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鷹
蔡秋燕懷孕以后的大部分時間,都花費在一個叫閑來居的地方。閑來居其實是一間店面改裝的簡易棋牌室,在槐香街弄的拐角處。80年代末,這里賣過劣質(zhì)的塑料涼鞋,廉價的文胸和各種各樣的早餐甜點,最終因為地段偏僻,幾易其主,成了一個棋牌室。閑來居的老板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進出的人每次叫他老趙,他都笑吟吟地點頭。習(xí)慣成自然,老趙的真名因為從不被提起,也就漸漸被人忘記了。蔡秋燕第一次見到老趙,首先注意到的,是這個男人的眼睛,細而狹長,眼角略略向上勾起,隱隱透露出女人才有的媚態(tài)。老趙笑著看蔡秋燕的時候,眼珠子微微下沉,上面露出些眼白,蔡秋燕知道這叫上三白。
蔡秋燕的牌技其實很一般,她成為閑來居的???,并不是貪戀賭桌上的輸贏,只是無聊。她從心底鄙夷那些為幾塊錢爭得面紅耳赤,最后不歡而散的牌友,但她樂意見到這樣的場景,這比打牌本身更能激起她的興趣。蔡秋燕習(xí)慣于對一切都抱事不關(guān)己的欣賞態(tài)度,她無所謂的出牌方式,往往使搭桌的牌友感到意興索然。
有一天,蔡秋燕對丈夫海剛說,我覺得老趙好像對我有點意思。海剛問,哪個老趙?就是那個棋牌室的老板,皮膚白白的,眼睛有點像女人。蔡秋燕提醒道,海剛哦了一聲,表示想起來了。他斜眼看了一下蔡秋燕的肚子,說,棋牌室這種地方能有什么好人。海剛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使蔡秋燕感到失望,不過她沒有反詰,只是淡淡地說,也是,不過男人都一樣,沒一個好東西。
海剛的冷淡使蔡秋燕沒有向他透露更多細節(jié)。那一天,她照例去閑來居打牌,到場的時候剛好三缺一,另外兩個人就迫切地招呼老趙坐下來。老趙邊笑邊看著蔡秋燕說,真是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老趙的笑使她有種異樣的感覺,但蔡秋燕對這種露骨的諂媚不置一詞。牌打到一半的時候,她覺得桌子下總有什么東西老同自己的腳有意無意地碰在一起。她假裝喝水,借著眼角的余光,看清那是老趙的腳,抬頭看見老趙狹長的眼睛慌忙從自己身上挪開。蔡秋燕朝老趙笑了一下,不慌不忙地抓起手中的一個牌,向老趙的臉上扔過去,她說,你會不會出牌?該碰的不碰,不該碰的瞎碰。老趙很不自然地嘿嘿笑了,彎腰把地上的牌撿起來。另外兩個莫名其妙地問,老趙你剛才有碰嗎,我怎么沒看見?
蔡秋燕對老趙這樣的男人感到反感,但除了去閑來居,她想不出用更好的方式,來打發(fā)漫長的待產(chǎn)的時間?;毕憬直緛砭筒皇亲∈裁瓷颇行排牡胤剑糖镅嗥鋵嵤且粋€很害怕孤獨的女人,再者,老趙并不高明的勾引伎倆也讓她覺得有趣。蔡秋燕把這個事情告訴了大學(xué)時的好友蔣麗娜。蔣麗娜的反應(yīng)驚異到有些夸張。有什么大不了的,蔡秋燕淡淡地說,男人沒一個好東西。蔣麗娜詭異地笑了,看來你是很有經(jīng)驗嘍?蔡秋燕笑了笑,說不上經(jīng)驗,男人跟女人,不就那么回事。蔣麗娜不說話了,她以過來人的經(jīng)驗點了點頭。蔣麗娜說,對了,過幾天有個聚會,你去不去?蔡秋燕幽怨地說,你看我挺著個肚子,連個工作都沒有,去也不過是給人做做陪襯。蔣麗娜嚴肅地說,人家升官發(fā)財隨他們,又不去求靠他們。蔡秋燕說,算了,算了,要去你自己去。蔣麗娜說,我跟你說一個人,你可能就會去了。誰?蔡秋燕問。葉瀟。蔡秋燕的腦子里浮現(xiàn)出一張清瘦的男人的臉。她說,屁,葉瀟去不去關(guān)我什么事。
