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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找

      2009-02-09 07:13:58
      當(dāng)代小說 2009年12期
      關(guān)鍵詞:三哥高敏爸爸

      郝 煒

      1

      高敏芝的麻煩是自己找的。

      當(dāng)然,這麻煩也不怨她。誰一旦知道了自己現(xiàn)在的父母不是自己的親生父母,會不生出尋找自己的生身父母的愿望呢?

      說實話,這樣的想法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了。什么事情一有了想法和打算,那想法和打算就一天天長大,長到最后就長成了很大的一棵樹。在胸中憋悶,枝枝杈杈的。

      小時候,高敏芝就隱隱約約地知道一些東西,這種東西瞞是瞞不住的,高敏芝的養(yǎng)父母很聰明,他們沒有對她隱瞞。在她剛剛懂事的時候,他們就把她的身世告訴她了。那時候。高敏芝還叫王敏芝,她的養(yǎng)父母對她很好。爸爸(就是養(yǎng)父)在鐵路上看道口,媽媽(當(dāng)然也就是養(yǎng)母)在一家服裝廠當(dāng)工人。她是他們惟一的孩子,就是說這對夫妻不能生育,她當(dāng)然是要來的(但她一直摘不懂自己的親生父母為什么會把她給人)。那時候好像沒有誰會為了不生育去看病,不像現(xiàn)在,電視廣告里動不動就是不孕不育癥到某某醫(yī)院,那時候正在文化大革命,誰家要是有這種事情,還很難說出口,是一種很隱秘的東西。

      她是一歲多被抱養(yǎng)的,那時她還沒有記事。稍大些了,她就記得總是爸爸帶著她,爸爸把她帶到自己的那個位于北山道口的小屋,北山那時候雖說也是公園,但絕沒有現(xiàn)在這樣熱鬧。小屋的前前后后都種著美麗的花,有矮矮的一蓬一蓬的黃花,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有高高的粉色、紅色的西番蓮,花盤很大,就那樣堆在窗前。探頭探腦的。還有一種大煙花。漂亮極了,到了秋天,收了的時候,她偶有頭疼腦熱或者肚子疼,爸爸就用大煙花結(jié)出的煙葫蘆熬水給她喝,很神奇的,一般的毛病都會好。給她的感覺,那東西包治百病。她當(dāng)時只知道那玩意兒叫大煙花。多年以后,她才明白那其實是一種毒品,學(xué)名叫“罌粟”。

      爸爸的工作在她看來很有意思,來火車的時候,爸爸走出去,提前把欄桿放下,把道口封住,不讓車輛和行人穿行。王敏芝看見隨著爸爸欄桿的放下,那些車流人流被齊刷刷地擋在欄外頭,火車道兩側(cè)的空間立刻就成了爸爸一個人的?;疖嚢l(fā)出巨大的聲音,咣當(dāng)咣當(dāng)通過,小屋一下子像掉進了江里,在火車的聲音中晃蕩。爸爸很神氣地揮著手中的小旗,車上的司機沖他擺手,很親切的樣子,直到長長的一列火車過去,車尾處車長向爸爸晃動著小旗,爸爸再晃動一下,才放心地把欄桿抬起,車流人流好像解放了一樣,嘩地一下流過去,真的很有意思。

      回到屋里,爸爸把大蓋帽摘下來掛在墻上,小旗放在桌子的抽屜里,那個桌子已經(jīng)分不出顏色,只有木紋還清晰著。給王敏芝的印象,爸爸屋里的爐子上不管冬夏,總是燒著一壺開水。爸爸回屋就總喝水。好像他自己就是一個水壺,需要不斷地呼嚕呼嚕地往里灌水。爸爸用的大茶缸子,雖然已經(jīng)掉漆了,爸爸好像還很喜歡,總是輕拿輕放,那缸子上有一行紅字。大了一些的時候,她知道那缸子上的字是“最可愛的人”,那是爸爸在朝鮮戰(zhàn)場時部隊發(fā)的。王敏芝覺得,爸爸一戴上大蓋帽就很精神,但是一摘下來就成了一個小老頭,一個笑瞇瞇望著她的小老頭。爸爸對她很好,好到溺愛的程度。她后來想,親生父母都不一定能這樣呢。爸爸從外面揪一些各種花編成花環(huán),套在高敏芝的頭上,火車來的時候。她就晃著腦袋跑到房子外,她要給車上的人看,給那些站在欄桿外的人看,她跑來跑去。爸爸看見了。立刻攆她回屋去,爸爸不怕欄桿外的人,爸爸怕車上的人看到,她偏不,爸爸生氣了。是真的生氣了。爸爸說。這是爸爸工作的地方,帶你來是違反規(guī)定的,你還要出來顯擺,你是要讓爸爸挨批評嗎?王敏芝知道挨批評不是好事情。就有些害怕了。再來火車的時候。她就躲在桌子底下,瞪著驚奇的小眼睛,像一個受到驚嚇的小獸。爸爸進屋,找不到她,爸爸喊她,他沖著空氣喊,沖著房后喊。小敏芝呆在桌子底下先是不吱聲,看著爸爸變得焦急起來、爸爸一著急就顯得慌亂,他慌亂的樣子讓她害怕。于是怯怯小聲說,我在這呢。她從桌子底下鉆出來,嚇了爸爸一跳。爸爸問。你害怕火車嗎?小敏芝搖了搖頭。爸爸其實是明知道她不怕火車的,爸爸好像就是為了要聽到某句話。這樣引導(dǎo)著她。爸爸說,那你為什么要鉆桌子底下去?小敏芝說,我怕爸爸挨批評。爸爸說,呵呵,我的小敏芝真懂事兒。過火車的時候,你只要老實地呆在屋里,爸爸就不會挨批評的,知道嗎?爸爸就是要這樣的答案,小敏芝答對了。爸爸隨即就把她抱在懷里,用胡子扎她,愛惜她,爸爸就會這樣愛惜她。她最怕爸爸的胡子了,可她越是躲,爸爸越是要扎她,一邊扎還一邊樂。爸爸一樂,王敏芝也跟著高興了。

      媽媽工作的地方她也去過,她不喜歡媽媽工作的地方。那個服裝廠在一個半山坡的小巷里,四周都是歪歪扭扭的房子。媽媽的服裝廠就二十幾個人,一個大車間。車間里有幾個高高的窄窄的窗戶,白天也顯得昏暗,二十幾臺縫紉機擠在一起,咔噠咔噠響,擁擠,燥熱,簡直讓人受不了。這是一個白發(fā)成立的家屬廠,縫紉機都是自己帶去的。媽媽給她找一串花布條,挺好看的,她用它們編著辮予。那辮子五顏六色。比她自己的辮子好看,她的辮子不長,是那種羊角辮。她就把布條編成的辮子頂在頭上給媽媽看,媽媽和旁邊的阿姨都笑了,她們摸著她的頭夸她聰明。王敏芝不一會兒就在那里呆膩了,她走出車間,外面很空曠。外面刮著風(fēng),遠處有一些矮趴趴的樹,秋天時結(jié)一些不大的果子。院子的墻下長著旺盛的茅草,她看見有老鼠在那里跑來跑去。她從來也不怕老鼠。她經(jīng)??匆娝鼈児眍^鬼腦地在她身邊跑來跑去,她追打著它們,尋找著它們的洞穴。后來,她看到好多洞口。她找來一個破碎的碗,去水坑里舀水,她反反復(fù)復(fù)地來回走,想要把那些老鼠灌死,一直忙活到中午,她也沒見到老鼠跑出來。她覺得這些洞里要么沒有老鼠,要么已經(jīng)被她的水淹死了。

      歇班的鈴聲響了,媽媽出來??粗€呆呆地盯著老鼠洞,小手小臉弄得臟臟的,身上全是泥點子。媽媽并沒有責(zé)怪她,媽媽只是問她在干什么,她自豪地說:我要把老鼠淹死。從車間出來的阿姨們笑了,她們說,這院子里的耗子都成精了,你還能淹死它?她們懷疑的樣子讓王敏芝很傷心。她說。我說到一定做到。我一定能把老鼠淹死。我一定要給你們看一看。整個一下午,她集中一個老鼠洞灌,真把一個精瘦的老鼠給灌得跑了出來,那老鼠被水一泡,全身的毛縮成一團,臟兮兮的更瘦了,在院子里東倒西歪地跑,她用棍子一下子就把它打死了。王敏芝高興地跑進屋里對媽媽大聲說,我把一個老鼠打死了。她是給那些阿姨聽的,那些阿姨埋著頭忙著各自的事情,屋里縫紉機發(fā)出巨大的聲響,她們肯定是沒聽見。媽媽也只是抬起頭說,是嗎?這讓王敏芝很不高興。好像剛才她們對她的不信任和奚落都不做數(shù)了。后來,她獨自走出院子,看著那個死掉的老鼠,忽然有些同情起來,她想它的媽媽會傷心的,它的媽媽會找不到它,也許

      它就是一個媽媽昵,那它的孩子們就會傷心的。這樣想著,她就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壞事。她把那只老鼠用樹枝挑著,走出很遠。她挖了個坑,把它埋葬了。

      回到家里,她什么也沒說。倒是媽媽提起來了,媽媽對爸爸說,你姑娘能著吶,她把一個老鼠給打死了。爸爸高興地說,是嗎?你是怎么打死的?

