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妍
摘 要:叔本華和尼采將審美置于本體論的高度,從對美的體驗中建構純粹的情感因子,這深深影響了王國維。王國維揭示了審美的本質屬性在于情感的價值歸依和保障,他以“古雅”建構了啟蒙之路,以情感的脈絡豐富心靈世界,開啟了中國現(xiàn)代性啟蒙中的審美啟蒙之路。
關鍵詞:王國維 審美啟蒙 情感慰藉 古雅
藝術與審美對人生有一種根本性的大用途,一種“無用之用”。叔本華提出用藝術來解決社會的生存危機和文化危機,他認為在審美狀態(tài)中,主體不再執(zhí)著于“人我”與“物我”之別,不再執(zhí)著于一己的欲求,而是處于一種超然物外、心神寧靜的狀態(tài)。藝術和審美活動的價值就在于通過暫時的觀審狀態(tài)使人們擺脫世界的苦惱,從欲念的苦苦糾纏中暫時脫身,達到無希望、無煩惱、無恐怖的境界。從叔本華開始,藝術逐漸具有了本體論意義。而尼采則把藝術問題看得更重,他以無利害、唯美的態(tài)度對待藝術和審美,從藝術的視野來觀察和感悟生命,把藝術上升為本體論的高度,藝術給生命帶來了契機,甚至認為藝術比真理更有價值,“無論抵抗何種否定生命的意志,藝術是唯一占優(yōu)勢的力量”[1](P387),尼采極力提升藝術的地位并且用藝術維護生命的價值,“藝術是生命的本來使命,藝術是生命的形而上學活動”[1](P386),藝術的根本意義在于使人忘卻功利、拋開欲望,進入對純粹美之形式的快樂的欣賞。在叔本華、尼采的世界中,藝術具有崇高的地位,它使人從世俗的欲念中解脫出來,從對美的體驗中建構純粹的情感因子。藝術不僅提升人的情感境界,它還維系著生命的波動,調節(jié)生命的旋律,高揚人的生命本質,在凈化人心和慰藉情感中發(fā)揮著巨大的作用。叔本華、尼采對藝術的論說是將其置放在情感和生命意識等非理性范疇中,強調了藝術的本體地位及對人生的形而上的指導作用。
王國維的美學理念中滲透出藝術的情感啟蒙功效,他揭示了藝術與審美的本質屬性,“天下有神圣、最尊貴而無與于當世之用者,哲學與美術是已。天下之人囂然謂之曰無用,無損于哲學美術之價值也?!蛘軐W與美術之所至者真理也。真理者,天下萬世之真理,而非一時之真理也。其有發(fā)明此真理者(哲學家),或以記號表之(美術)者,天下萬世之功績,而非一時之功績也?!盵2](P6)藝術、文學所滿足的正是人的高級的精神需求,作為一種“無用之用”,它具有超脫于社會經驗和功利層面的形而上的價值,能給人提供根本的價值歸依和保障。王國維推崇叔本華哲學的真正意義,就要使中國人能夠在現(xiàn)實之上有形而上的本體追問和探尋,能夠在實用利害之上體察生命的意義和宇宙的奧秘。他斷言,“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大文學家”。[3](P51)因為,政治家給予國民的只是物質上的利益,而文學家給予的是精神上的利益,物質的利益是一時的,精神上的利益卻是永久的。把藝術審美的功用提升到形而上層面,這也是王國維在民族生死存亡之際對個人和民族的一種形而上層面的思考,開啟了中國現(xiàn)代性啟蒙中的審美啟蒙之路。
叔本華、尼采的哲學引起了身居末世,親身經歷過國破家難的人生痛苦,既有豐富的情感體驗又喜作哲學沉思的王國維的共鳴。王國維認為人生就是一場悲劇,其緣由就在于人生自從進入文明社會之后,就受到各種各樣欲望的困擾,“欲與生活與痛苦三者,一而已矣”。人迷于自我的欲望折磨而難以自拔,在這種狀況下,人就需要一種解除欲望的藥方,而美就在于使人去除人生欲望,達到一種心靈凈化的境界,“蓋人心之動,無不束縛于一己之利害,獨美之為物,使人忘一己之利害,而入高尚純粹之域。此最純粹之快樂也?!盵4](P58)這種純粹之快樂,其特點就是情感上的慰藉,是完全的自由。只有在對美的創(chuàng)造和表現(xiàn)中,才會感到一種與宇宙并生的快樂。王國維學習并吸收了康德的美學思想,康德把美當成人類在評價事物時表現(xiàn)的一種判斷能力,他從對這種能力的分析中尋找人類審美判斷的普遍性。這種普遍性的美,必然是不包含任何關系的純粹形式,為一切人所喜愛。王國維受到康德的影響,認為人們對于藝術品的審美是離開其內容的,只是感受無限的快樂與愉快并產生著無限的敬仰。他以中國的繪畫為例,認為畫的雖然是馳騁之馬、棟梁之松,然而它給人的享受在于激起人們的情感,喚起美感的知覺?!耙磺兄?皆在形式之美也”,“其性質如是,故其價值亦存于美之自身,而不存乎其外?!盵5](P31)由于美的形式不關于人的利害,“遂使吾人忘利害之念,而以精神之全力沉浸于此對象之形式中?!盵5](P31)在審美之時,全神貫注于美的形式而忘卻了利害考慮,由此形成了一種高尚純粹的情感,這種情感不僅是在審美過程中發(fā)生的,而且還可以遷移到審美過程之外的整個人生。審美使人的感情純潔和高尚,擺脫私欲,具有培養(yǎng)德行的功能,促進道德修養(yǎng)的完滿。