晚上睡覺的時候,蔡秋燕對海剛說起聚會的事情。海剛一臉疲憊地說,去不去是你的事,這種事情問我做什么。海剛是一家汽車銷售公司的業(yè)務(wù)經(jīng)理,生意往來早使他疲于應(yīng)對。蔡秋燕不說話了,她忽然后悔自己為什么要問海剛這個問題。她想起自己和丈夫海剛已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過話了。蔡秋燕在床上翻身背對著海剛,嘆了口氣說,我不知道當(dāng)初為什么會嫁給你。身后傳來海剛的冷笑,又沒誰逼你,還不是你自己。蔡秋燕的眼淚很快下來了,她從內(nèi)心感到丈夫是一個刻薄的人,卻還是想不到他說這樣的話。她摸著隆起的小腹,深深感到了失落。
蔡秋燕曾努力回憶自己和海剛從認識到結(jié)婚的整個過程,但除了一些零碎的片段,她意識到自己對海剛其實一無所知。她與海剛的相識純屬偶然,那時候她還是一個少不經(jīng)事的女學(xué)生,除了跳舞,什么也不知道。蔡秋燕喜歡跳舞,后來她看到自己隆起的肚子,就每每傷感起來。那一次,海剛所在的公司出資贊助了學(xué)校的一個小型的晚會。蔡秋燕表演了一個獨舞,她氣喘吁吁地完成最后的造型,聽到臺下潮水般的掌聲。晚會結(jié)束后,還沒有從興奮中回過神來的蔡秋燕,在女生宿舍樓下看見一輛銀白色的雪佛萊轎車,海剛靠車而站,他理了一個干練的板寸頭,穿了深色的西服,手里握著一束嬌艷的玫瑰??匆姴糖镅嗟某霈F(xiàn),他隨手彈掉了手上的半截香煙,在女生們交頭接耳的議論中,帶著淺淺的微笑緩緩走來。
蔡秋燕后來一直把自己不幸的婚姻歸結(jié)到一次意外。怎么辦?蔡秋燕拿著尿檢的化驗單,在婦科門口怯生生地問海剛。海剛被突如其來的意外弄得心煩意亂,他狠狠抽了一口煙,毫不猶豫地說,打掉吧,反正我們暫時還不打算結(jié)婚。蔡秋燕看見海剛的眉頭緊鎖著,擰成一個倒置的八字。她的心空蕩蕩的,不知所措地看著醫(yī)院走廊上走過的男男女女。這時,手術(shù)室的門吱地一聲開了,一個穿白大褂的護士拿著一只托盤出來。蔡秋燕無意識地朝她手上看了一眼,上面是沾滿血跡的金屬器具。她對醫(yī)學(xué)知識所知無幾,憑借對生理衛(wèi)生課程有限的回憶,她斷定那是刮宮器。她嚇得呆在那里,邁不開一步。過了一會,一個滿臉憔悴面孔煞白的女孩子從手術(shù)室慢慢走出來,她一手按著小腹,一手扶著門艱難地挪動腳步,最后在門口的椅子上蜷縮起來,那女孩痛苦地朝她看了一眼,目光冰涼。
在以后的很長一段日子里,蔡秋燕的堅決使他們陷入了僵持的境地。海剛說,我的事業(yè)才開始,結(jié)婚言之過早。蔡秋燕知道這不過是一個拙劣的借口,憑她對海剛的了解,他還不是一個能夠以事業(yè)作為衡量尺度的男人。她冷笑著說,你把我肚子睡大就想踢開我,世界上哪里有這么便宜的事情。蔡秋燕的態(tài)度讓海剛深感到女人的瞬息萬變,他坐在沙發(fā)上,陷入良久的沉思。他看見蔡秋燕一言不發(fā)地站在那里,認真地用尖銳的指甲摳掉白墻上的一塊污漬。他站起來,從身后抱著蔡秋燕,換了一種柔和的口氣說,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怕你還小,吃不了那份苦。蔡秋燕聞到一股熟悉的煙草味,它來自海剛的口鼻間,她的眼眶開始濕潤了。她感到海剛的手從她肩頭慢慢滑落,纏繞著她的身體,從背部繞過來,那雙手手掌寬厚,指節(jié)突出,充滿了情欲的力量,開始解她胸前的排扣。蔡秋燕的身子軟下來,呼吸變得急促。她感到他的嘴唇掠過她的脖頸,耳垂和鬢間,最后摩挲在她的臉上。打掉吧。他含糊地說,要多少,你自己說。蔡秋燕的眼淚掉下來,落在自己的手上,有種溫?zé)岬奶弁?。她突然從海剛的手里掙脫出來,隨手給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
