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佑生

當新年的一縷縷陽光灑到09年元旦的時候，我始覺一年過得真快！

此刻我正在閱讀法國作家勒內(nèi)·弗洛里奧的小說《錯案》，他深情地告訴人們，“請不要認為您是一位行為端正的好父親、好丈夫、好公民，就一輩子不會與當?shù)氐姆ü俅蚪坏馈嶋H上，即使是最誠實、最受尊敬的人，也有可能成為司法部門的受害者。什么樣的事情會使您被看成是不誠實的人，甚至是罪人呢？這種不幸的事情是存在的，這就是司法工作中裁判的錯誤。不要以為您的聲譽、您的工作上的成績和社會關(guān)系可以保護您。您如果以為這種司法裁判的錯誤只會被那些地位低下和倒霉的人碰上，那就大錯特錯了。這種錯誤不分青紅皂白地打擊著各種人，既有權(quán)貴，也有平民。”新年伊始，我把這段震撼人心的文字再次公之于眾，是想喚起每個法官、檢察官的職業(yè)使命感和責任心。

我想起來了，前幾年，司法部司法鑒定管理局局長霍憲丹曾對媒體透露，據(jù)統(tǒng)計，在100個錯案中，不到一個是適用法律錯誤的，大量的則錯在法律事實認定上。是??！新的一年，我們的法官、檢察官應(yīng)該以怎樣的智慧明察秋毫，杜絕錯案？古今中外的案例一再告誡世人，錯案對于個體生命來說是不能承受的冤屈。

瀏覽新聞，無意中看到檢察日報記者秦洪祥報道的長春市檢察院檢察官姜濤在審查一起涉嫌故意殺人案時，發(fā)現(xiàn)諸多疑點，依法據(jù)理力爭，曲立寶被取保候?qū)?，但他被錯誤關(guān)押877天。2006年，殺害姜廷明的真兇鄭小臘被抓獲并被判處死刑。曲立寶涉嫌故意殺人案才被撤銷，最終獲賠61萬元人民幣。

檢察官的使命在于發(fā)現(xiàn)案件的疑點

在于控制警察活動的合法性

2000年2月18日下午4時許，兩輛警車開到長春汽車廠51街區(qū)7棟樓門前停住了，隨即從車上下來五六個身著警服的人，他們敲開一樓102室的房門：“你是曲立寶嗎？”“我是?！薄案覀冏咭惶税?”說著，走在前面的兩個警察便把曲立寶帶上了警車。當晚，他的妻子和兒子也被警方帶走。

警方為什么抓曲立寶呢？因為長春一汽發(fā)生一起個體老板姜廷明被人半夜打死的案件，警方說熟悉的人都要作調(diào)查。曲立寶被一連調(diào)查了三四次，等到第五次找他時，就被刑事拘留了。不久，長春市綠園區(qū)公安局以涉嫌故意殺人罪提請區(qū)檢察院批捕了曲立寶。

前五次提審，曲立寶都沒有承認殺人。后來，警方將他從長春異地關(guān)押到九臺市看守所，在熬不住刑訊逼供的情況下，他被屈打成招，承認殺人了?！拔业陌缸硬豢赡苋枪舱f了算，最后還要到檢察院，到法院，我一直相信能有說理的地方?！睆那潞髮γ襟w的表白中可以看出，尋常百姓刑訊之下在絕望時還是對司法機關(guān)抱有厚望的。

2000年6月，因為案情重大，曲立寶涉嫌故意殺人案，由長春市公安局移送長春市檢察院審查起訴。當時，受理這起案件的，就是該院審查起訴處39歲的檢察官姜濤。我從正義網(wǎng)看到一張姜濤接待群眾舉報時的照片(見下頁)，他戴副眼鏡，笑容可掬。