      王敏芝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她說,不是我干的,是水把它淹死的。媽媽說,不是你用水把它淹死的嗎?

      王敏芝就不吭聲了。

      隔了一會兒,她嘟噥著說,它那么瘦,肯定很長時間沒吃東西了。

      爸爸不解地問,誰沒吃東西?

      王敏芝皺著眉頭說,老鼠。

      父母面面相覷。媽媽嘆了口氣說,這孩子,心事太重。一個老鼠死就死了唄。昨還在那兒想呢?

      2

      段成祥不是一個不懂事理的人,恰恰相反,他特別理解妻子的想法,這個想法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自從岳父岳母去世后,高敏芝就不斷地和他說起這個想法。他們在被窩里說,在飯桌上說,甚至有時候一起走路的時候也說。說句心里話。段成祥是不太贊成高敏芝去做這件事情的。但是這么多年來,段成祥不太敢違拗高敏芝。

      段成祥知道,就像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一樣。沒有高敏芝,也同樣沒有段成祥的今天。高敏芝五歲那年??词氐揽诘睦^父因病去世了。兩年后,高敏芝隨改嫁的繼母李海萍到了現(xiàn)在的高行長家。高行長那時候還是人民銀行的高科長,剛剛死了老婆,有人給介紹,兩個人就談了。那時候兩個人都剛從喪失配偶之后的陣痛中解放出來,就有一種新生活的意思。高科長有三個兒子,老大高鴻翔,老二高成翔,老三高天翔。都離不開個翔字。高科長年輕的時候崇拜飛行員,后來進了銀行成了職員,就把自己的愿望加在了兒子們頭上。家里還就缺個姑娘。而李海萍從來就沒有過兒子。就對兒子也很稀罕。孩子都還小。李海萍付出了許多辛苦,她怕外人說后母的不是。千方百計對三個兒子表達自己的愛,兒子們也很聽話,老三高天翔和高敏芝的年齡差不多。就總和高敏芝一起玩、感情挺好。

      段成祥和高敏芝搞對象那會兒,高科長已經(jīng)成了高行長。段成祥那時候在一個五金站當(dāng)會計,勤勤懇懇地工作著,從未想過有一天能夠換地方。倒是老岳父主動提出,如果你和敏芝成了。我給你辦到行里來。老岳父說到做到。把他關(guān)系調(diào)到了建設(shè)銀行。這一家子人差不多把銀行占全了。在此之前,高行長已經(jīng)很順利地把自己念過大學(xué)的大兒子、小兒子還有姑娘高敏芝都安排進了金融單位,高鴻翔在保險公司。高天翔進了交通銀行,高敏芝進了工商銀行。只有高成翔沒有學(xué)歷,在一家當(dāng)時還不錯的企業(yè)里摘銷售。那時候幾個兒子都相繼成親。紛紛都搬了出去,高行長本來就比較喜歡這個不是親生的姑娘,對憨厚的段成祥也滿意(也是湊巧,段的名字里也有個諧音的“祥”字),結(jié)婚沒房子,就讓他們在他家成親,段成祥就成了高家的倒插門女婿。

      段成祥家在農(nóng)村,只在財會學(xué)校念了個中專,能夠進銀行當(dāng)然高興。段成祥怎么想怎么都覺得高興,娶了個滿意的媳婦。不說如花似玉,也說得過去,還進了銀行,對他來說簡直是一步登天,還有什么不滿意的昵?沒有。剩下的就是報答。段成祥幾乎包攬了家里所有的活,凡是別人不干的他都干,凡是別人不愿意遭的罪都遭。那些年還有些力氣活,比如換煤氣罐。比如挖菜窖,比如買糧,還比如半夜起來排秋菜,他常常把自己搞得滿頭大汗,也覺得義不容辭。高家太夠意思了,他一直這么想。

      五年前,功德圓滿的高行長在行將離休的時候患了腦血栓,這個一輩子謹小慎微(他謹小慎微么?)、認真負責(zé)的老干部終于很不情愿地倒下了。在經(jīng)過短暫的住院治療之后,他回到了家里,他是多么不甘心就此躺在床上啊?可疾病是毫無道理的,它對任何人都一視同仁,毫不客氣。高行長開始還能忍受,反復(fù)發(fā)作幾次后,他就說不出話來,只能發(fā)出歇斯底里的嚎叫。他變成了魔鬼,他摔東西。罵人。使勁地罵人。罵任何人。他偶爾更不清醒的時候,還要罵共產(chǎn)黨,誰也不明白這個曾經(jīng)的紅小鬼是怎么了?他成宿成宿地不睡覺,發(fā)出奇怪的哼哼聲,要求翻身,要求上廁所。

      開始的時候,三個兒子和一個姑娘坐在一起很負責(zé)很認真地研究護理方案,他們要輪班盡孝心,甚至包括兒媳婦在內(nèi)。那時候他們都指望高行長還能有一天站起來,因為他還有兩年才能離休呢,兩年能為黨和人民做多少事情啊?何況省行并沒派人頂替他,只有副行長在代理,可見組織上也是很負責(zé)任的,組織上也在觀望和等待。三個兒子爭相來護理,后來他們看見戰(zhàn)線越拉越長,高行長越來越?jīng)]希望,組織上也不觀望等待了,派來個行長,高行長提前辦理離休了。當(dāng)然,組織上也是很夠意思的,還補助了高行長一筆錢(錢數(shù)就不說了吧,省得讀者嫉妒)。這樣一來,兒子們就有些喪失信心了。紛紛找各種理由和托詞走了。沒辦法,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也是各個部門的小頭頭了。正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時候,每天酒局飯局不斷,那時候剛剛實行夜總會,吃飽喝足了還要去夜總會耍一耍,大哥大剛剛流行,他們就都有了,他們把大哥大放在桌子上。大哥大的作用好像不是當(dāng)電話。而是用來表明身份的。在那些出名的飯店和夜總會里,吃飯時每個桌子上都擺著一圈大哥大。打仗的時候。他們就用那玩意兒當(dāng)武器,很順手的。夜總會里可勁耍。不耍誰上夜總會去啊?先是點獨唱,太沒意思了,一個人唱有啥意思?就點聯(lián)唱,一點二十幾個歌手,站成一排,很壯觀的樣子,唱啥不論,反正一人一句。唱哪兒算哪。唱完了,發(fā)篇兒(錢),每人二十。四百塊錢出去了。這還不算,要是遇到某個有錢的主兒,大哥大一揮,點名角。于是真就有幾個有名的。都是原來在歌舞團的臺柱子,原來紅不紅的也都沒人理,早就沒有什么演出了,人家真演出的中央、東方的那些演員都走穴,還輪到你嗎?就自覺墮落到夜總會,啥事你得能掰開鑷子,管咋的錢是硬道理。名角一登臺,到底是不一樣,喝彩的,罵娘的。拍桌子的,甚至摔杯子的。就都沖動起來。各個桌子比著獻花籃,花籃就在臺前擺著,都有價,從五十到一千都有。底下帶大哥大的就比試上了,他們喊著,叫著,罵著,粗俗地吐著痰。說著臟話。拍著巴掌,打著口哨,他們從五十開始,一直撇到一千。再往上沒有了。拿標價一千的那個胖子就嘻嘻笑著,得勝回朝似的走回桌子,拍拍手準備坐下。沒想到,開始點名角的那個不滿了,他想。這角是我點的,卻讓你們占盡風(fēng)光,很不高興,平地一聲雷:把老板給我叫來。服務(wù)員哪敢怠慢,連忙把老板叫了來,老板那時候也都牛,走過來問。怎么回事?那起雷的老兄就說,你給我弄十個一千的,都給我上去,看看他媽的誰還敢和我比。老板這回服了,點頭如雞啄米,大幅度哈腰,心里這個樂啊!還有這樣的傻逼,錢多了燒的哈,那價格不就是寫上的嗎?你扔完了連花籃都還是我的。

      呵呵,說遠了。就是說,每個人都有各自的事情,都是很忙的事情。他們紛紛夾著包走了,把任務(wù)交給了繼母李海萍和妹妹高敏芝。只有二兒子雖說是做銷售,但沒當(dāng)上科長,就把自己的媳婦打發(fā)來。去不了大館子,小館子也行啊,那時候?qū)嵭袛f局,都要吃好幾個館子,只要電話一來,走,換地方。再說,二兒子其實對高行長是心里有氣的,所有的人都進了銀行,就沒把他弄進去,高行長說他沒學(xué)歷,他更生氣了,你們銀行那些保衛(wèi)、站崗、收發(fā)、掃地的都要學(xué)歷啊?高行長就無話可說了。其實,這也是難為高行長,許多制度都是他自己制定的,他當(dāng)然要遵守,他調(diào)的親屬沒有一個是違規(guī)的,沒有一個是經(jīng)不起審查的。二兒媳婦也沒挺幾天,有一天被高行長一通不理智的罵給罵走了。本來就一肚子氣,你不罵都不想伺候你,二兒媳婦把那些罐頭、水果、雞蛋、掛面,裝得滿滿的運走了,她不知道那雞蛋和掛面不是看望的人送的,是李海萍買的??墒抢詈F伎粗鴼夂吆叩膬合眿D連聲都沒敢吱,就是說,連扁屁都沒敢放一個。就讓人家當(dāng)戰(zhàn)利品拿走了。

