沒有目的,路邊的好景色一晃而過,我連頭都來不及回,忽然迫不得已剎車了,拉緊馬韁,腳步戛然而止。雖然身體筋肉神經(jīng)都靜下來,心還是咚咚地跳,腦子里潮水樣涌來好多人好多事。
我常常在凌晨4點醒來,再也睡不著,醒來后,是孤零零的惶恐,很絕望,什么也抓不住,未來,愛情,幸福,快樂……難道就這樣老了嗎?孤獨的,痛苦的,終老此生?
我也會睡不著,深夜的0點,我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想把睡眠撕開一個洞,鉆進去,跌進去,闖進去,
可是眼睛閉上了,心卻張開了,那些愛過的人,清晰的一一走來,我不要他們,我要我的睡眠,找不到,上窮碧落下黃泉,就是找不到找不到,無論是愛人還是睡眠。
我在市場外面租了一間房子,想換換環(huán)境,不再住辦公室了。梆子、鐵軍、心禪都來給我?guī)兔Π峒?,搬完和大家在新屋子里喝酒,我只是想把自己灌醉,睡著。我們邊喝酒,邊唱歌,商量著把梆子放倒,你一杯我一杯的變著法兒哄他喝。喝的他活潑起來,通紅著臉,言語可愛,又一杯,手舞足蹈,張狂起來,再一杯,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舌頭和肢體了,倒在沙發(fā)上直往下滑,逗的我們大笑。臉上在笑,心里在下雨,一場好大好大的雨。
那晚,還是睡不著。
新的小屋,其實是一個地下室,陰冷潮濕,睡在床上,就像睡在沼澤地里。所有的東西都在發(fā)霉,連剪刀都在發(fā)霉。
不出門的晚上,我就窩在地下室里整夜整夜的畫畫,天氣熱起來,地下室里開始變得涼爽。畫完了,去樓上的淋浴室去沖個涼,月光從高高的窗戶上瀉下來,我邊洗邊唱,澡堂里彌漫著神秘的光芒。
洗完澡上樓頂梳頭,月在一片云里,慢慢的飄出來,很久沒有見過這么美妙安靜的月了,我想起清源,她時常會孩子樣的感慨:“我頭頂?shù)倪@塊小云兒真可愛,她總是跟著我,像只小狗一樣?!?/p>
想完了,繼續(xù)回屋畫畫,好像畫了一輩子的光景。停電了,我坐在漆黑的屋子里愣了半天神,四壁的黑真像一個牢籠,走出屋子,外面的陽光已經(jīng)有些刺眼,才知道我的屋子里實在是黑的伸手不見五指。
周末回家的時候,我會把鑰匙給清源,清源喜歡在陰暗的房間里畫畫,她說這種潮濕陰暗的感覺給她另一種靈感。
可是,這個周一,梆子質(zhì)問我:
“鐵軍怎么會在你房子?”
“鐵軍?”
“是,昨天一大早我去地下室取東西,見你燈亮著,我敲門,鐵軍開的門,你那個神經(jīng)病畫畫的同學(xué)也在?!?/p>
“?”
清源?清源那么清高孤傲,鐵軍那么世俗花哨,簡直是兩條道上的車,哪和哪啊?
我簡直就想不通清源能和鐵軍坐在一起說半句話,清源說:
“我沒有想和他說話呀!”
“那你只和他上床?”
清源眨眨眼,說:“是,不好意思,我回頭給你新買條床單。”
清源瘋了,我覺得。
清源說:“你不想看到我自殺吧?也不想看到我瘋掉吧?當(dāng)我很討厭很討厭自己的身體時,我得找個很討厭很討厭的人,撕碎它折磨它……”
鐵軍說:“你那畫畫的同學(xué)太傲慢了,長的不好看的女孩子才傲慢?!?/p>
“是因為漂亮姑娘玩膩了?你?是不是漂亮的都滑頭,找個不漂亮的好追一些?”