銀白色的雪佛萊緩緩駛過校園的林蔭道路,把從樹葉縫隙間漏下的陽光軋得粉碎,最后停留在三號女生宿舍的樓下。蔡秋燕打開車窗的一瞬,聞到一股淡淡的梔子花香。這令她有種恍如隔世的失落。一個女生滿頭大汗地拖著一袋行李,從宿舍的門口出來。小桃。蔡秋燕輕輕地叫了一聲。秋燕。小桃的臉上擠出僵硬的笑容。你要走了?蔡秋燕問。小桃說,我在老家找了一份工作,打算畢業(yè)后回去。蔡秋燕嘆了口氣,她說,一會我送你吧。小桃連忙擺手說,不用了,不用了。我男朋友會送的。一個高大的男生從小桃手里接過行李,你好。他熱情地伸出一只手。蔡秋燕想伸手的時候,小桃說,宿舍門開著,你先上去拿東西吧。我們先走了。蔡秋燕只好點點頭。在轉(zhuǎn)身的時候,她聽見小桃的男朋友輕聲說,她好有錢。哼。她聽見從小桃鼻子里發(fā)出的不屑的聲音。
畢業(yè)前的宿舍散發(fā)出一股潮濕的霉味,混雜著樟腦丸的氣息。床上凌亂不堪地堆滿了臉盆棉被暖壺之類的雜物,有種不堪入目的狼藉。幾個女生見到她的到來,不自然地壓低了聲音,陸續(xù)走出了宿舍。蔡秋燕對昔日舍友的淡漠感到不屑,但她保持了沉默。她看著空蕩蕩的宿舍,才真正意識到短暫的青春彈指而過,不由悲從中來。蔡秋燕站在靠窗的位置,抽出一支細長的摩爾煙,生澀地彈了幾下,隨手點燃,瞇著眼睛眺望樓下的水泥籃球場,對面低矮的食堂,以及相隔不遠處陳舊的教學(xué)樓,學(xué)生時代的種種細節(jié)翻涌到心尖。后來她一直覺得衰老其實是一瞬間的事情,它更多來自于對往事的沉湎和不可自拔。
海剛對她的冷漠日益加深。除過偶爾還提及的打胎,他們之間沒有任何可以討論的話題。他曾一針見血地指出,如果你真的打算要這個孩子,就不會抽這么多煙了。蔡秋燕對海剛無奈的質(zhì)疑感到可笑,但她喜歡看到海剛面對自己時,那種手足無措的表情,這使她有種報復(fù)的滿足感。她慢吞吞地說,抽不抽煙是我自己的事情,這跟要不要孩子毫無關(guān)系。但更多的時候,蔡秋燕一個人在租住的房間對著四面墻壁發(fā)呆,看無止無休的電視劇。另外,她仔細閱讀從新華書店買來的《孕婦須知》,定期去醫(yī)院作各類檢查,認真地同醫(yī)生討論妊娠期的飲食事項。有時候,她也會對這一切感到深深的困惑,她不知道這些對自己來說有什么意義。蔡秋燕其實從內(nèi)心害怕嬰兒的降臨,有一次,她在三樓婦科門口的走廊前,徘徊了整整一個下午,但她最終沒有進入那個房間,她一閉眼就能想到那個女孩冰涼的目光,這令她感到絕望。
蔡秋燕知道海剛不肯要孩子的真正原因,是在兩個月以后。她回憶起那天正好在閑來居打牌,心不在焉使她的手氣差到極點。這時候,她看見玻璃門外進來一個男人的身影,那是丈夫海剛。海剛落魄地說,我有點事。蔡秋燕對丈夫的到來深感意外,她隱約知道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了。她說,有什么事情,你就在這里說。一個矮小肥碩的女人從海剛的背后出來,用一種挑釁的目光打量著她:你就是蔡秋燕?蔡秋燕沒有說話。