      最后,高行長身邊就剩下后老伴李海萍,老伴帶來的姑娘高敏芝和姑爺段成祥。他的親生兒子們在忙碌的空閑也偶爾來看看他,都是很短暫的。但他們會留下錢,三百二百的,比扔在夜總會的少多了。剩這幾個人輪班伺候他,都很精心。說來也怪,從那以后他也不罵了,也不摔了,好像換了一個人,只是偶爾翻棱翻棱眼睛看看周圍,哼哼幾聲,表示他還有脾氣。

      可是,商行長沒熬過幾年,還是撒手去了。高敏芝和段成祥雖是盡心。但畢竟有班,剩下李海萍一個人操勞,病人沒死多久,李海萍也心臟病發(fā)作,死在了自己家的床上。

      段成祥一提起這事就唏噓不已。

      3

      高敏芝是那種雷厲風(fēng)行的人,一旦確定了的事情,八頭牛也拽不回來。她又是有些能量的人,她是工商銀行一個營業(yè)部或者叫辦事處(后來叫分行)的人事科科長。她有一圈子朋友,包括他們主任在內(nèi)。哪個單位的人事科長不是主任的心腹?這個辦事處主任也是個女的,姓關(guān),是當(dāng)時高行長重點提拔的自己人,關(guān)主任無疑也把高敏芝當(dāng)成自己人了,就對高敏芝的這個事情給予了極大的關(guān)注。

      她把高敏芝叫到自己的辦公室里說,芝子(聽聽,稱呼就親切),有什么困難嗎,要我?guī)湍銌?高敏芝說,不用了,我就是想找到那個把我送來的人,只要找到她。我就能找到我的父母了。關(guān)主任說,你有線索嗎?高敏芝說,一點線索都沒有。關(guān)主任沉思了一下說,這樣吧,我有個同學(xué)在報社,我讓他張羅一下,把電臺電視臺的都叫來,采訪采訪,宣傳宣傳。如何?

      還有不行的?那是相當(dāng)?shù)暮?,高敏芝從心眼里感激主任?/p>

      關(guān)主任也是雷厲風(fēng)行,沒過幾天,關(guān)主任果真把記者們找來了,攝像的,錄音的,拿著本子的,都來了,他們把話筒、錄音機、攝像機一對準高敏芝,高敏芝就蒙了。緊張得要命,嘴都不會說話了。他們一邊忙活一邊問她問題,高敏芝緊張得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啥。只聽見主任那個同學(xué)說,有了反饋和線索我們會隨時告訴你。他們踢踢騰騰地就走了。連頓飯都沒吃。關(guān)主任有些不好意思。連連和同學(xué)道歉,同學(xué)說,咱們誰跟誰呀?同學(xué)還和關(guān)主任眨了眨眼睛。高敏芝知道,他們雖然沒吃飯,卻都是得了紅包的、關(guān)主任辦事從來不差事。這她知道。

      后來電視播出的時候,她告訴全家人收看,其實也就是讓段成祥看,她還留了個心眼,沒有通知那幾個哥哥,她總覺得高行長一走,特別是媽媽一走,她和這幾個哥哥的感情也斷了,徹底地斷了。她記得媽媽去世之后,為了答謝大家,她還試圖請三個哥哥全家吃飯。那天她做了一桌子豐盛的飯菜,最后只有三哥來了。連三嫂都沒來。小的時候,高行長有讓三兒子娶高敏芝的意思。兩個孩子一起長大,都很有感情。他們自己也有那意思。但李海萍反對,李海萍說,不行,這樣我對不住她爹媽。不能讓她和我一起嫁人,敏芝還小,她還不懂得選擇。要等有一天她真的自己說愿意才行。私下里,李海萍給高敏芝講了許多道理。別看李海萍文化不高,李海萍卻是出身名門望族,她是正宗的皇家血統(tǒng)。祖上也是愛新覺羅氏的。她反復(fù)和高敏芝申明,親情和愛情的關(guān)系是不一樣的。

      三哥對高敏芝卻是認真的,三哥從小就愿意和高敏芝在一塊兒玩,誰要是敢欺負高敏芝那指定會嘗到高天翔的小拳頭的。他還經(jīng)常送給她糖紙啦樹葉什么的,三哥送的那些糖紙和樹葉她都十分喜歡,她把它們逐一地夾在一些書里,那些書都是她喜歡看的書。高敏芝在高天翔的呵護下一天天長大,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她忽然不敢看三哥了,她發(fā)現(xiàn)三哥看她的眼光里好像有別的東西。那東西很燙人,無處不在。即使是吃飯,她也能感覺到三哥經(jīng)常從碗邊里偷偷地望著她,這讓她有些不舒服,讓她在這個家里總有一種無處躲藏的感覺。她不希望這樣,她不希望這里沒有家的感覺,她想起媽媽說的話是對的,不能把親情和愛情弄到一塊兒,那樣她會少了許多的愛。高敏芝就有意回避,她很少在家,如果回家,看到三哥在,她常常是悄悄走掉。她不知道愛情有時候也是單方面的,單相思更厲害,而且與日俱增。單相思像積蓄的火山,表面平靜,巖漿在下面流淌呢,總有一天要爆發(fā)的。關(guān)鍵是三哥不知道高敏芝那時已經(jīng)有了對象,他們又無法溝通這件事情。

      高敏芝的對象就是后來的段成祥。那時候高敏芝剛到銀行不久,在對公存款窗口,段成祥總?cè)ツ抢餅閱挝淮婵睿粊矶ゾ驼J識了高敏芝。高敏芝那時很傲氣,在窗口從不正眼望人,對誰都冷冰冰的。盡管銀行有服務(wù)要求,早些年根本不奏效,那時候還是計劃經(jīng)濟體制。不像現(xiàn)在。銀行職員都如履薄冰,動不動可以讓你下崗。段成祥每次來都是和一個女出納,他戴著一副眼鏡,他總是把自己的臉擠成一副笑臉,試圖和高敏芝多說幾句話。他還把單位分的罐頭、帶魚票什么的小心翼翼地遞進去(說實話,他真擔(dān)心那個高傲的姑娘會當(dāng)著他的面扔出來),后來他就請示領(lǐng)導(dǎo),定期專門給高敏芝一些購貨券。后來,他看到商敏芝有了點笑模樣了,他來的時候,她會點一點頭,有時候還會讓他到前面去,甚至到柜臺里面去,不用排隊(這是很高的待遇。銀行是不允許的)。后來,他就請高敏芝吃了一頓飯。高敏芝那時候很想擺脫三哥,就和段成祥談上了。感情這東西最微妙,三哥的呵護是居高臨下的,而段成祥對她的呵護才讓她感到做女人的尊嚴。在段成祥面前,她才真正像一個驕傲的公主,她讓他上東他絕不敢上西,這恰恰是許多女人想要的。

      三哥哪里知道,三哥依然從碗邊上看她。這時候她已經(jīng)有了脾氣,有時候她還會瞪三哥一眼。高天翔反而認為這是對他進行暗示,兩個人的內(nèi)心越走越遠,高天翔成了剃頭挑子一頭熱,被所有他看到的假象蒙蔽(不是別人要蒙蔽他,是他自己蒙蔽了自己)。待到高天翔有一天在大街上看見高敏芝

      和一個陌生的很傻氣(他一看那個人就土里土氣的)的小伙子往電影院里鉆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原來才是個最大的大傻冒。他覺得自己很窩囊,他有一種被耍了的感覺。他把這事和爸爸說,和大哥說(他沒和二哥說,二哥那時候正一肚子火氣,和他說什么都不會管),兩個人的意見都一樣,沒辦法。感情這事情確實沒辦法,你不能硬擰吧?三哥迅速調(diào)整自己的方向和思路,最后和自己的一個大學(xué)同學(xué)死灰復(fù)燃,很快就結(jié)了婚。

