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麗榮
老太太坐在床上做壽衣。地下老頭子正歪在躺椅上,一邊聽匣子,一邊高一聲低一聲地打著呼嚕,匣子里小白玉霜正在唱《秦香蓮》。
這壽衣她是為自個(gè)兒準(zhǔn)備的,買的那玩意兒她不待見,她要一針一針地縫,細(xì)細(xì)密密地繡。全村婦女中頂數(shù)她手巧活兒好了,她可不能窩窩囊囊地走。
“你瞅小明媽走時(shí)穿的,那叫什么蓮花鞋?整個(gè)兒一個(gè)紙糊的,還沒穿上就給扯開了?!崩咸珜?duì)著眼末前的錦繡堆說著話。
地下的呼嚕就停了,因?yàn)樾“子袼怀?,正在播廣告。老頭手一摸咔噠就關(guān)了開關(guān),始終沒睜眼,卻都聽得真真兒的:“紙糊的就對(duì)了,一點(diǎn)就著。你要那么結(jié)實(shí)干嘛,你還想下地跑幾圈呀?”
“買的那褥子也薄,那鋪在身子底下多咯疼慌,太糊弄人了,哪兒賤呢?全套下來要六百的、八百的,還有一千的,我這才花多少?”
老頭不在乎這,說:“有的是衣裳,穿都穿不完,到時(shí)穿哪身走不行?全都一燒,老娘們就是事兒多?!?/p>
“你不事兒多?我埋哪兒都行。誰像你還挑這挑那的?!?/p>
“我就是不想睡那骨灰盒。那么點(diǎn)兒一個(gè)小匣子,那咋伸得開腿呀?不憋死了?我要躺棺材里,多痛快、豁亮呀。要埋就埋堤坡子,冬暖夏涼,給大伙看大堤去?!?/p>
老太太不想跟他抬杠,說:“咱誰都別管誰,誰愛咋地就咋地。但不管咋說,得先把白布準(zhǔn)備好,收墻柜里,這天兒賤,能給他們省倆錢就省倆錢。”
老頭就從鼻孔里哼了一聲:“你呀,什么心兒都操,還不事先把吹鼓手的錢也墊了?是要八個(gè)吹還是要十二個(gè)?”老頭說著就睜開眼坐起來,就去拿煙笸籮卷煙。
“不要那些,我怕吵。敲鑼打鼓的給別人找樂呵了,花我兒子閨女的錢我不干。抽,你那嘴就沒閑著過?!?/p>
老頭不管,你愛說不說,反正抽一輩子了,還照抽不誤。老太太說也白說,她管不了老頭,這一大家子人誰敢管他呀?還不都是老鼠見著貓一樣。就一人能管他,小閨女??伤辉诟皟海状?。這孩子打小就體弱多病的,也就全都疼她、讓著她,可數(shù)她學(xué)習(xí)好,考上大學(xué),出息了,誰都不敢的事她敢,不讓他倆這不讓他倆那的。應(yīng)該咋咋地,說得一套一套的。老兩口就學(xué)會(huì)了兩面派,她一回來,兩老就全副武裝,穿的戴的、吃的用的,就全照她囑咐的辦,她一走,全撤。什么保健品、營養(yǎng)藥、按摩器全停,天然纖維的衣裳全脫,老頭依然喝口小酒,老太太依然招一屋子老人玩長條兒小紙牌。