那個女人冷笑了一下,用一種不屑的口氣對海剛說,你的眼光不怎么樣,她長得也不過如此。打牌的人紛紛圍過來,竊竊私語地猜測。蔡秋燕強忍著侮辱問海剛,這女人是誰?海剛沒有說話。蔡秋燕的心里一陣悲涼,她覺得自己實在太傻,怎么就沒有想到他會是個結(jié)過婚的人。海剛的目光漂浮不定,欲言又止。那女人突然繃起臉對海剛說,你怎么不敢說話了,你告訴她我是你什么人。海剛看了看蔡秋燕,又看看身后的那個女人。蔡秋燕突然笑出聲來,她說,看來你的眼光也不怎么樣。那女人顯然沒有防備,蔡秋燕盯著那女人走了一圈,她這才看清楚那個女人松弛的皮膚和浮腫的眼泡,應(yīng)該至少比海剛大了五歲。蔡秋燕的心里突然浮現(xiàn)出對這個女人的憐憫。你帶她來做什么。蔡秋燕不依不饒地問海剛。我來做什么,其實你心里比我清楚。蔡秋燕冷笑說,對,我是比你清楚。你清楚什么?她指著海剛說,你要是清楚,自己的老公也不會爬到我床上來了。那女人突然暴跳著撲過來,蔡秋燕來不及躲開,就感到臉上熱辣辣地疼痛,她用手摸了一下,手指上沾滿了血跡。幾個圍觀的人慌忙和海剛一起把那個女人拖住,有什么事情好好說,好好說。那女人掙扎著,蔡秋燕看到她眼睛里有種深刻的絕望,她用一種悲憤的語氣說道,你這個爛X。蔡秋燕用牙齒緊緊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她不緊不慢地掏出包里的紙巾,聞了一下,隨后一點點擦掉臉上的血跡,她說,你說的沒錯,我是個爛X,你又算什么香X,連你老公都懶得X你。
蔡秋燕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沒有去閑來居打牌。她在鏡子里長久地凝視臉上未干的血痂。這三道印痕整齊地呈現(xiàn)在她白皙的臉上,一道比一道有力,它們來自女人鋒利的指甲。蔡秋燕搖頭苦笑,怪不得女人都會精心照料自己的指甲,原來它的用途并非只是審美。海剛和前妻的離婚手續(xù)很快就辦下來,幾乎沒有遇到什么阻礙。蔡秋燕后來聽說,那個女人后來又帶著幾個男人來過閑來居,老趙用夸張的口吻向蔡秋燕轉(zhuǎn)述了當(dāng)時的情景。老趙說,那幾個男人,氣勢洶洶地要砸閑來居的桌椅,被那個女人制止,她的臉上露出詭異的表情,這個婊子其實根本不了解男人,她不知道他遲早是會回來找我的。蔡秋燕聽完老趙的話,覺得非??尚?。她哀嘆一個女人落到這種田地,居然還有這樣一廂情愿的天真。
蔡秋燕和海剛的婚事簡樸而草率,除關(guān)系一般的朋友和同事,他們幾乎沒有邀請任何親戚。婚宴在一家叫做云來的酒樓如期舉行。參加婚宴的人對一切心照不宣,他們知道自己的到來,至多不過是充充門面。他們多半以一種看熱鬧的心態(tài),來參加這場特殊的婚禮。在新郎新娘出場的時候,人們不合時宜的議論紛紛和竊笑,使婚禮充滿了尷尬的氣氛。大家以為蔡秋燕會對這種不陰不陽的氛圍大發(fā)怒火,事實卻恰恰相反,她的表情坦蕩而自然,甚至表現(xiàn)出一個新婦應(yīng)有的羞怯。只有海剛的臉上,隱約透露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郁。酒桌上,一個熟悉海剛的同事故作玄虛地賣弄,你們知道他和前妻離婚,財產(chǎn)分割分到了什么嗎?其他人紛紛湊上耳朵,知情人發(fā)出滿足的竊笑說,屁都沒有。有人立刻表示懷疑,怎么可能。知情人投來不屑的目光,你不知道海剛不過是一個空皮夾,他的錢其實都在前妻那里。