      結(jié)婚那天,高敏芝當(dāng)了伴娘。她感覺出了三哥此后對她怨恨的目光。但不管怎么說,她覺得就這哥幾個而言,三哥還是對她有感情的,在關(guān)鍵的時候,她愿意求助于三哥,她一直認為他會義不容辭的。三哥那天去了,酒桌上就他們?nèi)齻€人,高天翔和段成祥兩個人喝了整整一瓶五糧液,酒是高天翔帶來的。段成祥不能喝酒。被喝得里倒歪斜,堆在了床上。三哥那時瞪著冒火的眼睛說,敏芝,你別看你對我不咋樣。我不會那么做的。高敏芝不敢正眼看三哥,說句實話,她沒想到三哥會對她和段成祥的婚姻會那么不滿,盡管她自己覺得自己沒錯,盡管她對自己的婚姻很滿意。但她也清醒地看到,三哥的婚姻是失敗的,三哥和三嫂經(jīng)常干仗,他們動不動就打到了一起,高行長在的時候,三嫂總來告狀,三嫂說話的聲音很大,說出的動靜像開機關(guān)槍,整個樓恨不得都能聽見。她站在那里罵所有的人,從高行長、李海萍一直罵到高敏芝,她像潑婦一樣對每個人說著怨毒的語言,好像所有的人都是她和丈夫矛盾的禍根。她就那樣嘡嘡嘡開槍掃射之后。突然甩門離去。把那么多無聊惡毒的臟話像扔石頭一樣扔在這些無辜的人面前。然后是三哥的賠罪,三哥反而像一個受氣的媳婦,站在高行長和李海萍面前,說些不關(guān)痛癢的話,只會讓大家更難受,因為大家經(jīng)常在他身上某一個裸露的部位發(fā)現(xiàn)一些微小的傷痕。高敏芝知道這些年高天翔不幸福,可她并不認為這不幸福的根源是她或者來自于她。怨恨這東西是沒來由的,有時候是先有起因后有怨恨,有時候是后有怨恨,然后找到了起因,她就是被找到的起因,至少那個三嫂是這么認為的。她幾乎是露骨地說,他(指高天翔)不是娶我后悔么?我把他還給你們??磥怼H耸篱g的傷害有時候真是無辜的、并非本意的,本人甚至是不知情的。

      高敏芝他們一家那天看電視,電視里的高敏芝顯得特別緊張,她躲躲閃閃,說話磕巴。全家人一致認為,高敏芝上電視很好看。就是緊張,段成祥評價說,我看你比那個主持人還上相。姑娘玲玲贊成爸爸的說法,說。媽媽就是比主持人阿姨漂亮。高敏芝說,你們快別逗了。我都不會說話了。你不知道,那攝像機和話筒一對著我,我腦袋里一片空白,想好的話早忘了,像傻子一樣。嘿嘿。

      玲玲覺得現(xiàn)在的媽媽才像傻子,對著爸爸就知道笑。

      他們說一有反饋和線索就聯(lián)系我,高敏芝說這話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段成祥已經(jīng)睡著了,并開始打起了呼嚕。她猜測他是不是喝酒了?她奇怪,怎么沒聞到酒味?

      不管別人對這件事情意見如何。高敏芝卻是充滿了幸福的期待。

      4

      段成祥對此不怎么樂觀。不是別的原因,他反復(fù)對高敏芝說,你一定要想清楚你找他們干嘛,這個問題你根本沒解決,就匆匆忙忙地去找他們。段成祥是個考慮問題很細致的人,這和他出身有關(guān),也和他一直做財務(wù)工作有關(guān)。他做什么事情都要事先盤算,盡量做到萬元一失。所以他對高敏芝的這種盲目地尋找父母,就有些不以為然。

      他這樣對高敏芝說,你想想,如果當(dāng)初他們家庭狀況好,會拋棄你嗎?

      高敏芝想也沒想地說,當(dāng)時不好,還能總不好啊?再說了,他們不好不正需要我們幫助嗎?我要是不知道也就算了??墒钦l讓我知道了,我總是想。一個人一輩子都沒見過親生父母,該是多么的說不過去?

      段成祥見勸說高敏芝不成,他就另有打算了。

      第二天。他帶著這幾樣?xùn)|西:戶口本、結(jié)婚證、他和高敏芝的身份證,去了報社。他找到了那個主任的同學(xué)。主任的同學(xué)也是個主任。政教部主任,叫楚天舒。極目楚天舒。段成祥立刻想到了毛主席的這句詩詞,也許有關(guān),也許沒關(guān),段成祥站在他面前時就是想著這句話。楚天舒一聽段成祥是高敏芝的愛人,很熱情,以為是來追問那件事情的,就說:“著急了啊。我問電視臺小田和廣播電臺小張了,還沒有什么消息?!?/p>

      段成祥把帶來的證件一件一件地拿給楚主任,楚主任不明白他啥意思。楚主任推著那些證件說,不用看這些,我還能不相信你么?

      段成祥神秘地說:楚主任,有個情況我跟你說一下。

      段成祥看看四周,屋子里有幾個記者,就欲言又止。

      楚主任明白了,就把他帶到了走廊上。

      段成祥說,我實在不好意思說。

      楚主任鼓勵說,說吧,沒事。

      段成祥說。我愛人她有點毛病,她神經(jīng)不太正常,間歇的。

      楚主任說,不會吧?

      段成祥說,我是她丈夫我還不知道么?她根本就不是什么抱養(yǎng)的,她在這方面總有一種幻想。自從我岳母去世后,她神經(jīng)上受到了刺激,就總是幻想自己是抱養(yǎng)的。

      楚主任說,那他們主任怎么不知道。

      段成祥說。楚主任,我還真得和你說一下,你千萬別和他們關(guān)主任說,那就糟了,那會影響我愛人的工作的。好在她一般不影響工作。

      段成祥看楚主任還有些懷疑,就說,你沒看那天她說話那種急躁勁兒和語無倫次的樣子,那像個正常人么?

      楚主任抱著膀回憶了一下,可也是。是有些不大對頭,他點了點頭說,那你說這件事情怎么辦呢?

      段成祥說,你看這樣好不好,主任,我把我的傳呼號留下。有什么事情和我聯(lián)系,我會處理的。如果你要真和她說這個事情是假的,她會受不了的,我們還要對所有的人都瞞著她,所以你也不能和關(guān)主任說出真相,我希望這件事情就咱們倆知道。

      楚主任很贊賞這個小伙子,對妻子負責(zé),考慮問題周到。他說,行,電臺、電視臺那邊我去說。有事我們聯(lián)系。

      楚主任記下了小伙子的傳呼號,并把他送到門口。

      段成祥出了報社大門松了口氣。

      5

      高敏芝對此毫不知情,她一直在等待消息,可消息遲遲沒來,一點反饋都沒有。不管怎么說,這有點不對頭。她提供了那么些方向性的東西,就是自己去尋找,也應(yīng)該有一點線索了。是不是報社的那個主任忙,把自己的事情給忘了?

      她在征求了關(guān)主任的意見后,主動給報社的楚天舒主任打了個電話。楚主任接電話時有些支支吾吾,這個那個的不往上嘮,說是還沒有什么反饋。其實,楚主任早就和電臺電視臺那邊打招呼了,不要再搞什么追蹤報道了。人家家屬證明那個人精神上有毛病,咱們就別跟著瞎摻和了。前面說了,高敏芝是一個雷厲風(fēng)行的人,她又是一個很執(zhí)著的人,她再次找到關(guān)主任。關(guān)主任也是個很負責(zé)任的人,立刻操起電話就給楚主任打電話,高敏芝那時一直站在關(guān)主任的旁邊,看著關(guān)

      主任的表情。關(guān)主任和楚主任說話很隨便,是嘻嘻哈哈的那種,他們先從打情罵俏開始,繞了很大的彎子才人正題,她一直在邊上看著,窗外陽光燦爛。她看著關(guān)主任的臉先也是陽光燦爛的,說著說著也就漸漸暗了下來。

      關(guān)主任最后撂下電話。嘆了口氣說,不理想啊,他們好像也沒什么辦法,主要是沒有反饋。

      關(guān)主任看高敏芝站在那里滿臉的失望和不甘心的樣子,也有些不甘心和不好意思,覺得自己這件事情是沒辦明白,就說,哎,你那天不是說。送你來的那個女的還有點線索么?

