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平
我一見他就有些不高興。搬家公司怎叫這樣一個人來?搬家公司的負責人看出我的不快,趕忙解釋說,不礙事,他手腳穩(wěn)當?shù)煤埽磺€放心!
我是無法放心。他那個樣子和年紀,搬家公司怎讓他來當棒棒?棒棒是我們地方的叫法,書面一點,叫搬運工。老棒棒并不理我的不快,躬著腰,運足勁,留一個傴僂的背影給我,和其他棒棒一起,把那些打好包的物件,往樓下搬。我是有點照顧他的意思,把他往那些裝著衣物的包裹旁邊引,我實在擔心,他如果扛著我那些整麻袋整麻袋的書籍往樓下去,說不定就把他那彎曲的腰壓得無法恢復原狀??上活I(lǐng)我的情,按照他們的規(guī)矩,挨次挨次地搬運著。但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按規(guī)矩。他在我書房停住了。書已經(jīng)打包,獨獨一個花瓶沒有打。我家的花瓶不是瓷器,是長江石。瓷器的花瓶好找,經(jīng)過長江水千淘萬漉沖刷成花瓶形狀的長江石則少之又少。況且,還足足一米多高。鮮花插入其中,六七日鮮艷如初。凝神斂氣,側(cè)耳細聽,似有滾滾江水拍擊礁巖。這是我家唯一值錢物件,按揭新房,家中拮據(jù),有人曾出十萬元求購。我斷然拒絕。得到這個花瓶純屬偶然,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花了我整整五百元。五百元在三十多年前是一筆巨款。賣者告訴我,花瓶是軍閥楊森的心愛之物。楊森我知道,在民國的四川,叱詫風云、炙手可熱啊!我不相信他的鬼話,那只不過為了賣個好價錢隨口吹的龍門陣罷了。
老棒棒在花瓶前站著有些發(fā)呆。他居然伸出粗糙的大手撫摸起花瓶?;ㄆ课液苷湎?,連孩子摸摸我也要嚴加斥責。我正要喝斥的時候,老棒棒已經(jīng)使足勁,抱起花瓶往外走。
我怎能讓他替我搬花瓶?他那個樣子,有個三長兩短毀了我的鎮(zhèn)家之寶如何是好?我來不及喝斥,趕忙制止他。我沖他吆喝著,放下!趕快放下!
老棒棒并沒有聽我的吆喝,搬著花瓶往外走,一點兒也沒有停下的意思。
我只得再次吆喝,增加了不少憤怒和焦急。我警告說,出了事情你要負責。話一出口,我就后悔,老棒棒那個樣子,負得起多大的責呢?
老棒棒并沒有放下花瓶,他像抱著襁褓中的嬰兒,害怕驚醒了似的,用著十二分的小心,一步一步地往樓下走,留一個彎曲而沉重的背影給我。
老棒棒抱了花瓶到了搬家車上就再沒有上樓搬運物件。他小心謹慎地守在花瓶旁邊。等到搬家車到了我新房樓下,他又徑直抱了花瓶往我新房去。按我的意思,老棒棒把花瓶擺放在了我指定的位置。其時,搬家公司的棒棒們忙這忙那,連他們的負責人也手腳不停,很有些熱火朝天的場面。獨獨老棒棒站在花瓶前挪不動腳步,一點也沒有要去搬運東西的意思。我正在納悶,搬家公司的負責人找老棒棒說話了。負責人明顯不高興,他顯然控制著情緒。負責人說,我們知道你的年紀,也曉得你腰上有傷,歇一陣子大家都可以理解,問題是你歇的時間已經(jīng)不短了,以前你可不是這個樣子,今天怎么啦?去!大家使把勁,把活干完,早一點休息。
老棒棒似乎沒有聽到負責人說話,他仍在花瓶面前一動不動。這讓負責人有些生氣,他只好把先前說的話重新說一遍,不過,語氣重了很多。
老棒棒仍然沒有離去的意思。他說,今天的工錢,不要就是!他呆呆地立在花瓶面前。
我覺得他和花瓶有些關(guān)系,就說,以前,你見過這個花瓶?
他使勁地點著頭,老眼眶子一下就濕了。還沒多問,話匣子,就打開了。
原來這花瓶一直在老棒棒家珍藏著,文化大革命時遺失?;ㄆ渴抢习舭舾赣H三歲時老棒棒爺爺送的生日禮物。老棒棒要我仔細看,隨著他的指引,在花瓶內(nèi)側(cè)右下角,赫然發(fā)現(xiàn)一行刀刻文字:福繼吾兒,三歲留念。父淑澤。福繼是老棒棒父親的大名。淑澤則是民國四川大名鼎鼎的軍閥楊森。楊森原名淑澤,又名伯堅,字子惠。老棒棒的祖母嫁給楊森時十七歲,那時,楊森常帶著她,形影不離。在老棒棒家里,我見到了十多張老照片。有兩張是老棒棒祖母和祖父的合影,其余是他父親的,從嬰兒一直到七歲。照片上那些人物,全都風光無限、滿懷憧憬地定格在那里。只是年月越長,愈發(fā)顯得黯淡。
我做夢都沒想到,當年大名鼎鼎的四川軍閥送給他三歲小兒的生日禮物,居然成了我家的寶貝。若干年后,他的孫子,竟然還做起了我家的棒棒。
責任編輯裴秋秋
作者簡介:
曾平,迄今已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微型小說60余萬字300余篇。有100余篇(次)作品被《小說選刊》《讀者》等選載,60余篇(次)入選各種年度選本。2005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上榜作家。有微型小說集《城市上空沒有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