王國維非常重視審美對國民的啟蒙功用,他欣賞藝術天才所創(chuàng)造的審美,并用優(yōu)美和壯美來論述其美學特征。但隨著王國維關注的對象由西方美學理論的關注轉向中國傳統(tǒng)藝術,他便發(fā)現(xiàn),從創(chuàng)作主體看,既有依天賦能力創(chuàng)造優(yōu)美、壯美藝術的天才,也有靠人力修養(yǎng)創(chuàng)造與天才的優(yōu)美、壯美相媲美的藝術品的非天才即使天才的藝術家,在其天賦未臨,神性未通之時,也并非能創(chuàng)作出全是優(yōu)美、壯美的藝術品,而非天才也可憑人力修養(yǎng)創(chuàng)造出符合“美之標準”的非優(yōu)美,非宏壯的藝術品。從藝術價值看,非天才與天才在無天賦光臨之時創(chuàng)作的藝術品,與優(yōu)美、壯美的藝術品一樣,在審美境界釋放審美功能,引導觀賞者忘利害之念而入寧靜之域。在此認識基礎上,王國維提出了“古雅”一詞,“美術者,天才之制作也,此自漢德以來,百余年間學者之定論也。然天下之物,有決非真正之藝術品、而又決非利用品,又其制作之人,決非必為天才,而吾人之視之也,若與天才所制作之美術無異者,無以名之,曰‘古雅?!盵5](P31)“古雅”即“第二形式之美”,也即“形式美之形式美也”。優(yōu)美和壯美作為“第一形式”須通過“第二形式”表現(xiàn),才能形成藝術美,“第一形式”經藝術家靜觀,所喚起的優(yōu)美之情和壯美之情及其來源的對象形式,便以古雅“第二形式”復現(xiàn)或再現(xiàn)藝術,而且能“愈增其美”。古雅存于藝術中,無關“理念”和天才,是天才藝術家在沒有天賦光臨,或非天才的藝術家憑其人力修養(yǎng)在藝術領域創(chuàng)造的純粹形式,有利于培養(yǎng)“美的公性”。優(yōu)美、壯美和古雅使體悟者“超出乎利害之范圍外,而恍于縹緲寧靜之域?!薄皟?yōu)美之形式,使人心和平;古雅之形式,使人休息;故亦可謂低度之優(yōu)美。宏壯之形式,常以不可抵擋之勢力喚起人之欽仰之情,古雅之形式則以不習于世俗之耳目故,而喚起一種驚訝。驚訝者,欽仰之初步,故雖謂古雅為低度之宏壯,亦無不可也?!盵5](P34)古雅的“人心休息”與優(yōu)美相通而不及優(yōu)美,有喚起“欽仰之初步”的“一種驚訝”,與宏壯相通而不及宏壯,“雖智中以下之人,不能創(chuàng)造優(yōu)美及宏壯之物者,亦得由修養(yǎng)而有古雅的創(chuàng)造力;有雖不能喻優(yōu)美及宏壯之價值者,亦得于優(yōu)美宏壯中之古雅,或于古雅之制作物中得其直接之慰藉?!盵5](P35)即古雅可引導天下的“中智以下”眾庶,遠離生活之欲的痛苦而暫得感情慰藉,可視之為“美育普及之津梁?!惫叛艦橥鯂S的審美啟蒙之路是奠定了理論基礎,古雅對“中智以下”眾庶進行啟蒙,其途徑是通過情感的慰藉來實現(xiàn)的,古雅的啟蒙之路遵循著情感的脈絡進行的,以“低度之優(yōu)美”和“低度之宏壯”來豐富人的心靈世界。
王國維主張藝術的“無用之用”,它的“無用”即非實用,藝術無力務實,但它有心務虛,藝術本性是審美或非功利的,不具有改觀歷史進程之功,但它能使人們將“平時所不能語諸人或不能以莊語表之”的情志,通過藝術得以傾訴,“讀者于此得其悲歡啼笑之聲”。藝術作為精神追求的目標,訴諸于人的靈魂,安慰人的情感,緩解精神苦悶。對社會的不良風氣,王國維關注的是人的內心世界,力圖通過情感的啟迪來刷新心靈空間,使人性朝著健康的方向發(fā)展。以梁啟超為代表的啟蒙思想家思考如何在科學文明的指引下實現(xiàn)國家的富強,發(fā)展物質文明,盡管梁啟超也提到以文學來改造民心,但其目的終究是為了通過重塑國民性來提高社會的物質財富,建立資本主義共和體制,他運用西方啟蒙運動中的理性精神去構建其心目中的理想國家藍圖。王國維提倡美育,主張用審美來豐富人的情感,提出應從心靈世界入手來整治社會的丑惡現(xiàn)象,通過對美的闡釋描繪出其心目中的人性畫卷,言說中滲透出鮮明的非理性主義傾向。
(本文為宿州學院碩士科研啟動基金項目:王國維啟蒙思想中的非理性主義傾向,項目編號:2008yss09。)
注釋:
[1][德]尼采:《悲劇的誕生》,《尼采美學文選》,周國平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6年版。
[2]王國維:《論哲學家與美術家之天職》,《王國維文集(第三卷)》,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
[3]王國維:《文學與教育》,選自周錫山主編《王國維文學美學論著集》,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
[4]王國維:《論教育之宗旨》,《王國維文集(第三卷)》,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
[5]王國維:《古雅之在美學上之位置》,《王國維文集(第三卷)》,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
(朱妍 安徽宿州學院文學院 234000)
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 2009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