      高敏芝已經(jīng)有些泄氣,她一看見關(guān)主任撂下電話就開始泄氣。她說,也沒什么線索,就是我媽臨死的時候,告訴我是服裝社姓秦的大嬸把我送給她的。這些,我那天都和楚主任他們說了啊。

      關(guān)主任說,這樣啊,咱別泄氣。你說的那個服裝社早就黃了,它被合并到宜春服裝廠了。我讓窗口的人去找找,他們在我們這里有開戶。

      高敏芝離開關(guān)主任辦公室,心情有些不好受,她沒想到自已剛剛開始的尋找雙親之旅,就這么的不順利。

      正是春天的時候,這兩天剛剛放暖,冰消雪化,到處一片泥濘。高敏芝擠上公共汽車,她心情很煩躁,不知道自己想去干什么。最后,她決定還是去宜春服裝廠看看,聽說廠長還在當(dāng)年那個服裝社的老地方。她下了車,沿著山路往上走。小時候看到的那些歪歪扭扭的房子依然都還在,這些年雖然城市建設(shè)很快,可是房地產(chǎn)商很少會在這里投資的。這給她造成一種錯覺,仿佛時間在這里停滯或者是倒流了,只是這是初春,看不到葳蕤的雜草和滿目的綠色。

      她從胡同里穿過去,看見有一個箭頭標著“宜春服裝廠”的牌子。沒多遠,她就看到那個熟悉的廠房了。它還是那么大,只不過周圍很大的面積被鐵絲網(wǎng)攔上了,有點跑馬占地的意思。她走進車間,依然是那些機器的咔噠咔噠的聲音,好像那些機器都是那時候的機器,依然十分昏暗,只是那些人是陌生的了。她們低著頭在各自的縫紉機前忙碌著,她們從不抬頭看人。許多年前就是這個樣子。許多年前的李海萍她們也是這個樣子。這個場景別人不會有什么特殊的感覺,但高敏芝不一樣,她仿佛看見了那時的李海萍,看見她低著頭在那里蹬著縫紉機,看見她不時地理起鬢角的頭發(fā),掖在白色的帽子里??匆娝阝忢懙臅r候向自己走來。手里拿著剛從鍋爐上拿下來的飯盒,微笑著蹲在自己的身旁,她們一起吃飯。

      她真的感覺到了,媽媽,她想。那個媽媽已經(jīng)離她而去,

      她愣了一會兒,只是一會兒。她就清醒過來,她知道自己是來干什么的。她向一個女工大聲地打聽廠領(lǐng)導(dǎo)在哪里,那個女工頭也不抬地說,在琿春街。

      女工們這才有人抬起頭來看她,她們好像對她的問話很奇怪,上這里來找領(lǐng)導(dǎo)?可是,她清楚地記得。那時候李海萍她們的領(lǐng)導(dǎo),那個有著漆黑面孔的李廠長。就在旁邊隔著的那個鐵皮棚子里,一個骯臟的辦公桌,一個很大的茶缸子,堆著很多的布料的那個屋子,就是李廠長的辦公室。

      看她好像沒昕明白,那個女工大聲地喊道:你沒聽明白嗎?辦公室的人都在那邊。

      她聽明白了,她走了出來。依然是風(fēng),墻下依然應(yīng)該有旺盛的茅草,它們現(xiàn)在被骯臟的積雪覆蓋著。時間過去了那么久了,她想起了當(dāng)年的那些阿姨,想起她們摸者她的腦袋夸她聰明,這一切好像就在昨天。她們都是李海萍的同事和姐妹,她們和李海萍一樣為這個工廠付出了青春和汗水,還有誰記得她們呢?

      沒費太多周折,高敏芝找到了“宜春服裝廠”在琿春街的臨街的辦公樓和銷售處,她走進廠長室,說明來意。廠長是個很精明的小伙子。姓鄭,叫鄭殿興。聽說她是李海萍的姑娘,很熱情。他說他媽是姜淑芬。

      和你媽一起的,小伙子說,就是很高大個子的那個。小伙子繼續(xù)說,我小時候看過你,你梳著兩個小抓髻,總愛在院子里捉耗子,呵呵。高敏芝一下子覺得親切起來,她想起來那個個子高大的姜阿姨,她們都叫她電線桿子。她想說起那個外號。可是她不敢說。她還要有求于這個鄭廠長呢。她把她的事情說了,小伙子對此還真略有耳聞,他說,聽說過的,老服裝社的人都知道你是要來的。不過這么多年了,那些老職工都退了,我問一問吧。他隨即操起電話,問了幾個人,撂下電話后,他說,秦嬸死了。去年死的。

      什么東西一下子涌上來,高敏芝很不舒服,她覺得冥冥中有什么在阻礙她走回過去。鄭廠長看她臉色不好,說怎么了?她穩(wěn)了穩(wěn)說,沒什么,那謝謝了,我走了。鄭廠長說,我回家再和我媽打聽打聽,有什么消息我告訴你。

      雖然有風(fēng),春天的陽光照在身上還是暖暖的??稍诟呙糁サ男睦?,那個春天還離得挺遠,她的尋找就像這腳下的路。一片泥濘。

      6

      楚主任顯然沒有信守他的承諾,不知道關(guān)主任用了什么手段,他很快就向關(guān)主任投降了。

      關(guān)主任那天把高敏芝叫到辦公室。關(guān)主任的表情很嚴肅。關(guān)主任問,敏芝,你和小段最近有矛盾嗎?高敏芝說,沒有啊。

      關(guān)主任說。哦。

      關(guān)主任沒有再說什么,關(guān)主任表面嘻嘻哈哈的,其實是很有城府的女人。

      關(guān)主任把一個字條遞給高敏芝。說:你的生身父母找到了,這是地址,那家人姓焦。我剛才和后勤說了。明天讓司機小王陪你去。啥時找到啥時算。

      高敏芝的心情簡直無法形容,她接過字條就走了,她都不知道自已是怎么走出門去的,她甚至忘了對關(guān)主任表示感謝。她像一個孩子似的蹦蹦跳跳地走出了門。她看見來請示工作的王姐,她對王姐說,嘿嘿。我找到了。王姐有些發(fā)愣,說,啥玩意兒找到了?她沒搭腔就走過去了,像刮過去的一陣風(fēng)。她走到收發(fā)室,看見吳姨在那兒分報紙,她對吳姨說,吳姨,我找到了。吳姨剛轉(zhuǎn)過身來,她又一陣風(fēng)似的刮走了。吳姨搖了搖頭,說,這丫頭,丟啥了又找到了?這個高興。

      高敏芝走到街上,她這時已經(jīng)是在自行車上。她把車蹬得飛快。她想對所有的人都大喊一聲,我找到了。她這時候就覺得天從未有過的藍,地上的污水也不討厭了。春風(fēng)鼓蕩著,在她耳畔呼呼地響,路旁的柳樹在她眼里好像都有些綠意了。真的沒辦法,她心里的春天來了。

      人要是順了,啥事都順。正走著,傳呼響了。她沒有停,拿下來看看,呵呵,那個小鄭廠長發(fā)來信息:我問我媽了,她說你的家人姓焦,在郊區(qū)天泰五隊。盡管這已經(jīng)是過時的消息。對她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她還是找個電話回了,她說:鄭廠長,謝謝,謝謝你。鄭廠長說,我媽還讓我給你帶好呢、祝你能找到幸福。高敏芝說,謝謝,謝謝。她已經(jīng)只會說“謝謝”了。

      商敏芝頭一回想到了自己的形象。她到理發(fā)店去做了一個頭型,她已經(jīng)很久沒做過頭型了,上一次好像還是結(jié)婚的時候做過。做頭型時她焦躁不安,服務(wù)員給她看了許多的樣子她都無法確定。她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是個什么樣的形象,去見多年未謀面的父母。然后,她到超市里買了一大堆東

      西,她不知道父母們需要啥,她盲目地裝了一大堆食品。

      回到家里,段成祥和女兒玲玲還沒回來。她這才想到,自己這么多年還是頭一回早退呢。她哼著歌兒在地上來回走,她不斷地做一些無意義的事情,她把電視打開,看了兩眼又關(guān)上。她把床單順手拽下來。扔在洗衣機里,忽然想起那是前天剛換上的。她第一次把小狗抱在懷里,對它又親又摸,小狗很不習(xí)慣,在她的懷里瑟瑟發(fā)抖。高敏芝平時是不喜歡狗的,要不是因為女兒玲玲喜歡,她早就把它給人了。因此,她平時對這個狗不冷不熱。狗是知道的,狗是對人最敏感的動物,它一旦不相信這個人,你很難再和它相處。她不管這個,她不管它抖不抖,還破例去找狗食喂了狗。這個狗叫多多。多多今天肯定覺得奇怪,這女主人是怎么了?她是不是發(fā)財了?也許不對,狗的思維不是這樣的,因為狗大概不講究發(fā)財。發(fā)財對它們毫無用處。

      7

      段成祥進屋的第一個感覺,就知道出事情了,也可能是好事情也可能是壞事情。總之是出事情了。

      不出事情不會這樣啊,扯了一半的床單,開著的電視機,洗了一半的碗,還有那條不到喂食的時候就在那里大吃二喝的多多。亂了,全亂了。等到高敏芝哼著歌兒從廚房端著東西走出來。段成祥就更吃驚了。高敏芝燙了一個很怪的頭型。發(fā)髻高高盤起。還弄了個插花,環(huán)佩叮當(dāng)?shù)?。比新婚那時候都漂亮。

      段成祥愣在一邊,玲玲也莫名其妙,玲玲說,媽,你真漂亮。

      玲玲接著問爸爸,媽媽漂不漂亮?