從警方移送的審查起訴卷宗里，姜檢察官看到：2000年1月15日凌晨2時許，犯罪嫌疑人曲立寶因其在本單位被分流下崗，懷疑系被害人姜廷明所為，遂在姜的家中樓梯緩臺處用錘子將其殺死。姜濤查到，公安機關(guān)共對曲立寶訊問七次，其中前五次在長春，曲立寶均作無罪供述，后來在九臺市羈押時作了兩次有罪供述。曲立寶向警方承認自己“殺人”的經(jīng)過是：被害人姜廷明是倒賣汽車配件的個體老板，與曲立寶所在單位的人都熟悉。殺害姜廷明的原因，一是因為自己下崗，懷疑是姜從中作梗；二是因為“姜欠我3萬多元錢不還。”案發(fā)的那天晚上，“我去他家要錢，用磚頭砸他家的鐵門，姜問是誰，我說是我，姜就開門了。我進屋跟他聊了一會兒，臨走時，姜送我，他在前面，在走廊樓梯口，我用錘子打他的腦袋?！痹谇氄泄┖?，民警跟他說，砸門的磚頭找到了。

姜濤接到這起案件之后，起初并沒有特別的關(guān)注，因為每個檢察官同時都要承擔兩三個案子?？赐昃碜谝院?，按規(guī)定，審查起訴的檢察官必須提審當事人。就是在提審時，曲立寶矢口否認自己殺人，還說自己遭到了刑訊逼供，姜濤這時開始警惕了，他查驗曲的身體，發(fā)現(xiàn)確有多處傷痕。由此，他逐個審查案卷中的每一份證據(jù)，逐句審查犯罪嫌疑人的每一句辯解，偵查中的每一項程序是否合法，定案中的每一種可能的爭論都要一一仔細斟酌．．．．．

詳細排查，反復(fù)推敲

不能冤枉一個好人，也不能放過一個壞人

經(jīng)過嚴謹細致的排查，反復(fù)推敲，姜濤檢察官開始對曲立寶的犯罪動機、手段及警方偵查過程產(chǎn)生疑問，他發(fā)現(xiàn)案卷的前前后后竟然有八個疑點和矛盾。人命關(guān)天??！不能草率從事。他一遍又一遍梳理集中了三個主要疑點：一是警方認定曲立寶殺害姜廷明的原因存在牽強之處，曲被分流下崗系本單位領(lǐng)導(dǎo)的決定，而姜僅是為其單位提供汽車配件的個體戶，姜沒有左右其單位領(lǐng)導(dǎo)的能力；二是曲立寶的有罪供述與現(xiàn)場勘查、法醫(yī)鑒定存在諸多矛盾之處：曲稱兇器為鉗工用圓頭錘，而勘查時兇器為平頭八棱鐵錘，且丟棄鐵錘的地點也不同；三是曲立寶稱，其在下樓時用鐵錘擊打姜的腦后部及太陽穴，而法醫(yī)鑒定書體現(xiàn)，傷口全部位于死者的顏面部，且擊打的次數(shù)不一致。

既然有疑點，案卷退回公安機關(guān)補充偵查是理所當然的。檢察機關(guān)的法律監(jiān)督職能，使檢察官姜濤毫不遲疑地作出退回卷宗、補充證據(jù)的決定。但是經(jīng)過兩次退補之后，警方辦案人員說，該案事實基本清楚，證據(jù)基本充分，符合“兩個基本”的公訴條件，并認為檢察官姜濤是雞蛋里頭挑骨頭。面對警方的意見，姜濤再次坐下，按照時間順序，老老實實一頁一頁翻閱著厚厚的案卷，仔仔細細一份一份地審查著證據(jù)，這樣循環(huán)反復(fù)，不知花費了多少時間和精力。他忍耐著枯燥，從各種蛛絲馬跡的疑問中發(fā)現(xiàn)矛盾，疑罪從無啊！從內(nèi)心堅信這是一起錯案。