老頭喝小酒就是每天晚上來一盅二鍋頭,不要好菜,有小咸魚、青辣豆皮、酸蘿卜、脆花生米就行了,主要咂的是滋味兒,磨的是工夫,一邊聽著戲曲,一邊一口一口地慢慢品,戲里的人物仿佛變成了自個(gè)兒。小閨女小時(shí)就愛聽他講戲,什么牛郎織女天仙配、梁山伯與祝英臺(tái),聽得孩子哇哇哭,他總拿戲里的人打比方,他說,那牛郎就是我,你媽是那仙女,你姥姥是王母娘娘,你媽就不要你了,我就挑著你追……孩子就在七月七眼望著天空不睡覺,非要等著聽星星的悄悄話不可。這些戲他都爛熟在心里了,可就是聽不夠呢。一杯酒下肚。真解乏呀,渾身的筋骨就漸漸松快了,血脈就暢通了。等老太太在爐子上煮好了紅棗小米粥,胃口也開了,再喝上一大碗,心里樂滋滋的,真舒坦,知足了。
紙條兒紙牌是老太太們的玩玩意兒,一百零八張,青花怪異的圖案,小閨女說是圖騰咒語,誰知道呢?反正捻在手里,像一把菊花盛開。陰天下雨的日子坐在炕上,時(shí)光就在指尖上流過去了,輸一碗豌豆,贏一把花生,一樣爭得面紅耳赤,你叫著我的小名,我喊著你的外號(hào),老姐妹們開著不大不小的玩笑,講著家長里短過日子的閑話?;蠲撁撘晃葑永闲『ⅰi_心著呢。
今年不行,老兩口不能單過,跟兩個(gè)兒子輪著住呢,這就不自由了。
兩兒子成家時(shí),給他們蓋的房是前后院,中間隔股道。二兒子搞養(yǎng)殖,一直沒在家住,老兩口就一直住南院,看孫子們。一晃兒孫子都要結(jié)婚了,這房就舊了,得翻蓋,老兩口就只能輪著住了,一家住一年。現(xiàn)在吃喝不愁,孩子們都孝順,沒有啥不順心的事兒。也許是單過慣了,換了環(huán)境;這老兩口就覺得別扭不方便。老太太心眼兒小,擱不住事兒,飯量就小了,這身子骨就見萎,不好動(dòng)彈,見天望著這光溜溜的大院子發(fā)呆,人家兒子媳婦孫子孫女都有事干,她就成了看家的,生怕生人進(jìn)來似的。老頭上午趕集,下地做活,晌午睡一大覺,醒了拿著匣子去大堤溜自個(gè)兒家的莊稼地,就是酒不想喝了。一大家子人圍在一大張桌子上吃飯,這酒就喝不上去,兒子總是張羅,可就沒那心情,人一不喝兩口,話就少,夜里也睡不好覺,就犯夜盤,想這想那的,眼窩子就陷下去了,沒了精神。
這老兩口在村里可是能人兒,家家戶戶的紅白喜事都請(qǐng)他倆當(dāng)支客。尤其白事兒,講究多,禮兒多,不是誰都懂,誰都辦得了的。有老人兒在閑聊天時(shí)就托付好了:他嫂子,到時(shí)把我那把攏梳給帶上。一說這,老姐幾個(gè)就打著哈哈一笑,到時(shí)就真的給帶上了。
身子一萎,老太太心就虛了,就想到了那事兒上。不小了,咋也是快七十的人了,也該預(yù)備了,免得到時(shí)候抓瞎。趁還瞅得見針鼻兒,抓緊把衣裳做得了。老太太是挑剔的,買的那現(xiàn)成的衣料亮光光的,圖案都是大圈子套小圈子的,不好看。襖袍她買的是棗紅的亞光綢料的布,絮一層薄棉花,前襟整個(gè)繡上一只七彩鳳凰,尤其鳳尾,用上大量的湖藍(lán)色的絲線加上銀絲,鮮艷得活靈活現(xiàn)的,愛看。
幾日來這么一繡,她身子骨兒就有了勁兒。活兒就是這樣,一旦沾手,就不想撂下了,精神越來越好,仿佛做的不是壽衣,而是嫁衣,有些興奮,向往完工后穿在自個(gè)兒身上那想像中的模樣。