      段成樣說,是漂亮。有點漂亮得嚇人。

      高敏芝說,我是鬼啊?還嚇人。

      段成祥說,和鬼差不多吧。是一個級別的。

      段成祥故意沒問為什么,他知道不用問。高敏芝一會兒自己就會嘡嘡嘡地說出來的。他只做自己該做的,他把被單弄好,把電視機閉掉,把碗池子里的碗刷干凈,把喂狗的碗奪了過去,多多怨恨地瞪了他一眼,他沖它揮了揮手,它才跑開。一切又恢復(fù)了平靜,

      段成祥一邊默默地做著這些,一邊想。是不是有什么消息了?他想,不會啊,要是有消息,楚主任應(yīng)該先通知我啊。

      可是高敏芝依然是反常的樣子,她不斷地在地上走來走去,不斷地說著話,說著許多段成祥過去從未聽說過的事情。她說自己小時候特別淘氣,總是想打碎誰家的玻璃或者路燈,下雨的時候她總是盼著別人摔倒或者踩進泥坑里。她還說,她經(jīng)常偷吃白糖,指望爸爸媽媽會揍她一頓。

      可是你知道,她說,我爸爸媽媽從來也沒有打過我。

      我的那些想法一次也沒實現(xiàn)過。她又嘟嘟囔囔地說。

      段成祥覺得今天這個高敏芝有些陌生,她的打扮陌生(換了那樣的頭型),她的動作陌生(不斷地走來走去),她的言語陌生(結(jié)婚這么長時間他好像頭一次聽她說過這么多的話)。

      高敏芝像一個被什么鼓脹起來的人,需要不斷地走動,需要不斷地釋放,她就是要把那些話(在段成祥看來,都是些廢話)傾吐出來。但她遲遲不說原因,她一直期待他們問她。

      玲玲先忍不住了,玲玲說,媽,你咋的啦,語無倫次的,你咋一下子成了壞孩子?

      高敏芝抱住玲玲,高敏芝的眼淚下來了。高敏芝說。我從小沒有親媽媽,當(dāng)然就想當(dāng)壞孩子了。

      玲玲抹著媽媽眼淚說,媽媽,不哭。你已經(jīng)是大人了,大人不哭。

      高敏芝說。媽媽不哭。媽媽是高興的。

      眼淚依然像斷線似的掉下來。

      段成祥終于忍不住了,他發(fā)作地說。算了。你有什么事情就直說。

      我沒什么事情,我就是不說,高敏芝抹著自己臉上的眼淚說,我就是要讓你不高興。

      段成祥說,我為什么要不高興呢?

      你知道你為什么不高興。高敏芝說。

      段成祥的心里一驚,他想,她知道什么了嗎?

      不過看她那樣子,還是不知道。她是個有話就說的人。她這會兒只是撒嬌,她如果真的知道了那件事,她會和他發(fā)火的。這一點他清楚地知道。

      一上桌,高敏芝拿出一瓶葡萄酒說,成祥,我們喝點酒。今兒個我高興。

      段成祥說,我看出來啦,今兒個咱老百姓高興,是吧?為啥呀?

      高敏芝就說,你猜啊。

      段成祥說,找到你爸媽了?

      高敏芝說,讓你猜著了,你還是我的知心愛人。

      高敏芝又說,我明天就去找他們。

      段成祥沉默了,事情真的是這樣了。他沒能阻止成功。段成祥是這樣的人,他雖然怕她受到傷害,可是一旦妻子已經(jīng)進入到了事實的軌道,他就立刻會與她同甘共苦。他舉起酒杯對高敏芝說,祝福你,敏芝。我明天陪你去。

      高敏芝說。你明天先別去,還不知道啥樣,我先讓單位的小王陪我去,等回來我們再決定。

      決定什么呢?段成祥想。他沒有問。

      玲玲也聽明白了,現(xiàn)在這小孩都精得要命。她問,那我又有一個新的姥姥和姥爺了?

      商敏芝說。不是新的。是原來的。

      玲玲搞不明白說,那我死的姥姥姥爺呢?

      高敏芝說,那才是新的呢。

      玲玲就有些糊涂了。這種復(fù)雜的事情她還是想不明白。她去逗她的狗兒多多去了。她想,多多也是想不明白的。

      晚上,高敏芝和段成祥談起了她的許多夢境。她說,她經(jīng)常夢見自己飛翔,耳畔有呼呼的風(fēng)聲,飛躍高山大河。她說,自己還夢見過自己的父親母親,很模糊也很真實,不像李海萍。絕對不像李海萍。她反復(fù)地說。后來,當(dāng)段成祥打算和她辯論一下什么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她躺在一邊睡著了,夢里帶笑。

      多少年以后,高敏芝還能清晰記得那次會面的每一個細節(jié)。她后來每每回憶起來都是鉆心的疼痛。

      高敏芝那天的行動其實一直是受著電視臺那個小主持人的擺布,她在車上就開始采訪高敏芝,問了許多問題,比如你對小時候的記憶,對父母還有什么印象等等。把高敏芝的本來就復(fù)雜的心情弄得更亂,盡管她覺得小主持人的提問有些荒唐,一歲多能記住什么呢?她還是回答了。

      汽車進村了,在一處破舊的房子面前停住了(電視臺的人已經(jīng)事先踩點了),高敏芝的心怦怦亂跳,覺得心都快蹦出來了。她竭力想穩(wěn)定住自己,她摸摸頭發(fā),拽拽衣服,總覺得有什么不妥。

      她站在空曠的院子里,隔著窗戶看著屋里,什么也看不見。盡管事先已被告知這家很貧困,看到的景象還是讓她吃驚。全村差不多都是磚瓦房了,而焦家卻還是那種土坯叉成的房子,風(fēng)雨剝蝕。多年沒苦的屋頂已經(jīng)發(fā)黑,還有部分塌陷。尤其是那個山房邊上的煙囪,歪斜著,仿佛要隨時倒掉。這種東北特有樣式的房子,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就已經(jīng)絕跡了。院子里堆著一些柴禾和苞米秸子,有幾只雞在院子里踱來踱去。

      按照事先在車上的導(dǎo)演和排練,高敏芝要和媽媽擁抱并痛哭流悌(這時候她已經(jīng)知道父親多年前已經(jīng)去世)。高敏芝辨識著,她看見一位老婦人正在喂豬。那個人矮小而又猥瑣,看著汽車無動于衷的樣子。高敏芝想??磥?,這就是她日思夜想的母親了,她心情復(fù)雜地迎上去。這些人一過來,老婦人立刻顯得慌亂起來,她不是迎上來,而

      是急急忙忙地躲進屋里。她顯然是有些害怕。搞不清楚這些人是干什么的。

      記者們立刻行動起來,他們搶先追到了屋里。小主持人說,快,高姐,調(diào)動好情緒,面對此情此景,你肯定是百感交集吧?是百感交集,真的百感交集,高敏芝一看到這個房子的時候就知道她可能來錯了。她走進屋里,她看見那個老焦家的女人坐在炕沿上惴惴不安,她不斷地用手摸著炕沿,好像那上面有什么讓她不安的東西。高敏芝知道面前這個女人就是她一直日思夜想的母親了,可是她一點沖動都沒有,一點也沒有擁抱的熱情,她不是嫌她身上臟,不是,她是看著她驚慌失措的樣子,心里感到難受。屋里還有兩個人,一個躺在炕上的男人,蓋著被,只露出一頭亂發(fā),另一個女人,應(yīng)該是姐姐吧?手里掐著一把蔥,也驚慌失措地站在一邊。地上有一個小凳子和一些蔥皮,她顯然是剛才在地上扒蔥的。

      這是個對方毫無準備的會面,主持人卻是駕輕就熟,她把話筒一下子就伸到老婦人面前。問,您就是焦大媽嗎?老婦人點頭又搖頭,她的目光求助似的望著站在地上的姑娘。姑娘顯然是見過點世面的,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說,人家問啥你就答啥,愣著干嘛?然后挓挲著兩只手說,嘿,這挺臟的,坐沒坐地兒站沒站地兒。你們隨便吧。搞得大家不知道她是讓坐不讓坐。

      主持人說了兩句什么,沖高敏芝一使眼色,意思是讓高敏芝過去。高敏芝過去了,高敏芝說:媽,你還認識我嗎?老婦人有些意外,她麻木地望著高敏芝。主持人還在使眼色,意思讓高敏芝上前擁抱,高敏芝覺得很別扭,一次會見成了演戲,但她已經(jīng)沒有選擇。她走上去抱住媽媽,說:我是小芝啊,是當(dāng)年你送走的那個孩子啊。

      她自己先流淚了,她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世,想起自己從小就被人送走,悲從中來。媽媽有過瞬間的驚訝,似乎要扳起高敏芝埋在她肩頭的臉看看,后來放棄了,她用手拭了拭眼睛。這時候高敏芝看見被窩里的那個亂蓬蓬的腦袋露出來了,他面容憔悴,滿臉胡須,好像很長時間沒有洗臉了。他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盯著高敏芝。而地上的那個姐姐把蔥扔在地上,上來抱住高敏芝說,是你嗎,小芝?她旋即對老婦人說,媽,她是小芝,小芝來看你來了。