但是，檢察機關(guān)堅持要求警方查清上述疑點和矛盾。這樣，本案經(jīng)歷了移送、退補，再移送、再退補幾個“回合”之后，仍然沒有補充到曲立寶殺人的直接證據(jù)。時光大約過去了8個多月，最后，警方竟“一氣之下”將卷宗扔到檢察院一走了之。而在此期間，被害人姜廷明的家屬，也因“兇手”遲遲不被法辦，頻頻到有關(guān)部門告狀，并幾次到檢察院“鬧事”。壓力是可想而知的，曾經(jīng)有一次，被害人家屬在姜濤辦公室大吵大鬧了一個上午，任他好說歹說也無濟于事，最后還是檢察院領(lǐng)導(dǎo)出面，做了不少解釋工作，家屬們才離開，搞得他十分“狼狽”。

不能冤枉一個好人，也不能放過一個壞人，姜濤說這個最簡單的道理，對檢察官來說是最實用不過的了，因為使命在此，職責在此。姜濤認為，“如果檢察環(huán)節(jié)再有疏漏，要我們還有何用!”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精神，用第二屆全國十佳公訴人鄒開紅的話說，就是察微析疑，糾錯防漏。幸運的是，曲立寶遇到了姜濤這樣的明察秋毫的檢察官，而姜濤呢，依法審查找出的破綻得到長春市檢察院領(lǐng)導(dǎo)的肯定。2002年7月11日，公安機關(guān)決定對曲立寶取保候?qū)?，繼續(xù)偵查。2003年7月10日，解除取保候?qū)彙?/p>

曲立寶共計被羈押877天。在兩年多的時間里，被錯當殺人兇手的曲立寶付出了沉重代價，忍受了生命難以承受的屈辱。時光不僅僅讓他的黑發(fā)變成白發(fā)了，他的家人也承受著痛苦的煎熬。

2001年4月，曲立寶所在單位就與他解除了勞動合同，一家人就靠曲立寶妻子趙亞芹的微薄工資度日。他的妻子說：“那段時間，過的簡直不叫日子，‘他殺人了，一家人聽到這些就抬不起頭來，真不知怎么熬過來的?！?/p>

曲立寶的妻子趙亞芹向媒體訴說著，曲立寶“出事”以后，家里損失最大的是他們的孩子，一汽大眾是多好的單位，孩子當時什么條件都過關(guān)了，一到政審時就下來了，因為孩子的父親是“殺人犯”。說到這里，趙亞芹泣不成聲。她的兒子以前交了一個女朋友，自從家里出事以后，兒子就沒了工作，兒子說，要等父親的事都處理完了他再結(jié)婚，如今兒子已年近三十歲了，人家女朋友沒有嫌棄他，還一直在等著他。這一點，令他的父母感慨萬千，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提到兒子，取保候?qū)徍蟮那氄f：“兒子的信任給我很大鼓勵，在羈押期間，我想過死，但一想到他，我就放棄了這種想法。我要是死了，別人會說我畏罪自殺，那我兒子不是更抬不起頭來了嗎？”曲立寶說他曾經(jīng)當過6年兵，還是一名老黨員，因為這些原因，他告訴記者，8年來，他上訪到各個機關(guān)單位，從來沒有過激行為。

2005年4月，曲立寶恢復(fù)了工作，也“恢復(fù)”了黨籍。從那時起，全家人的生活才有了一點“模樣”。

柳暗花明又一村

此案留下的無盡的反省

曲立寶案件遲遲不能撤銷，轉(zhuǎn)眼歲月悄悄流過六年多。和許多錯案出現(xiàn)奇遇一樣，2006年4月25日，經(jīng)群眾舉報，鄭小臘涉嫌故意殺人罪和盜竊罪被刑事拘留。真兇抓到了，長春警方最終對此案作出撤銷的決定。