蔡秋燕和海剛的矛盾是由經(jīng)濟的掌管開始的。蔡秋燕在新婚之后的第一天就要求海剛戒煙。海剛尖叫著說,有這個必要嗎?蔡秋燕的臉上露出嚴肅的神情,她說,現(xiàn)在奶粉漲價這么厲害,你不去想想,抽煙等于燒錢。海剛對蔡秋燕的理由表示不能接受,孩子還在你肚子里,現(xiàn)在討論奶粉的價格問題,是不是太早了一點。蔡秋燕冷笑說,總不至于快等他餓死了再來討論吧。海剛無言以對。最令他難以忍受的是,蔡秋燕會趁他不注意,仔細檢查他的錢包,甚至連幾個鎳幣都不放過。有一天,海剛積壓的憤懣終于爆發(fā)。你簡直不可理喻!他暴跳如雷地說。蔡秋燕對丈夫夸張的舉動十分平靜,她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你受不了這種日子,可以找那個女人復(fù)婚。蔡秋燕的尖酸深深傷害了海剛作為一個男人的自尊。他變得傷感起來,過了一會,蔡秋燕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無聲地啜泣。她的心里不由得百感交集,她想起第一次見海剛的情景,那次他理了一個干凈的板寸頭,穿棱角分明的深色西服,面帶淺笑,現(xiàn)在,這個影子開始模糊起來。其實海剛在本質(zhì)上一直是個孱弱的男人,只是這一點她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
蔡秋燕最終決定去參加蔣麗娜提及的聚會。反正不去也是悶著,她對蔣麗娜說。葉瀟出現(xiàn)的時候,蔣麗娜朝蔡秋燕努努嘴,蔡秋燕卻當(dāng)做沒有看見。蔡秋燕對葉瀟的最初印象來自這個男人的鬢角,他的鬢發(fā)長而密,像兩把黑色的銼刀,有種剛硬的性感,側(cè)面顯出幾分男性的俊朗。她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看見葉瀟的時候,心里突然會有一種虛弱的感覺。其實她和葉瀟之間根本不熟,他們曾經(jīng)的交往只限于大學(xué)舞蹈隊的正常交流,但蔣麗娜曾口無遮攔地說,他們才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蔡秋燕一直把這句話記在心里,她對這個男人的好感,就是從他的鬢角開始的。蔣麗娜大聲地招呼葉瀟入座。葉瀟朝這邊微笑著一點頭,卻顧自己坐下了。蔡秋燕有些失望。蔣麗娜不滿地說,搞藝術(shù)的就是不一樣,假清高。
聚會的人像斷線的珠子一樣陸續(xù)離開,蔡秋燕對參加的聚會感到乏味,她后悔為什么聽了蔣麗娜的慫恿,還不如老老實實去閑來居打幾桌麻將。這時候天下起蒙蒙細雨,她們在門口等了半個小時,蔡秋燕開始心急了。蔣麗娜說,總不成要下一個晚上吧。蔡秋燕剛想說點什么,一輛車子停在她們面前,車窗緩緩下來。葉瀟說,進來吧,我送你們。蔣麗娜朝蔡秋燕做個鬼臉,就忙不迭地鉆進車子。蔡秋燕猶豫了一下,也進去了。
蔣麗娜詛咒著天氣,蔡秋燕從后視鏡中看見葉瀟清瘦的臉在燈光的閃爍中面無表情,葉瀟忽然朝她看了一眼,蔡秋燕連忙收回目光。葉瀟笑了笑,說,你別詛咒了,要是沒有下雨,我也就沒機會送你們了。蔣麗娜接過話,也是。不過,就算不下雨,你也得送,萬一我們要遇見壞人怎么辦。葉瀟說,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壞人。蔡秋燕被葉瀟的話逗笑了,她說,哪有不打自招的。蔣麗娜說,也沒說你是好人啊,不過你要是壞人,我反正也認命了。
