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子
昨夜我又做夢了,我夢見自己與一群國內(nèi)有名的作家同坐一輛大客車到一個地方去旅行,但汽車卻在一個古老的碉堡前停下來,所有人都進去參觀,而我迷路了。當(dāng)我從古碉樓里出來的時候,汽車已經(jīng)開遠。我心中暗想:“他們?yōu)槭裁床唤o我打一個電話,就把我丟在這里了?”我的手機居然撥不出一個號碼。我騎著一匹漂亮的小馬去追他們,巨大的山體垮下來淹沒了公路,我坐在馬上拉緊韁繩,扶著河邊嶙峋的巨石沿著渾濁的河水小心翼翼的趟過去,那是一條逆流而上的路,從河灘到崎嶇的山路我一路艱辛的追逐,靈性的馬馱著我翻越了一匹又一匹高山,山上的巖石很堅硬,巖石下清泉流淌,馬蹄的足音敲出了美妙的音韻。當(dāng)我抵達山腰的一個平壩時,一群滿身塵埃的孩子們從土屋里跑出來,他們熱烈地歡迎著我……
突然我的身體一陣痙攣,床又開始搖晃,我失聲地大喊:“啊!地震了”?!?.12”地震已過去七個月,可是那一百多秒大地的震顫和我心靈被撕裂的陰影居然還悄悄地埋在我的夢底,我一直在黑夜里這樣驚悸著。
何以會做這樣一個夢?我從貴陽領(lǐng)回的文學(xué)駿馬居然在夢中復(fù)活了,它溫順而執(zhí)著地在夢中陪我經(jīng)歷了一次孤獨的、焦灼的、掉隊的筆會。也許在潛意識中,我的內(nèi)心隱藏著無數(shù)的迷茫與憂傷、孤單與自卑,所以騎著馬兒我在奔跑。
童年時代的夢是天真而又神奇的,至今仿佛我都不曾真正地長大過。夢底的水鳥是我,在碧水如翡的江上自由飛翔;海底的魚兒是我游弋幻化而成的花朵;更多的時候我在清涼的河底撈到一塊塊美麗的硯臺和奇石,這些夢曾經(jīng)真實得讓我狂喜!直至2005年的春天,我與汶川的一群文友在汶川縣雁門鄉(xiāng)的一個唐代古城墻上欣賞春景的時候,文友們在前面匆忙走過,我的眼睛卻被一塊石頭吸引住,我蹲下身去拾起來一看,居然是一塊沉甸甸用烏石琢出的端硯,硯臺邊角雖有一點破損,但其整體卻被打磨得很光生,硯心光滑若鏡,硯臺擱筆處是凹下的兩朵盛開的蓮花。這是一塊沒有琢硯人的名字和年代的民間硯臺,但其沉靜的氣質(zhì)和厚重的質(zhì)量足以讓我們想象其至少誕生在唐代。當(dāng)我用水溝里的清水洗去硯臺上的塵埃時,滌去的黑墨下面居然是一層無法摳去的泥沙,所以我們斷定:使用過它的主人不僅僅是一人。我們猜想著它最初的由來一定與一個文人有關(guān)。我們猜想它輾轉(zhuǎn)的身世一定是在某個冷兵器時代,有人曾用它研墨寫下過軍令狀或者招兵告示之類的文字。
讓我在2005年的春天與一塊民間的古硯邂逅,那定是來自天地間夢的指引或者是某種力量引領(lǐng)我走向文字更堅定的信心和暗示吧!在文友們非常羨慕的目光中,一個文友說:“雷子,硯臺太沉了,我?guī)湍隳弥?”直到分手時,他才戀戀不舍地把這塊黑色的硯臺歸還給我,文友手心里的汗水已浸進了這塊古樸蒼涼的硯臺中。回家后,我把它放在我的電腦桌旁,它目睹了2006年我孕育詩集的甜蜜與煎熬,直至一場大地震的來襲。
2008年漫長而又匆忙,恍如隔世一般。我經(jīng)歷了人生的悲歡離合、從失魂落魄的尋找親戚和朋友,到得知我的詩集榮獲第九屆文學(xué)駿馬獎的消息時,我的心如海嘯般升騰到快樂的頂點,卻又以最快的速度回落到冰點,因為在這樣一個特殊時期獲獎,我是焦灼和敏感的,我的同胞們是興奮而又感嘆的。外面的世界喧嘩著我,我的內(nèi)心卻如月一般寧靜,這種變化我始料未及。我常想:“我應(yīng)該為那些失去了生命的人們做些什么?”至今,我沒有為逝者寫過一篇好的祭文,但再好的祭文能喚回那些消逝的生命嗎?思念的痛楚是如此空曠,一如蒼白的風(fēng)雪挾裹著我沉浸于徹底的悲涼,我想用文字為曾經(jīng)鮮活的生命畫像;我想用愛心撫慰他們活著的親人和朋友留下的遺孤;我想再也不要貪戀閑暇享樂的時光。我有太多好書沒有認真去讀;我有太多精彩的故事沒有整理和記錄。雖然有一天,我也會到那邊去,倒計時的光影里正撕毀著我揮霍的每一寸美麗的時光。
七個月以來,我一共搬了六次“家”,從地下簡單的紙板通鋪到農(nóng)家的田地里搭起的彩條帳篷;從八平方米的篾漿板屋到農(nóng)村朋友的核桃樹下的規(guī)范的援助帳篷;再從幸福的簡易板房到今天已維修好的最初的家;每一次遷徙時我都希望自己是灑脫的袋鼠,從前的貪婪制造了太多無用的“雞肋”。其實生存只需一張床、幾件衣服、一支筆、一個本子和簡單的廚房就足夠,為什么許多人和我一樣在攀比的欲望中把自己膨脹為種種物欲的奴隸?當(dāng)真正的危機到來時,才會發(fā)現(xiàn)自己需要的不過是一口清涼的水和一個實在的饅頭。人類的貪婪消耗了地球上太多能源,人類的貪婪制造了太多的垃圾,從天空到土地,我們生存的空間面臨著各種危機,人與自然應(yīng)該如何和諧相處,不應(yīng)僅僅是專家言論的命題,人類的靈魂在經(jīng)歷大災(zāi)之后是否得了最深刻的救贖?
