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北

聽說大馮現(xiàn)在養(yǎng)野鴨子,還發(fā)了點小財。他的野鴨子不是圈養(yǎng),是放養(yǎng)。野鴨子飛在天上,大馮一叫喚,野鴨子便乖乖地回來了。大馮真是奇人。

我和大馮認識是在二十年前,那時我們同在一所鄉(xiāng)村中學代課。我代語文,他代體育。我因有一間單間土房,大馮一個鄉(xiāng)下來的代課的,無處可住,我邀他同住,于是我們成了朋友。

大馮那時喜歡打獵。他搬來之后,就把那支獵槍掛在對門的墻上,過一段時間取下擦拭擦拭。那時生活差,鍋里沒油水,于是我們就靠大馮這桿槍解決口福問題。有時打只兔子,有時打只野雞,實在打不到什么就打兩只麻雀下酒。大馮槍法之準,堪稱奇跡。中國民間的“許海峰”真是很多的。我就親眼見過大馮用一顆小石子砸死一只小麻雀。沒親眼見到的人一定以為我在說夢話。我曾和一位數(shù)學老師同大馮一道去打過野兔和野雞。我們那個地方是丘陵,又靠近高郵湖,野貨特別多。那是一個深秋的早晨,棉花已經(jīng)成熟,山芋還沒有起田。我們按照大馮的要求,從棉花地的兩頭往中間走,他叫“趕”。因為那時候的野雞都躲在棉花地里找食。我們小心翼翼地在枝枝杈杈的棉花田中間走,剛接近中間,便有五六只野雞“撲撲撲”地飛了起來。我第一次見到這么多的大鳥,激動壞了,趕緊催大馮“快打快打”。大馮舉著獵槍,一副沉靜的樣子,說,不急,揀一只公的。這個時候還不趕緊打,真是的,還揀公揀母呢!說時遲那時快,大馮從容舉槍,但聽“砰”一聲,果然,一只大鳥從空中“叭”地墜落。我趕緊追過去,這只鳥便落在我的懷里。

從此,我知道了大馮的神奇。

大馮左太陽穴有一紅記,人有異相。古書上說人有異相必有異稟。朱元璋五岳朝天,漢高祖劉邦股有七十二黑痣,樊噲能生吃一整條豬腿,燕人張翼德能睜著眼睛睡覺。大馮槍法之準可謂方圓百里無第二人,然而高人也有失手之時。有一次同大馮去打野兔,在一個壩頭,一只灰兔子被大馮發(fā)現(xiàn),兔子也同時發(fā)現(xiàn)了大馮。兔子仿佛領教過大馮的厲害,拼命狂跑,大馮舉槍緊追,那架勢比活靶練習難得多。大馮精力高度集中,槍口緊緊隨著灰兔奔騰起落,到了一個平坦處,大馮“砰”一槍,兔子并未摔倒,仍在奔跑。只聽大馮喊道:“打到了,打到了!”讓我去攆。真如常語所說,別人指個兔子讓你去攆。我不顧一切拼命攆上去,跑過大壩,跑過豆地,跑過山芋田……這似乎要把我跑死啊!最后跑到高郵湖邊,那受傷的野兔再也不跑了,蹲在一株山芋下,喘得驚心動魄,身體不停地上下起伏,還夾雜著瑟瑟發(fā)抖,灰色的眼睛很是可憐。我一伸手時,一絲絕望劃過那灰色的眼睛。

我參加銀行工作之后,離開了鄉(xiāng)村中學,與大馮的聯(lián)系也逐漸中斷。前幾年我回鄉(xiāng)辦事,有一次特地抽空到小鎮(zhèn)去看他。近十年過去了,小鎮(zhèn)依舊,那所鄉(xiāng)村中學也依舊,只是多了圍墻,院子里多了一排平房。我在別人指點下,找到大馮的家。三間土房子,門口有許多雞在覓食。有兩個孩子在門口玩耍。大馮見到我,先是一愣,很快認出我來,搓著倆手在那兒傻樂。他依然很瘦,那耳前的紅記似乎更紅,臉部的皮膚緊緊包裹著略高的顴骨。我掏出煙,遞過去。他趕緊回屋。找了半天,并無香煙,回來還是接了我的煙,依然在嘿嘿地笑。我忍不住了,說:“你使勁笑個啥?”隔了十多年,他顯然已不適應我們往日同住一室的親密關系,仿佛我是哪方神圣。“你來了,我高興呢!”

之后閑聊,我問他這幾年是否民辦轉(zhuǎn)正式了,他苦笑著說,上面沒人,又考不上,到哪里去轉(zhuǎn)?我問他一個月拿多少錢。他說,一千多一點。我問,你兩個孩子,老婆又沒事可做,你怎么養(yǎng)活他們?他說,幸虧有個手藝——哦,打獵?！艾F(xiàn)在還有東西可打?”他笑笑說:“現(xiàn)在砸鱉?！蔽乙粫r不明白,只聽說過釣鱉,沒聽說過砸鱉。他顯然明白我的心思。說到他的特長,也觸到了他的興奮處,他索性回屋找出鱉槍來給我示范。他在十米外的地方放一物,人站得遠遠的,手拿著一個拴著長線的有四五只鉤子的鐵砣,站穩(wěn),屏氣凝神,目視遠方。手中鐵砣輕輕一晃,一發(fā)力,“嗖——”鐵砣直奔出去,又一提勁,便釣牢那物。示范完,他說:“秋天,塘里的老鱉喜歡浮上水面曬陽?！蹦膫€塘有鱉哪個塘無鱉,他看看水色,觀觀動靜,便能知曉個七八分。他說好的時候,一個月砸鱉五六只,自己家里是無論如何舍不得吃的,統(tǒng)統(tǒng)拿上縣集市里去賣。一只鱉好幾十,靠這也能補貼不少家用的。

之后又多年不見大馮。不久前一位老鄉(xiāng)來,說到大馮現(xiàn)在富了,成為當?shù)赜忻酿B(yǎng)野鴨專業(yè)戶。老鄉(xiāng)說,大馮奇了,他養(yǎng)的野鴨子不僅會飛,還能聽懂他說話,飛得好好的叫它下來它就下來。老鄉(xiāng)還說,縣報還登載了大馮養(yǎng)野鴨的事跡呢。其中說,有一回刮大風,大馮的野鴨子少了幾只。家里人很著急。大馮說,可能是風大野鴨頂著風回不來,我去找。大馮便劃一只小船往高郵湖的蕩子找,邊找邊迎著風叫喚:“喲哦喲哦喲……”不一會兒,就聽蕩子里有老鴨的叫聲:“呱呱呱……”他便將小船迎著聲音輕輕劃過去。乖乖,就見在一叢蘆葦旁,老鴨護住小鴨像大人護住小孩一樣。

大馮又小聲叫喚:“喲喲喲……”

老鴨點著頭,輕聲叫著:“呱呱呱,呱呱呱……”

“親熱得不得了。”大馮在報上說,“它們也曉得,得救了。主人來了?！?/p>

一路評析

蘇北《奇人大馮》:“奇得有理,大馮天生異稟,從小身懷絕技;奇得有趣,舉槍專揀公野雞打,拋鉤能抓塘中鱉;奇得有品位,養(yǎng)的野鴨能像雞一樣馴服。一氣讀完,大馮這個人物會深深印在腦海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