葉瀟把蔣麗娜送到門口,車內(nèi)就剩下蔡秋燕。葉瀟說,你坐前面吧。蔡秋燕沒有推辭。蔡秋燕問,你現(xiàn)在做什么呢。葉瀟淡淡地說,在群藝館搞舞蹈。你呢。蔡秋燕沒有說話,她想到生活的近況,感到一陣失落。葉瀟說,生活和藝術(shù)并沒有關(guān)聯(lián),但生活本身就是藝術(shù)。蔡秋燕不明白這話的意思,但她還是點點頭。她覺得葉瀟是個深刻的人。
葉瀟把蔡秋燕送到樓下的時候,雨已經(jīng)停了。蔡秋燕說,要不你上來坐坐。葉瀟笑著搖了搖手,他說,如果是出于禮節(jié),那就不用了。蔡秋燕有些不好意思。她輕聲說,是真心的。她說這話的時候忽然覺得并不合適。葉瀟遞上一張名片,我來這里參加一個為期一個月的業(yè)務(wù)培訓(xùn),會待上一個月左右時間,然后回單位。如果是真心請我的話,就記得給我打電話。蔡秋燕接過名片的剎那,碰到了葉瀟的手,那雙手手指纖長,帶著溫?zé)?。她連忙縮回去,又偷看了葉瀟一眼,葉瀟神情自若,他說,你打電話,我什么時候都會出來的。
蔡秋燕在牌桌前心神不寧,她不知道為什么總會想到葉瀟的那雙纖長的手。一個搭桌的說,不玩了,不玩了,好好的牌給你打得七零八落。蔡秋燕說,不玩就不玩,別手氣不好就怪別人。打牌的人悻悻地走了。老趙關(guān)切地問,你怎么了?蔡秋燕說,煩死了,反正不關(guān)你的事。說完就提著小包離開,扔下被潑冷水的老趙站在那里。
蔡秋燕沿著槐香弄的馬路走了一個多小時,這絲毫沒有平息她的煩躁。路過小賣部的公用電話時,她忍不住停下來,拿出葉瀟的名片,飛快掃視了上面的號碼,又看了看身旁,一個鍵一個鍵地撥通了號碼。葉瀟的鈴聲緩緩傳來,蔡秋燕聽出這是一首叫《雨的印記》的鋼琴曲。她忽然緊張起來,想把電話掛掉。你好。話筒里傳來葉瀟磁性的男中音。蔡秋燕說,你好。葉瀟笑了笑,看來你是真心的。蔡秋燕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厲害。葉瀟說,你怎么不說話。蔡秋燕說,我都不知道該說什么。葉瀟沉默了一下,說,這樣吧,我現(xiàn)在有點事,要不晚上請你喝茶,五點半我來接你。
蔡秋燕放下電話的時候如釋重負,但她立刻被更復(fù)雜的情緒籠罩起來。她回到房間,坐在床上,一遍遍地按電視的遙控。乏味的電視劇和無止無休的廣告使她更加煩躁,后來她干脆把遙控器隨手一扔,無力地仰面躺在床上。樓下陸陸續(xù)續(xù)傳來鄰里的叫罵,好像是誰的臟水弄濕了底樓曬著的棉被。蔡秋燕對這一切毫不關(guān)心,她不知道這一天為什么這么心煩意亂。她站起來,走到衛(wèi)生間的鏡子前用冷水洗了把臉。她看見自己的臉浮腫得像在水里浸泡過一樣,這種懷孕的征兆,令她不忍多看。她轉(zhuǎn)身到衣柜前翻出疊好的衣服,它們無一例外地散發(fā)出久置的氣息。她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一件件地在鏡子前試穿,不管怎么掩飾,始終不能遮住微微隆起的小腹。蔡秋燕把最后一件衣服扔在地上,癱坐在床上?,F(xiàn)在她開始后悔自己為什么要留下這個小孩,她想到了自己的懦弱和對海剛殘存的幻想,現(xiàn)實把一切擊得粉碎,懷孕是最大的現(xiàn)實。
海剛回來的時候看見房間內(nèi)干干凈凈,但他發(fā)現(xiàn)蔡秋燕臉上淡淡地化了妝,穿了一件色彩鮮艷的韓版衣服準備出門。他問,你要去哪里。蔡秋燕說,你從來就沒問過我去哪里。海剛冷淡地說,隨便你,反正那是你自己的事情。蔡秋燕聽見身后的門砰地關(guān)上了,她習(xí)慣了這種冷戰(zhàn)式的爭吵,卻還是感到一陣失落。