這人一打落生就開始費(fèi)布,穿了多少衣裳?誰也記不清了??捎幸患浿?,嫁衣。那是件絳紫色的長袍,也是錦緞的,滾了紅邊兒,浮著暗花。在太陽光下一明一暗地閃動(dòng)著喜鵲登枝的花紋。那料子真結(jié)實(shí),后來十七八的大閨女去紡織廠上班,給她改了一件棉襖,剩下的給自個(gè)兒做了個(gè)棉坎肩,穿了多少年。早先這兒的人結(jié)婚,里面的衣裳興穿紅的,頭上圍大紅頭巾,穿紅緞子面的繡花鞋,外衣就素雅了,為的是日后穿起來方便。自個(gè)兒是個(gè)愛色的人,閨女們小時(shí)候給打扮得花枝兒似的。年輕時(shí)窮,都接濟(jì)孩子們了,到最后了。該把沒穿的給找補(bǔ)上,她知道,她穿紅是好看的。
老頭子抽著煙,又說話了:“要死,你得死我頭了?!?/p>
老太太鼻子里“哼——”一聲,很是不愛聽。
“你沒有公雞翎。我要是死了,剩你一個(gè),誰給你撐腰?你那脾氣,軟柿子一樣,到時(shí),你就該受氣了?!?/p>
“我受誰的我?”老太太深深地白瞪了老頭一眼,責(zé)問道。
“你甭不愛聽。到時(shí)就由不得你了。給你倒杯水,放下的聲音都不一樣,往那兒一墩,咚的一下,臉子一沉,愛喝不喝,再甩幾句閑話,夠你聽的了。就這些就得活活把你氣死了,還用別的,我算瞧清楚了?!?/p>
老太太真生氣了,因?yàn)槌鰵鈨憾即至?,?/p>
呼的。手就不聽使喚,線兒就掉了,得,還得重新紉針,紉了好幾下子才紉上。
這時(shí),老頭已給自個(gè)兒泡好了茶,還自顧自說著:“你就是想讓我死你前頭,你好去你閨女那兒住?!?/p>
“哼——”
“我告訴你啊,你大閨女那兒你不能去,她種大棚,里里外外的全是活兒,你又閑不住,一去就累著,哪回你沒在那兒鬧毛病?給人家找麻煩不說,你兒子媳婦都不高興,還得花錢給你瞧,沒事兒找病玩兒。你二閨女那兒也不能住,她公公婆婆都硬朗的,沒分家單過,你一去都客客氣氣地尊敬你,拘束、不得呆,別給人家添亂去。要去,去你小閨女那兒,那兒享福,啥都不用你干,樓房一住,人家一上班把門一關(guān),屋里就剩你一個(gè)老太婆,連個(gè)說話的人都沒有,就怕你是小姐的身子丫環(huán)的命,嫌膩,待不住。”老頭說到這兒,自個(gè)兒撲哧就笑了,他抬頭瞅瞅老太太,知道她真生氣了。
“不用你管,我哪兒都不去,哪兒好也不如自個(gè)兒家好。我可不像小明媽似的,一去閨女那兒住就是一年,我可不行。哪個(gè)閨女坐月子我去都沒超過十天,這是頂多的了。我就不愛出門?!?/p>
“你就是望不到家煙囪,心就慌。惦記這個(gè),惦記那個(gè),不夠你擺心的。”“離開我,你老家伙行嗎?誰伺候你呀,你指望兒子媳婦哪兒那么周到啊?你說,你會(huì)干啥?做飯?粥都熬糊它。就你那老胃病,還有你那老寒腿,誰有功夫給你記著這些?人家都大忙忙的,沒有我,你才受罪了呢?!?/p>
老頭經(jīng)這么一通搶白,就不言語了,半晌冒出一句:“那我走了,屋里剩你一人兒,你不害怕?”
老太太正在笸籮里挑線,半會(huì)子才接了那話音兒:“那咱倆就干脆一塊蹬腿閉眼,一塊埋了,還省事了。”
“那敢情好。有那樣的,不新鮮。那不,董大奶奶和董大爺,前后腳不到倆鐘頭走的?不知咱倆有沒有那灶火,修沒修來那福氣了?”