“你說錯了,漂亮的女孩追的人多,就有閱歷,知道自己的份量,不漂亮的沒有對比沒有經(jīng)歷,孤芳自賞,會更難追。不過我喜歡挑戰(zhàn)。那個畫畫的挺原生態(tài)的,叫人很有征服欲?!?/p>
鐵軍僅僅是為了征服清源,清源僅僅是為了厭棄自己。
我討厭我暗無天日的小屋了。
22
我又約會了,是姐姐給介紹的。一個醫(yī)生,我懷著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草草收拾上陣。那個男人倒是沒有一個地方不端正。而我還是心灰意懶,我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相親了。有的出師不利,有的無疾而終,我只是像一個小業(yè)主,盲目的給自己存錢,先認(rèn)識吧?然后或許想通了就嫁掉算了??傊却嫦逻@筆錢,什么時候取就不知道了。席間,我談笑風(fēng)生,以我現(xiàn)在的伎倆應(yīng)付一下這等場面還是綽綽有余的。
從一開始他就很喜歡我,22歲生日那天他給我送了一朵玫瑰。
我們平靜的看電影、吃飯,我也喜歡他干干凈凈的樣子。
這樣的交往有半年時間,他對我像糖一樣的溺愛,可我好像已經(jīng)不是一個感情細(xì)膩的人了,我時常忍受不了這樣膩味的關(guān)懷。
他每次把我送到地下室門口,我們揮揮手告別。他有一天猶豫著說:“可不可以讓我進去看看你的畫兒?”
好吧。
他一進門沒有看畫,只盯著我看,他說:
“你比我小那么多,我卻覺得你比我復(fù)雜,為什么我很難琢磨透你?”
我?guī)缀趺摽诙觯骸澳憬馄实娜硕啵医馄实男亩??!?/p>
他走上來抱我,我毫不動心的任他抱,奇怪的是,心里沒有渴望。
下一次,他又抱我,我說:
“你該走了吧?”
我送他出門后,直接去找梆子,不知怎么,我一把抱住梆子,梆子拍了拍我的背。我使勁的抱緊他抱緊他,一邊抱緊一邊絕望地想,兩個人即便摟的再緊,還是隔著身體的距離。那么我如果和梆子做愛呢?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大跳。
梆子拍著我說:“不怕不怕,實在沒人要了哥娶你?!?/p>
娶了又怎么樣?做愛了又怎么樣?
我不愛梆子,不愛醫(yī)生,誰都不愛。我愛不起來了。
愛中之性,多么奇詭也是訴說,無愛之性,再怎么像樣兒也還是排泄。
最近的睡眠像死過去一樣,做夢都像是真的,又死活的醒不來。意識到該醒了,便把自己往外拔,各種夢魘又鋪天蓋地的涌過來把我往回拖,直到我奮力推搡著抽身出來,一看表,上班遲到了。
第二天,說好了和醫(yī)生六點見面的,可是五點鐘我就盤算好了,去清源那里躲一躲。我暫時不想見他了。
我晚上一直沒有去畫畫,我一直為自己的懶惰找各種理由。整個寒假猶如一件花花綠綠的破衣裳,我本來應(yīng)該把它織成一副光彩奪目的壯錦的。
清源說:“你就不像個畫畫的人,一點也靜不下來?!?/p>
我承認(rèn),我一直利用藝術(shù)在發(fā)泄,甚至在炫耀,讓人眼花繚亂,好了吧?
23
我的工作發(fā)生了變動。早晚的事,我這么年輕,局里不會把我總是流放在荒僻之所的。不管我再不樂意也不能表現(xiàn)的不識抬舉。
我收拾東西,搬到局里我的新辦公室。有一個老科長,還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和我坐在一個辦公室。我的工作是攝影。負(fù)責(zé)全系統(tǒng)的攝影攝像和宣傳報道。我對工作還算滿意,終于不用和錢打交道了??墒俏覍讉€人一塊兒辦公的辦公室很不滿意,因為我更害怕和人打交道。
不得不如此了,我已經(jīng)會學(xué)著從無聊的工作里攫取樂趣。比如,攝影是件很動感的工作,至少不需要成天死氣沉沉的坐著。比如,宣傳可以結(jié)識很多外單位的人,開闊了眼界。
比如,我很快認(rèn)識了一個男孩子,是另外一個單位的攝影師,我們一起去看過攝影展。
快下班的時候,他打來電話,猶猶豫豫的說:“你在干什么?”
“沒事。”
“我也沒事,想……”
“想請我吃飯嗎?”
“是的?!?/p>
“那么,請說地方吧,我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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