葉瀟穿著半舊的牛仔褲和白色寬松的T恤,他看上去顯得比蔡秋燕更年輕一點。蔡秋燕心神不寧地朝四周觀看,她覺得這樣的約會有些匪夷所思。葉瀟淡定自若地續(xù)茶,不時朝她看一下,葉瀟笑出來了,他說,你在看什么。蔡秋燕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她說,沒什么。葉瀟說,你是怕遇見什么熟人吧。蔡秋燕無言以對。葉瀟說,你想得太多了,喝茶就喝茶,就這么簡單。葉瀟是個自然隨和的人,他有種遇事不慌的成熟,這一點和海剛很不一樣。蔡秋燕就慢慢不再覺得尷尬了。她先是和葉瀟一起回憶過去大學(xué)舞蹈隊的事情,兩人笑得樂不可支。蔡秋燕感到很久沒有這么放肆地笑過了。后來,他們開始談?wù)摳髯缘纳睢H~瀟對生活現(xiàn)狀的描述三言兩語就帶過去了,剩下只是他聽蔡秋燕講。蔡秋燕開始的時候有些猶豫,她看著葉瀟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看著自己,就放開了。葉瀟是個天生的傾聽者,他慢慢地呷一口茶,面帶微笑地略略傾著身子,沒有多余的感嘆和歸結(jié)。蔡秋燕在敘述的過程中,平靜而自然,像是在事不關(guān)己地講述別人的故事,她甚至驚訝自己的平靜。葉瀟最后總結(jié)說,生活和藝術(shù)并沒有關(guān)聯(lián),但生活本身就是藝術(shù)。蔡秋燕記得他說過這句話,現(xiàn)在她覺得這話是多么適于概括她的生活。他們后來心血來潮地去了一家叫金海浪的舞廳。那一晚,蔡秋燕重溫了在舞蹈隊的美好時光。蔡秋燕把臉靠在葉瀟的肩上,用手臂輕輕摟著他的腰,甚至忘記了懷孕的事實。在輕微的擺動中,蔡秋燕不知怎的忽然傷感起來,她趴在葉瀟的肩上開始默默地流淚。葉瀟有些意外地問,你怎么了。蔡秋燕說,我想起以前的好多事情。葉瀟不說話了,他摸了摸她的額頭說,可能是累了,我先送你回去吧。
每天傍晚,槐香弄的居民都看見一輛車子準時出現(xiàn)在弄堂口,海剛的新婚妻子蔡秋燕神情自若地上車離去,她甚至對居民的議論紛紛視而不見。有一天,弄堂口拉胡琴的老頭劉毛拉著海剛的袖子神秘兮兮地說,你老婆都快跟人跑了,你都不知道。海剛的反應(yīng)出乎意料,他拂開劉毛的手說,你還是把自己老婆看緊吧,我老婆還不用你操心。劉毛對自取其辱的行為深感后悔,他后來憤憤地對人說,別看他現(xiàn)在耀武揚威,等知道自己做了王八,就該后悔沒拎著蹄膀來謝我了。
葉瀟為期一個月的業(yè)務(wù)培訓(xùn)很快就要結(jié)束。離開的前一個晚上,蔡秋燕沒有說一句話。她想起整整一個月的時間,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無非是和葉瀟一起跳舞?,F(xiàn)在,一想到這個男人的離開,她的身體就感覺像被掏空一樣。葉瀟把蔡秋燕送到槐香弄弄堂口,她面無表情地坐著,沒有下車的意思。葉瀟不知道該說什么。蔡秋燕無力地看了一眼葉瀟,這一個月你住哪里?葉瀟說,就住賓館。蔡秋燕說,好,我想去你那兒看看。我還不知道你住的地方是什么樣的。葉瀟猶豫了一下,就發(fā)動了車子。
房間里有一種尷尬的氣氛,他們都沒有說話。蔡秋燕坐在葉瀟的床上,幫他整理著沒有折疊好的衣物,葉瀟則無所事事地站在那里。蔡秋燕忽然說,我想洗澡,你房間里有熱水嗎。葉瀟頓了一下,說,有。衛(wèi)生間的門沒有關(guān)死,里面?zhèn)鱽硐丛钑r嘩嘩的水聲,葉瀟的對蔡秋燕的行為感到疑慮重重,他想開口,又不知道怎么說,他只能枕著自己的手臂靠在床頭抽煙。