兩人就都沒話可說了。老頭又把匣子開了,蹺起二郎腿,側(cè)歪在躺椅上,口茲忸嗞忸地調(diào)臺(tái),找小白玉霜。俗話說,春困秋乏,這一過了大秋,就愛困,就又瞇瞪了眼。
老太太紉針有一套,不用對(duì)著窗玻璃太陽光,就拿一塊黑絨布鋪在大腿上,當(dāng)襯布。那銀針在黑色的底子上是反光的,那針鼻兒是通亮的,線一捅就過來了。這一輩子竟給別人做這做那的,手里一直沒空過,就連重孫子們穿的豬鞋、戴的圍嘴兒、枕的虎枕都給預(yù)備了一口袋。這輪到自個(gè)兒恐怕是最后一回了。四至不說,更要好看,顏色搭配得對(duì)了。躺在那兒,是要給好些人瞅的,自個(gè)兒瞅不見了,別人瞅的見呢。那些老姐妹們肯定要議論,還得夸呢。至于升天不升天的,她不知道了,反正,穿戴齊整,到哪兒誰都待見唄。老頭子知道啥?爺們兒家家的。
“后晌吃啥呀?”老頭子又醒了。
“你說。這個(gè)家我還當(dāng)?shù)昧?。?/p>
“燒餅?!?/p>
老太太烙芝麻醬燒餅可是一絕。就用死面烙,點(diǎn)煤爐子,燒碎煤渣,火候掌握可是要緊的,不大不小要恒溫。而且和出的面堿放少了就發(fā)酸。堿大了烙出來的燒餅就成綠的了。芝麻醬要用李記的,花椒、小茴香也都要最好的。芝麻是自個(gè)兒家地種的,要當(dāng)年的,沉的不香。外觀上沒什么過人之處,可咬一口里面竟有十幾層,層次分明、外酥里軟、香氣撲鼻。烙一次就是幾鍋,涼了,再熱,熱出來跟新出鍋的一樣松脆。老頭年輕時(shí)跑東道西,買這賣那的,出去十來天,走時(shí),老太太用白紗布給裹上二十來個(gè)燒餅,當(dāng)干糧,又解餓、又解饞,就有了力氣。吃慣了這一口兒,街上賣的是瞧不上的。人老了,可老頭的牙沒掉一顆,好像就專為吃這燒餅而長的?!坝锌诟!Ul比得了?”他自個(gè)兒老這么說。
“咳?!崩咸源蜻M(jìn)了門兒就這么稱呼老頭,“咱村且我來,走了多少人了?”
“二百零仨?!?/p>
“最大的是誰?”
“我叔,九十七死的。沒病沒災(zāi),一覺睡過去了?!?/p>
“咱村長壽的多,誰不得活個(gè)八九十的?都說這兒水土好,風(fēng)水好?!?/p>
“這人且死不了呢?!崩项^發(fā)著感慨。
“哪兒那么容易死啊?!?/p>
“那你做這玩意兒也不怕擱糟了它?!崩项^抹瞪了老太太一眼。
老太太正低著頭仔細(xì)地繡呢,她好像知道老頭瞪她了,就咧開缺了牙的嘴,耍起了小性兒:“我偏,我愛,你管得著嗎?”
“我管不著,左不你閨女管得著,瞧不說你的——”老頭特意拉長了音兒。
“到時(shí)做得了,我打上喜包,每年過生日時(shí)拿出來曬曬,穿在身上,讓孩子們給我拜壽,那閻王爺一瞅,噢,這人都穿上壽衣了,不用理她了?!?/p>
“你轍還挺多,敢情怕死啊?!崩项^恍然大悟的樣子。
“我不信你就不怕的?!?/p>
“我這輩子任務(wù)都完成了,哪天死都能合眼,只不過這日子還沒過夠?!?/p>
“天天給你氣受,吃不上喝不上的,就該有夠了?!崩咸亲永镉质且痪浜摺俺蛑紫逻@幫小家伙老是眼熱,多活戀人啊。別老死了死了的瞎說啊。”
老頭不迷信,但也不再接茬了。
“過日子就是過人呢。還是孩子多好,來多少我都不嫌多。要是那大小子沒糟踐,更好啊?!崩咸窒肫鹜铝耍@岔就不好打過去了。
“多一兒又得多蓋一處房,多一份累?!?/p>
“那不見得,那孩子最俊了。賴我呀。那會(huì)兒的人,一大肚子就嫌寒磣,老捂著掖著,生怕人家瞅出來笑話,還啥事都逞能,要生了,還該干啥子啥。我一瞅豬還沒食呢,大晌午頭子背起筐就去河灘薅草。等肚子疼得走不動(dòng)道了,才知道要生,已經(jīng)來不及了,孩子就生褲襠里了。身邊沒人伺候,自個(gè)兒又不懂,孩子抽風(fēng),也沒人給請(qǐng)大夫,抱著他,心想,一會(huì)兒就好了,要不說人傻呢。就那么容易,就沒了?嚇得就哭啊,渾身哆嗦,也是怕你回來不饒我?!崩咸淹O率掷锏幕顑海檬纸伈林舌舌粝碌难蹨I。
那時(shí),老頭沒在家,出去給生產(chǎn)隊(duì)賣菜籽,急火火往回趕的路上,腳給崴了。勉強(qiáng)進(jìn)了一村,會(huì)接骨的老大爺一瞅,就說,動(dòng)骨了,你走不了了。他堅(jiān)持要走,哪兒動(dòng)得了窩呀。勉強(qiáng)在人家炕上躺了三天,心里就像翻江倒海一樣。老大爺知道他心里有事,留不住,就從一個(gè)黑瓦罐里取出一貼膏藥,說就剩下這最后一貼了,找不著那種草藥了,誰都舍不得給。他就掌著這貼膏藥,生生騎了四十里路,等到了家,才知道出了那么大事兒??衫咸珔s從來沒埋怨過他,他不愿意提起這事,他覺得心里有愧。好多事情都忘了,只有這一件事就像剛剛發(fā)生一樣,還記得那么消,那么牢。老太太來回兒說,每回都跟沒說過似的。他只是低著頭,瞇著眼,大口大口地抽煙,嗆得自個(gè)兒吭吭地咳嗽起來。
“你說,這兩口子心是不是連著呢,有驚動(dòng)兒?”