真兇鄭小臘，安徽安慶人，現(xiàn)年39歲。1988年12月，鄭小臘曾因故意殺人罪(未遂)被判有期徒刑十五年。1999年8月刑滿釋放以后，鄭小臘與同鄉(xiāng)一起來到東北，以為人裝修房屋謀生。2006年9月26日，長春市法院對鄭小臘故意殺人案開庭審理，兩天后，法庭宣布判處鄭小臘死刑。

長春市中級法院最終對鄭小臘故意殺人案的認定是：案發(fā)前鄭小臘曾為姜廷明裝修住房，知道姜比較有錢。在干活閑聊中，姜知道鄭曾經(jīng)殺過人，但沒有殺死，還被判了刑，便嘲諷他“連人都殺不死，還能干點啥”，鄭便懷恨在心。2000年1月16日凌晨1時許，鄭小臘攜帶作案工具撬開姜家廚房防護欄，鉆進室內(nèi)，趁姜熟睡之機盜得人民幣1.8萬元，后來又想盜地下室保險柜，但沒有得逞。鄭小臘唯恐被姜廷明懷疑，便產(chǎn)生殺人滅口的念頭，于是趁姜廷明從臥室出來不備，用鐵錘擊打其頭部數(shù)下，致姜廷明重度顱腦損傷死亡。

真兇的出現(xiàn)，使曲立寶這起冤案徹底平反昭雪。那么，曲立寶當初提到的“刑訊逼供”是否屬實？由于當初辦理曲案的兩名警察因其他問題被所在單位辭退。長春市檢察院瀆職侵權(quán)處迅速立案，調(diào)取了曲案的全部卷宗，制定了嚴謹?shù)膫刹橛媱潱肪苛藘擅缸锵右扇说男淌仑熑巍?/p>

2006年10月，曲立寶來到當初案件的批捕單位長春市綠園區(qū)檢察院，要求國家刑事賠償。區(qū)檢察院按照國家賠償法的規(guī)定對其進行賠償?shù)耐瑫r，走訪了曲立寶所在單位，為其消除影響、恢復(fù)名譽。另一方面，針對曲案中反映出來的重有罪證據(jù)、輕無罪證據(jù)、重打擊犯罪、輕保護人權(quán)的觀念進行了反省。

2008年，在省市區(qū)三級檢察院的共同努力之下，長春市公安局等相關(guān)單位共計賠償和補償曲立寶61萬元人民幣。

2008年12月9日，曲立寶在接受采訪時還激動地說，“我沒有殺人，我是被冤枉的。這話說了無數(shù)遍，直到到了檢察院，姜濤檢察官聽進去了，才會有我的今天?！?/p>

“檢察院，那是個講理的地方啊?！边@是一個歷經(jīng)八年磨難的百姓說的一句尋常話！愿天下所有的司法機關(guān)都能夠做到。

解讀本案，我假設(shè)，如果本案的真兇不出現(xiàn)，曲立寶就不可能這樣快平反昭雪。這再次告誡，我們的司法制度還有缺陷，需要完善；特別是檢察機關(guān)對警察的偵查活動的監(jiān)督要有剛性規(guī)定。我還想起江西的熊紅文檢察官在《公訴》一書中說過的一段話，“錯案是令任何人都為之顫栗、為之憤怒、為之悚然的兩個字眼，因為錯案可能像幽靈一樣降臨到每個人的頭上，錯案對每個人來說都是生命不能承受的冤屈。”此言與法國作家的美文異曲同工。檢察院啊，這是人類法治文明構(gòu)建的一種制約警察活動合法性，保護公民免于警察之恣意的客觀公正的官署。臺灣教授林鈺雄深刻指出，檢察官不是，也不該是片面追求打擊犯罪的追訴狂，而是依法言法，客觀公正的守護人，有利不利一律注意?！表氈俜种坏氖韬隹赡茉斐砂俜种俚牟还?，因此，檢察官要避免從自己手中制造錯案，要細，要準，要周全。

一句話，避免錯案，檢察官職責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