      老婦人的淚水這時才流了下來,斷了線似的。

      他們坐下來了。以后的事情就不用彩排了,因為都是未知的,意外的。

      8

      這是個不錯的親情故事。事后,坐在自己家里看那個電視節(jié)目時,段成祥這樣評價說。高敏芝覺得段成祥的態(tài)度特別古怪,有些陰陽怪氣。

      高敏芝已經(jīng)忘記她是怎樣離開那里的了,她惟一記得住的是那個曾經(jīng)在麻袋廠當(dāng)過工人的姐姐焦曉華,她對她表達的熱情讓她久久難忘,她拉著她的手,使勁地摩挲著,焦曉華的手起了繭子,粗粗拉拉,像很細的鋸齒,輕輕地拉著高敏芝的手,也拉著高敏芝的心。高敏芝從未體味到兄弟姐妹的真情,即使是高家三哥。也都是有分寸的,有距離的。焦曉華的熱情,讓高敏芝覺得她們從來就未曾分開。她甚至還摟住高敏芝的肩膀。一直走到車前,焦曉華還拉著她的手說,妹子,你常來看看我們啊。

      她說的話也讓她感動。焦曉華告訴她,父親三年前就去世了,她說,老媽都六十多歲了,她還能活幾年啊。她還和她說起那個躺在炕上,只從被子里抻出頭,自始至終一聲沒吭的她的哥哥焦大勇,說他當(dāng)年是怎么出了車禍,怎么一直在打官司打不贏,怎么一直躺到現(xiàn)在。這些都像蒼蠅一樣在她的耳邊嗡嗡地響著。不知道為什么母親沒有出來送她,母親好像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情弄蒙了。在整個過程中,她一直顯得恍恍惚惚的。直到車開了,母親才突然沖出來,攆著車擺手。主持人說,要不要下去再拍一下。高敏芝對主持人突然很反感,她這才發(fā)覺這些新聞單位的人都是挺煩人的。她說算了吧。她覺得這個戲不能再演下去了。

      她把頭埋在胸前,她的心里徹底亂了。事前。她想象過各種會面的場面,獨獨沒有想到會是這樣。母親家的貧窮她想到了,所有知道內(nèi)情的人都曾經(jīng)跟她做過猜測,當(dāng)初如果不是貧窮,誰會把自己的親生骨肉送給別人?但是,這么些年過去了,他們居然還住在這樣的屋子里,她都不忍心再回望一眼。單位司機小王遞給她一沓紙巾,她擤了擤鼻涕。抬起頭來。遠處的小白山還鋪著厚厚的積雪,田野上土地黝黑,冒著地氣,有車在近處吱咯作響,那是往地里送糞的牛車。新的一年又開始了。

      這就是她曾經(jīng)出生的地方,如果不是由于意外,她也會像母親(那個人是母親嗎?她一直在懷疑,那不是她在夢中依稀夢見的那個母親)一樣在這里終其一生。她會是那個端著豬食的女人,她會是那個蹲在灶前燒火的女人,她會是那個踩著牛糞下地的女人,當(dāng)然她也可能是那個站在地上的曾經(jīng)是麻袋廠工人的女人,她們最后都逃不出這座房子和這塊土地。

      不,她不是。她恰恰是意外所得。她應(yīng)該感謝當(dāng)時的貧困,如果不是貧困,她就不會姓王。然后再姓高,她就不會成為今天的高敏芝,不會成為一個城里人,更不會成為一家銀行辦事處的科長。一切都和她想象的不一樣,她的尋找真的像段成祥所說的那樣,只是給新聞媒體提供了一個感人的親情故事。

      她后來才知道,這個故事才剛剛開始。而她,已經(jīng)成了失控的主角。

      9

      一個星期天,高敏芝和段成祥打著車去了母親家。自從找到了母親之后,高敏芝就覺得自己多了一些責(zé)任,她把家里不用的所有東西都往母親家倒騰。

      今天,他們是來接母親進城洗澡的。短短的時間里,段成祥已經(jīng)陪著高敏芝來了兩趟,這已經(jīng)是第三趟了。高敏芝能感覺到母親對她的小心翼翼,她們之間好像還沒有適應(yīng),還離得那么遠,還需要更多的時間去彌補,去了解。就像高敏芝不知道自己的從前一樣,母親她們對她的后來也同樣一無所知。

      母親好像一輩子都沒洗過澡,她只是在天熱的時候,沒人的時候,自己用井水擦擦身子。高敏芝那天給母親換一套新衣服,突然發(fā)現(xiàn)了母親衣服上的那些死亡的皮屑,它們堆積在衣服的縫隙里,突然隨著衣服的脫下被抖落下來,紛紛揚揚,雪花一樣。高敏芝奇怪的目光盯著那些落在地上的粉狀的玩意兒。她不知何物,等到想明白了,再去看母親,母親的目光卻有些躲避。連姐姐都覺得不好意思了,連忙解釋說,咱媽從來不去洗澡。

      這次,高敏芝領(lǐng)著母親進了洗浴中心,先是高敏芝自己為母親搓澡,她沒想到母親身上的泥垢會那樣厚,她覺得差不多了之后,就又找了搓澡的再次為母親搓,依然搓出很多泥垢。那些泥垢泥鰍一樣地落在地上。母親任高敏芝隨意地擺弄,她不發(fā)一言,她不習(xí)慣淋浴,她喜歡大池子,只是腿剛剛邁進池子里時,嘟噥一句熱,隨即矮了矮身子坐下,再沒說話,在霧氣繚繞中閉著眼睛,沉浸和籠罩在一種無法言說的巨大的幸福之中。

      她領(lǐng)母親回到房間里,母親走得有些猶猶豫豫。她說,還要租這么好的房間啊?高敏芝解釋說,這不是租的,這

      是用來休息的。你躺一會兒吧媽。母親摸著那雪白的床單,沒敢躺下,只是拘謹?shù)刈谀抢铮袂樯嫌幸环N煥發(fā)的樣子,比來時光鮮多了。高敏芝卻睡著了,她太累了,她挨著枕頭就睡著了。等她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母親依然坐在那里,一點都不困倦,眼盯盯地看著她,充滿了柔情,那是母親的目光。

      姐姐過來串門的時候就隨意多了,姐姐有些自來熟,好像她們從來沒有分開過似的。小芝小芝地叫著,很親切,這讓高敏芝很感動。從小到大。她只有哥哥。沒有姐姐,她十分羨慕那些小姐妹倆穿著一樣的衣服,梳著一樣的小辮,在一起翻繩或者跳繩。跳房子,她沒有。小時候她一直搞不清楚。她的周圍為什么凈是些小小子。她曾經(jīng)問過李海萍。李海萍說。你們都是從垃圾堆上撿來的,撿到誰算誰。她就還有著期望,說,媽媽,你撿一個姐姐或者妹妹吧。李海萍摟著她說。你傻呀,丫頭,撿到她們,大家就不喜歡你了。她們會分掉你的糖,分掉你的頭繩。分掉你的所有的好東西,你愿意嗎?高敏芝搖了搖頭,她可不希望有人和她分這些,于是她不再抱著這樣的希望了。

      如今,這個真實存在的姐姐就在身旁,她怎么能不高興呢?她甚至希望她能來幫她分享點什么。她把姐姐領(lǐng)到家里,把所有的好衣服都拿出來給姐姐看,她讓姐姐穿她的衣服。焦曉華開始還忸怩,說自己太胖,穿不了她的衣服。高敏芝卻熱情地翻箱倒柜,拿出一件件衣服,像展覽似的對姐姐說,我衣服有的是,只要你能穿的。你就穿。焦曉華說,那我就試試啦。說著,就揀自已認為好的,到鏡子前比量。焦曉華的確比高敏芝胖,焦曉華穿上高敏芝的衣服,就顯得緊緊巴巴的,不怎么合身。姐姐不在乎,她興高采烈地照著鏡子,為每一件新衣服高興。她還不斷地低下頭問玲玲,姑穿好不好看?玲玲還有些不適應(yīng)這突然冒出的大姑,就咬著指頭不說話。姑姑對她熱情得要命。最后,當(dāng)焦曉華穿起高敏芝的鞋時,就有點滑稽了。高敏芝的腳比她要小很多,她的鞋焦曉華根本穿不進去,她穿著高敏芝的鞋一崴一崴地走,讓玲玲大笑起來。

      焦曉華尷尬地說,嘿嘿。這么好看的鞋,白瞎了。我穿不上。嘿嘿。白瞎了。

      焦曉華坐在床上,左看右看,明顯露出惋惜的樣子。

      高敏芝看著心里難受,她想,姐姐肯定很喜歡高跟鞋。她在車間的時候是個擋車工,她們不允許穿高跟鞋。等到她想穿高跟鞋的時候。她又過了穿高跟鞋的年齡了?;蛘哒f她已經(jīng)舍不得去買一雙高跟鞋了。生活在農(nóng)村,走的全是土路。還用得著什么高跟鞋?