蔡秋燕出來的時候一聲不響,葉瀟發(fā)現(xiàn)她站在床邊,嚇了一跳。他看見蔡秋燕只披了一條浴巾站在那里,頭發(fā)濕漉漉地披在肩上,還滴著水。葉瀟驚訝地說,你怎么了。蔡秋燕的眼淚很快下來了,她用近乎哽咽的聲音說,你帶我走吧。葉瀟感到自己捏著半截香煙的手開始微微顫抖,他說,你在說什么。蔡秋燕說,我在這里一天也呆不下去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難過。葉瀟就是在這個時候,陷入到對蔡秋燕深深的恐懼之中。他意識到自己對這個女人其實一無所知。蔡秋燕看著葉瀟驚慌的樣子說,你是不是嫌我現(xiàn)在懷孕了,我可以不要這個孩子。葉瀟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這跟有沒有孩子沒有關(guān)系。蔡秋燕問,那你是不是嫌我結(jié)過婚,配不上你?葉瀟支支吾吾地說,也不是……蔡秋燕說,好,那你告訴我這是為什么。葉瀟從床上站起來,開始坐立不安。他看見蔡秋燕的眼睛里有種咄咄逼人的神情,他努力避開這種目光,他說,其實你想得太多了,跳舞就是跳舞,就那么簡單。蔡秋燕的表情嚴肅起來,她說,你每天晚上約我出去,就只是想和我跳舞嗎?葉瀟低下頭說,是的。蔡秋燕沉默了良久,她嘆了口氣,身上的浴巾慢慢滑落在地上,她隆起的小腹和赤裸的身體一覽無余地展現(xiàn)在葉瀟眼前,她伸手抱著葉瀟說,那你就當(dāng)我是送上門的吧。葉瀟推開蔡秋燕的身體說,你把事情想得太復(fù)雜了。葉瀟嚴肅地看著蔡秋燕說,你不知道生活和藝術(shù)并沒有關(guān)聯(lián),但生活本身就是藝術(shù)。
槐香弄的居民常??匆姾偟男禄槠拮硬糖镅啻┮患捤啥术r艷的孕婦裙,體態(tài)臃腫而神情慵懶,頻繁出入于閑來居。蔡秋燕的牌技其實很一般,她無所謂的出牌方式,往往使搭桌的牌友感到意興索然。但漸漸地,有關(guān)她和閑來居老板老趙的流言不脛而走,正當(dāng)槐香弄的人們普遍對這一傳聞的真實性表示懷疑的時候,蔡秋燕的丈夫海剛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他把妻子和老趙堵在了棋牌室內(nèi)部的小包廂里。海剛用興奮的語調(diào)不斷地向人們重復(fù)著事件的經(jīng)過,他晃著手中的菜刀,得意地說,我早知道他們兩個有一腿,總算是皇天不負有心人。人們對海剛這種不合時宜的喜悅感到莫名其妙,只有他的妻子蔡秋燕對一切心知肚明。當(dāng)人們踹開房門的時候,老趙衣衫不整跪地求饒的滑稽樣子,使大家忍俊不禁,蔡秋燕則像一個臨危不懼的革命烈士,她緩緩起身,用一只手扶著腰,另一只手把凌亂的頭發(fā)捋到耳朵后面,直直地望著丈夫海剛,這種嚴峻的目光使海剛不知所措。他掃視了一眼旁觀的群眾,又像是立刻獲得了力量,揮舞著菜刀叫道,我要和你離婚。蔡秋燕平靜的臉上露出了詭異的笑容,難道你不知道女方懷孕期間,男方不能提出離婚嗎。海剛愣了一下。蔡秋燕嘆了口氣說,你放心,我是不會纏著你不放的。
發(fā)生在槐香弄的捉奸事件,最終促成了海剛和前妻的復(fù)婚。有關(guān)這一事件的多個版本一度流傳甚廣,使得槐香弄名聲大震。好事的群眾向海剛的前妻詢問事情的經(jīng)過,她不緊不慢地嗑完手里的瓜子,群眾的眼睛里充滿了好奇,海剛的妻子對事件的概括意味深長而充滿哲理,她冷笑著說,爛X終究是爛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