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榮均
五月鳴蜩
谷雨之后,牡丹開罷,殷紅被流水拂風吹去。酴醾接著開了。這初夏的秋,一園子的怒氣,擋也擋不住,像一堆不修容飾的怨婦。最數(shù)苦楝花姍姍來遲。美人遲暮。開一朵,落一朵,邊落邊開,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開。長發(fā)飄飄的五月之始。
當一切都快結(jié)束之時,芒種和夏至接踵而至,這才清楚地現(xiàn)出了夏的全貌——鮮明的由靜轉(zhuǎn)動之始。
天氣漸熱,終于可以脫掉衣杉,大聲嚷嚷了!
“日北至,日長至,日影短至”。教學先生在黑板上方方正正地寫下一行字,揮汗如雨。而后,領(lǐng)一課堂的學生娃大聲誦讀起來。
“螳螂生,鵙始鳴,反舌無聲”。學生們沒應,估計詩文太生,尚未念順暢。先生便啟發(fā)到,這是文言文的節(jié)奏,需調(diào)整好情緒,搖頭晃腦地吟哦。
“立夏鵝毛住,小滿雀來全;芒種五月節(jié),夏至不納棉?!边@句好念,也好懂。四月,立夏、小滿,五月,芒種、夏至。是說,夏天到了,麥子、油菜黃了,麻雀偷吃莊稼,天氣也不涼了。
“五月鳴雅舅,苗稚厭草茂?!辈挥米x,光是看上去就是一句很著名的詩,卻把先生給害慘了。
先生,“雅舅”是啥哦?有同窗始出難題。
先生摳了半天腦門:約是一種鳥。
“約是?”學生娃不買仗,先生你可說的讀書不可“約是”的,究竟是啥子鳥?好家伙,打破沙鍋問到底了。
啥子鳥,成天“雅舅、雅舅”地喚,自是“雅舅”鳥。先生耍賴皮了。
“雅舅”“雅舅”地喚?一屋子學生娃,你看我,我看你,交換了眼神后,還是不得要領(lǐng)。在他們對于五月鳥鳴的認知范圍內(nèi),似乎像“雅舅”這樣的詞語過于拗口了,不像一種鄉(xiāng)下的鳥。
鄉(xiāng)下的五月鳥鳴,才不會那么斯文呢!一屋娃一下列舉了四種鳥鳴,都是五月的盆周山區(qū)著名的鳥兒。
“家公家婆(也有說唱的是“各家各戶”),割麥插禾。”課本上說唱這歌的是杜鵑。盆周山區(qū)的孩子們叫“各家各戶”
“躲窩,躲窩?!碧爝€沒大熱,“餓鳥兒”就躲屋里,不喊餓才怪!“躲窩”是大人叫的名字,小孩子都叫“五月五”的,仔細一聽,音韻和節(jié)奏原來是這樣:“五月——,五月五?!?,一長一短,好似歌唱。2007年5月,我到同樣屬于盆周山區(qū)的洪雅縣瓦屋山下的復興村,見村民拿出一泥作的樂器,樣子有點像“塤”,吹奏出來的音色音調(diào),卻與我老家的那鳥唱的無出二樣,一問,那奇怪的樂器還真叫“五月五”。怪了。我懷疑是不是聽錯了——小時候所聞聽到的那種極美的鳥唱,會不會就是某位高人,躲在林蔭處的杰作呵?
“石灰兜兜、石灰兜兜。”這是種很奇怪的鳥。只聞其聲,不見其形。直到現(xiàn)在,我都想象不出這鳥的模樣。如果照它的啼叫聲揣摩,應是渾身的白色羽毛,一撲騰就灑得上下翻飛的模樣兒。先生的常識是,約是斑鳩的一種。又是“約是!”約是就約是吧,反正我們不喚那名,還叫它“石灰兜兜”,要不叫“石灰粑粑”也不錯,這樣叫著肚子恍惚不再咕咕地叫了。
“麥哥(割),麥哥(割)?!蹦猩鷤儾拍盍藘杀椋汀胞滃?,麥鍋”地念糊了。
有女生正色糾正道,嘴又饞了?剛念了“石灰粑粑”,這會又想吃煎麥粑了?是“麥——哥——”!
任女生們怎么糾正,男娃們還是“麥鍋,麥鍋”地念。
后來,我終于知道,“麥哥”是鄉(xiāng)村里最好聽的鳥名,簡直天生的一個詩人的名字。這是無論如何也要讓我驚訝不已的,同時也是我對那些游蕩于盆周山區(qū)的那些鳥鳴,一直保持尊敬的重要原因之一。也正因為這個原因,雖然我至今不能準確地說出,那些從麥田和林蔭下傳來的自說自話,那些緣于五月里的無忌童言,哪一句出自這種鳥,哪一句出自那種鳥,但我知道,它們都是純正的鳥語。
其實,到了五月,不可小視的是,有另外一種聲音正在試圖替代那些鳥語,并且最后占據(jù)了顯著的優(yōu)勢。那就是蟬,《詩經(jīng)》里叫做“蜩”的。在鄉(xiāng)下,這兩個名也因為太斯文而難以接納,改成了“懶蟲兒”,也有別的村莊的人叫“懶雀兒”的——依然是鳥的名字,多么的頑固!