      說是說。高敏芝明顯感覺焦曉華對高跟鞋的喜歡。高敏芝就領(lǐng)著姐姐去了大富豪鞋店,她領(lǐng)著姐姐在鞋的世界里徜徉流連。她看著姐姐看著那些鞋的目光癡迷得嚇人,簡直是要穿透那些漂亮的鞋,這就更加證實了自己的判斷。姐姐猶猶豫豫地選來選去,比較了差不多有二十多雙鞋,最后才確定一雙,一問,480元。姐姐立刻愣了:這么貴啊?她立刻把鞋放回去,拉著高敏芝的胳膊說,不買了,不買了。高敏芝問她說,你相沒相中吧?焦曉華說,相中倒是相中了,沒想到這么貴。高敏芝說。相中就行,這還是打折的價呢。高敏芝付了款。本來高興的焦曉華卻有些蔫,她望著那雙鞋說,你給姐姐買這么貴重的東西。姐姐能給你啥呢?商敏芝說,姐??茨阏f的、妹妹畢竟掙錢比你多啊。付款后姐姐還拎著那雙鞋,沒有放到鞋盒子里的意思。

      高敏芝說。穿上吧。

      姐姐舍不得的樣子說,穿上嗎?

      高敏芝說,當(dāng)然。這是給你買的,為什么不穿?

      姐姐說,現(xiàn)在嗎?

      高敏芝說,現(xiàn)在。

      高敏芝本來想要把焦曉華沾著泥點子的那雙鞋扔掉,想想又不妥,就放在鞋盒子里,在手里拎著。她看著姐姐穿著高跟鞋的樣子,高興地走在前面,她的心里充滿了溫暖。姐姐回頭望著她。一臉的感激。她要的就是這個嗎?她捫心自。

      通過法院的人,高敏芝了解了焦大勇車禍的來龍去脈,知道原來已有判決,只是執(zhí)行遇到了困難。找了人,花了錢,督促了一陣。居然執(zhí)行回來五萬塊錢。

      送錢的那天。高敏芝找了個剃頭的,把哥哥的頭發(fā)剃了,胡子刮了。焦曉華還主動地把焦大勇的衣服洗了。高敏芝給哥哥新買了一套內(nèi)衣褲,把段成祥穿過的衣服給他穿上,焦大勇一下子精神了許多,又聽說拿同了錢,立刻坐了起來,在那里嘿嘿地傻笑。

      他們都笑了,高敏芝想。我呢,我自己呢。怎么就笑不出來了呢?

      10

      三哥打來電話。三哥在電話里很生氣,三哥說:敏芝,你傻啊?你那事兒做就做了,你在電視里顯擺什么啊?

      高敏芝說,那不是我搞的。那是我們主任的意思。

      三哥發(fā)火地說。誰的意思也是傻啊,沒這碼事兒的時候,二哥都惦記著你那房子呢,這回可好,我和大哥都沒法說話了。

      高敏芝倏忽一驚。是啊,她無論如何沒想到這回事。高敏芝的房子是高行長給的,兩室一廳,挺不錯的。高行長去世后,因為李海萍的原因,名字一直沒有過繼。就這么住著。等到李海萍去世,更沒有心情去研究更名的事情了,就一直住到現(xiàn)在。二哥二嫂確實一直在盯著這個房子。他們的理由很簡單,市場經(jīng)濟之后,二哥的那個二級站黃了,他自己下崗了。二嫂本來就沒有工作,更是天天琢磨這件事兒。他們真的挺困難,四個孩子一順水的,都住在一處偏僻的平房里。原來??粗咝虚L喜歡高敏芝的面子,老大老二沒怎么說話?,F(xiàn)在,有了這個借口。大家就不能不管了。

      高敏芝說,爸爸在世時答應(yīng)給媽媽的,其實你也知道,那就是給我的。爸爸當(dāng)時就說的是招的上門女婿。

      三哥說,說那些都沒用了。什么上門女婿,小段不是也調(diào)到銀行了么,他應(yīng)該自己想法要房子。

      高敏芝說,那你的意思是我們得搬出去。

      三哥說,搬出去是肯定的。要不我們也沒法和二哥交代。我得考慮我們兄弟之間的感情。

      高敏芝說,那你是在通知我?

      三哥強硬地說,是的,是在通知你。

      三哥說完。把電話甩了。

      高敏芝對著電話愣了半天,她好像還有些不相信,這就是那個從小一起玩大的高天翔嗎?這就是那個曾經(jīng)追求過她的高天翔嗎?這就是那個一邊吃飯一邊偷眼望她的高天翔嗎?不是,絕對不是。

      她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三哥,什么弟兄,高行長在的時候,他們是兄弟姐妹,可是高行長不在了,兄弟姐妹可以不是了,人家哥仨才是真正的弟兄。高敏芝一旦想過來。悲從中來。她一下子陷入巨大的悲痛中。她趴在床上嗚咽起來。她那真的不叫哭,她就是想讓什么流出來,沒有淚,已經(jīng)沒有淚了。

      后來,那個電話又響了。她接起來,還是三哥的聲音。

      三哥的聲音這回有些柔和,三哥說:敏芝,你哭啦?

      高敏芝忍著說,沒有。

      三哥說。我能感覺到,你指定是哭了。

      高敏芝說,沒有。

      淚卻默默地流了下來。

      三哥沉默了一下說,敏芝,你也別上火。你知道,我在這中間也挺為難。

      高敏芝說,我知道。

      三哥又說,這些年我們哥幾個也越來越生分。如果這次我們還不滿足二哥,他就會跟我們拼命,我們也沒辦法。何況,你又給了他這個口實。二嫂說,人家都找到自己的媽了,你們還護著她。她從來就不是咱們老高家人。真的,你這樣,讓我們真的為難。

      高敏芝說,我知道。

      高敏芝感覺三哥的強硬正一點點地垮下去。

      高敏芝知道是自己的這種平靜,讓三哥害怕。

      三哥說,你這樣吧,我在郊區(qū)還有套房子。一室一廳,雖然不是太好,但住沒問題,那里的家具都是現(xiàn)成的。你們就搬那里去住。住到什么時候都行。

      三哥沒有解釋為什么自己有這套房子。高敏芝知道三哥和三嫂的關(guān)系一直不好,她早就懷疑三哥有別的人,這個房子也許就是三哥和別的人,這么一想,她就明白了三哥為了她作出了巨大的犧牲。

      她說,不,我自己再想想辦法。

      三哥立刻急眼了,說:你有什么辦法?你有辦法還能住在我家嗎?

      高敏芝覺得那個關(guān)心自己、喜歡自己的三哥又回來了,她哽咽著說:那好。我聽你的,三哥。

      11

      高敏芝鉆進了自己為自己編織的巨大的痛苦的袋子。也許一切都是自己找的,她想我為什么非要尋找呢?尋找對我有什么意義嗎?它的一切意義就是給自己帶來了一系列的麻煩。

      段成祥對此意見最大,搬家后,那個地方離他們的單位都很遠,孩子上學(xué)也不方便。段成祥每天要騎著車子走很遠送玲玲上學(xué),夏天還行。冬天就很辛苦。有時候就不免要埋怨高敏芝,說高敏芝是自討苦吃。高敏芝想想也是,的確是自討苦吃。好在段成祥的單位集資建房,他們才又有了返回城里的希望。

      也許。這就是我的命。高敏芝有時候泄氣地。。

      過年的時候,高敏芝領(lǐng)著全家去了母親家。夏天的時候,高敏芝找人為母親家里翻修了房屋,屋里鋪上了地?zé)?。鋪上了方磚,顯得很整潔,溫暖。

      包完了餃子,母親把高敏芝拽到一邊說,你知道當(dāng)初為什么把你送走嗎?

      高敏芝搖了搖頭。

      母親這時候打開一個箱子,她從里面拿出一個相框,相框上蒙著黑布。母親打開黑布,擦拭了一下,說:這就是你的爸爸。

      爸爸?高敏芝望著那個慈祥、蒼老的陌生人,那就是自己的爸爸嗎?母親說,當(dāng)時就是你爸爸的主意,你爸爸說,這幾個孩子都大了,只有小芝年齡小。還不記事。送個好人家,興許能過得幸福。其實,你是我們最喜歡的孩子,我們都希望你能幸福,我們從來也沒希望你再找到我們。

      高敏芝心里像開閘一樣。波翻浪滾。洶涌澎湃。

      外面響起強烈的鞭炮聲。祝福開始了。

      她看著那邊段成祥和哥哥端起了酒杯,兩個人像親兄弟一樣地喝了一口酒。她的眼睛濕潤了。

      一串串燈籠從窗前晃過,這里的習(xí)俗是家家都要鬧燈籠的。玲玲嚷著,姑姑。我也要出去耍燈籠。

      焦曉華響亮地應(yīng)了一聲,抱著玲玲出去了。

      窗外的爆竹聲響成一片,紅色的燈籠紅成一片。

      高敏芝想,看來,我的尋找設(shè)有錯。丟失的那些東西本來就不屬于我的,我的親情在這里,我的根在這里。

      段成祥在那邊喊,敏芝,聯(lián)歡晚會開始了,快來看啊。

      她應(yīng)了一聲。走了過去。

      責(zé)任編輯:李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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