所幸我生長在阿壩州這塊神奇而又美麗的土地上,這是一個藏、羌、回、漢四個民族共同生息了千年的土地。這里不僅有被列入世界自然遺產(chǎn)的九寨溝和黃龍,而且是大禹的故里、熊貓的樂園。從雄偉的四姑娘山到神山蓮寶葉則;從幽遠的金川東女國古碉王到神秘的嘉絨土司文化;從考古史上的奇跡——營盤山文化到天上的街市——古羌王的遺都,無論是自然風(fēng)光還是紅色文化;無論是民族文化還是多元文化都在這塊土地上茂盛地生長著,所以這里走出了《塵埃落定》的藏族作家阿來,羌族作家谷運龍、《神奇的九寨》的詞作者、詩人楊國慶,《人文羌地》的作者夢非等一大批優(yōu)秀的作家和詩人。
從小我接受的是多元化文化的熏陶,對每個民族的節(jié)日都過得興致勃勃、對每個民族的習(xí)俗與傳統(tǒng)都司空見慣。按理說有著如此深厚、豐富的地域和文化資源,我應(yīng)該如同我生長的土地一樣厚重,但我的詩飄逸的筆觸在民族性、地域性的表現(xiàn)上是弱式的,在開掘羌民族文化的力道上我的筆是不夠深刻的,在彰顯地域人文的分量上鈣勁不足,這是未來應(yīng)該彌補的方向。另外,一個羌族詩人就一定要寫羌族文化?我很迷茫。在這紛繁斑斕、精彩變幻的時代,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和主流文化對弱勢文化和邊緣文化沖擊的同時,我敲擊鍵盤的手僵硬了,我的頭腦缺氧一般窒息。
在周末和假期,我會約我的朋友遠離被文明和欲望侵蝕的縣城到高山的羌寨里穿行,我唱著野性的山歌讓思緒如云朵般自由飛翔。在古老的碉堡里我回望古羌輝煌的歷史,心中充滿了莫名的痛楚,聽一曲羌笛《思念如潮》,我眼淚如月色一般清涼。淳樸的羌民們在特定的日子里依然年年舉行虔誠的祭祀,那是對自然界最樸素的感恩。羌族漢子們模擬戰(zhàn)爭的鎧甲舞就如此蒼勁地跳了千年;火塘里的萬年火種固執(zhí)地燃燒著、沉默到今天;神秘的釋比文化在古道的遷徙中哽咽,咒語和經(jīng)書幾近失傳。
作為我,一個不純粹的羌族詩人,僅用詩性表達對生命、人生和社會的思考是無法承載我的全部情感的,我如何成功轉(zhuǎn)型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是我的夢想也是我的難題。目前,我仍然利用所有業(yè)余時間看書、寫作。我無法給自己定下一個謊言式的目標(biāo),以后我是否能寫出有分量的東西我不能確定,信心與勤奮只是成功的因素之一吧!如果說寫小說要很高的天分,那截至目前為止,我還不知自己是否有這方面的天資,我對自己能說的僅僅是:“阿雷,加油吧!”,今生就這樣無怨無悔地?zé)釔壑膶W(xué),不求她給我任何回報。也許有一天當(dāng)我有機會去魯院學(xué)習(xí)時,或者突然聽到某位名家、大師的指點后,我會如醍醐貫頂一般開竅。也許多年之后,世界一轉(zhuǎn)身就會聽見我天真的夢里依然唱著那首野性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