六月莎雞振羽
同樣作為夏季的月份,農(nóng)歷四月呈現(xiàn)向上延伸的線條美,五月將聽覺發(fā)揮到極至,六月則以一種更加緩慢的進程,深入夏的核心區(qū)域,醞釀一場宏大的變革——內(nèi)容大于形式、由內(nèi)而外、量變到質(zhì)變。這有點類似盛唐王朝,以“胖”為審美取向,并不掩飾包括衣食住行以及性愛在內(nèi)的等等一些物質(zhì)的和精神的渴望。
農(nóng)歷六月的盆周山區(qū)比其他的季節(jié)更加安靜。開花植物的子房迅速膨大。瓜果、豆類、玉米和稻子身材豐腴。禽鳥和野獸們把巢穴筑在離水和樹陰更近的地方,改造中的茅舍、瓦屋和道路越來越像某種怪物,令鳥獸們敬而遠之。當然,這個時候更適合昆蟲們的表演。蜜蜂和蝴蝶,恨不能看遍所有打開的花朵,每一只翻飛的翅膀上面,都閃爍著太陽的影子。螢火蟲最大的嗜好,是成群接隊出入集體場合尋找伴侶——不是貴族化,也是現(xiàn)代派。蚱蜢、蟋蟀(莎雞)、蜻蜓和蟬,這些自視身材性感,相貌出眾,無需低調(diào)的家伙,為愛情爭分奪秒,也因為愛情愈加透明。
這讓我想起某個年輕貌美的孕婦,手捧圓潤挺拔的腹部,踱步于檐下。她的臃腫很快與周圍的環(huán)境融為一體,臉上不經(jīng)意流露出的寂寥,與夏天的色彩不盡一致。她似乎是六月里多余的風景。老人一大早就上地里了,還不到送午飯的時辰。鄰家的幾個娃,大約正伏在課堂上,懨懨欲睡:“一九二九,扇子不離手。三九二十七,冰水甜如蜜……”年輕人呢,似乎能出賣力氣的年輕人都到城里去了。青春和愛情在高樓大廈下遭遇和成熟,城市里的一切已不陌生。村莊倒有些生疏了。他們需要在一年一度的春節(jié),或村莊舉行紅白喜事的時候,再次回歸村莊確認身份。
女人已有幾月的身孕。她需要等待。女人抬眼望架上的瓜。瓜皮不見皺,光澤瑩潤。她的等待要持續(xù)到夏天的結(jié)束。秋一到,瓜熟了,適合女人分娩。然后是坐月子,帶孩子。等給孩子斷了奶,最遲到明年瓜熟,她就再不能在家傻閑了,她不想成為村莊的局外人。這不是她一個人的意識,似乎整個村莊留下來的老人和孩子都這么想——她應該出去了。丈夫說,城里的六月,有著并不一樣的新鮮斑斕,好看透明。然后,再回來,再出去,好似一群疲于奔命的候鳥。
城里的夏天真如丈夫說的那樣嗎?
2007年的農(nóng)歷六月。作為一個曾經(jīng)從村莊成功逃離的“城市人”,我的大多數(shù)時間是躲在水泥屋子里度過的。來自春天的一輪太陽,忽然在某個清晨醒來的時候不再親切。城市的晨曦從來沒有如此凌亂,拖鞋、短褲和衣冠不整。滿腦子搖扇和空調(diào)的搖。一些從農(nóng)村遷徙過來的老人和孩子,甚至潛伏了一種叫空調(diào)病的流行病。晨曦開始變薄變淺,仿佛玻璃杯里搖晃碰撞的玻璃蛋子。午后更像午后。西瓜刀,刃口鋒利,架于一大堆西瓜的頭頂。冰茶和礦泉水漲了三回價。街頭的行人越來越少。車倒是多了——那些城市的甲蟲,它們招搖過市的模樣,似乎根本不把那顆太陽放在眼里。電視新聞說,這是兩種勢力在較量,誰是大爺誰是孫子,在很快的未來將見分曉。這是一個不被人關(guān)注的話題。降溫費,帶薪度假,電費補貼,成為辦公室小劉和小王的討論里頻率最高的詞語。黃昏總是來得很及時。我對孩子說,江邊就不去了,街上傳聞又有誰被淹死了,是一個貪玩的半大孩子,還是農(nóng)村里來的民工,傳遞消息的人語焉不詳。夜市和大排擋也不去了,那里充斥了不怎么健康的泡沫。這個道理連我自己都沒說服。孩子很委屈,一個人熬著寫作業(yè)。深夜來臨,他會聽到小區(qū)里誰家的嬰孩一直在啼哭。很多人都聽見了。他們并沒有睡去。
我忽然決定明天一早就給鄉(xiāng)下的老家打一個電話。
清晨八點,我撥通了二姐家的座機。那個懷著身孕的女人,就住在二姐家屋前。電話沒人接。忽然想起,在鄉(xiāng)下,在農(nóng)歷六月的早晨,這個時間還在家里,已是不可原諒了。我又撥通了二姐的手機。一直撥了三次,也沒人接。我想這個時候她應該在地里了,也許在她看來,只有鄰居家那個清閑的小媳婦,才會掛一個電話在胸前。那個女子的手機,粗大結(jié)實,真像她丈夫的模樣。
沒人接電話也好。我并未想好要問的話。老家的人應該都好好的。如果是在10年前,我會對他們說,孩子想吃點新鮮蔬菜,你們進城來的時候順便給捎點來。如果是在5年前,我會勸慰道,天熱,就別出去了,田地種不完,就撂荒,也產(chǎn)不了幾個籽?,F(xiàn)在是2007年的夏天,我卻忽然有些忘詞。有一件事情,一直難以啟齒。這個農(nóng)歷六月,不,這個公歷七月(這是無論如何不能混淆的),我在城里并不一定如他們?nèi)缫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