“那可不。要不你再生時(shí),之前我就把公社的楊大夫請(qǐng)來,在西屋喝水,等那邊你生完,一收拾好,趕緊過去,給你們娘倆都打一針。不就沒事兒了嗎?全莊那么多婦女生孩子,你可是頭一個(gè)請(qǐng)大夫候著的人,你不自
豪?”老頭嗔怪地瞟了一眼老太太。
“哼——”老太太這回可是抿著嘴笑的,臉上的皺紋都縱到一塊去了。
老頭疼她,甚至有點(diǎn)兒寵。那年去跟大伙挖海河,下天津衛(wèi),等回來給她買了一件特別稀罕的東西,是件粉紅色的雨衣,全莊都轟動(dòng)了。她特意趕在六月六,頂著小雨回娘家。身上穿著粉紅色的雨衣,兩旁是綠油油的莊稼地,搖街?jǐn)[巷地走過,心里那股子得意勁兒就別提了。她知道她身后是好多娘們姐們羨慕的目光,就連自個(gè)兒的親媽都嘖嘖夸獎(jiǎng):我閨女命兒好,女婿可疼人了。那是她過門后穿的惟一一件鮮亮的東西了。
這不今年夏天老頭趕集回來,還給她買了一雙高幫的天藍(lán)色的雨靴,說,雨天兒,讓她出去串串門子,省得踏一腳泥。其實(shí)老頭早瞅出來了,老太太憋悶呀。老太太卻舍不得穿,老覺著歲數(shù)大不稱穿了。就留著,沒事兒拿出來擺弄擺弄,說等小閨女來,先讓她穿,等她試過了新,舊了,老太太再撿起來,心里才舒坦。
“我七十,你六十八,再活二十年,我才九十。那我叔九十的時(shí)候還趕集,還能喝酒呢?!?/p>
“可不?!崩咸胶椭?/p>
“哎呀,這日子不長著呢嘛?!崩项^把手指頭掰得嘎巴響。
“要不日子就得立論著過,錢就得慢慢花呢。老天爺一天沒收你,你就好好活一天。”
“咱這么早跟他們輪下去,啥時(shí)候是個(gè)頭兒?”老頭其實(shí)早就這么想過了,“早先蓋房時(shí)不如多蓋兩間,卡出個(gè)小院來,這天兒晚了?!?/p>
“家家不都這樣嗎?那不還有把爸媽分了的,一兒子養(yǎng)活媽,一兒子養(yǎng)活爸嘛。”老太太安慰著老頭。
“北院的愛吃素,南院的愛吃葷,飯都吃不到一塊堆。還全都沒有炕,我這腿老嗖嗖地冒涼氣。”老頭這可是破天荒第一回,抱怨了。
“將就,湊合吧,家家全都這樣兒?!崩咸瓦@樣好,老頭子發(fā)火時(shí),她總是去撤火的,她從來不急,不吵,不鬧,嫻靜得菩薩一樣。早先那么窮、那么難的日子都過來了,這生活一好,人就嬌嫩了。就老不知足了,人咋這樣呢?
說實(shí)話,她真舍不得離開那老屋啊。這天兒年輕人蓋的新房都跟城市學(xué),院里養(yǎng)不了雞鵝,燕子沒處搭窩。沒了這些,家就沒了味兒,她就覺得心里少了東西。老屋灶間的房梁上,燕子搭了窩,年年春天那一對(duì)來了。生兒育女,秋天一家人又朝南方飛去。晚間,她給它們留著門,一清早又先給它們打開門,讓飛進(jìn)飛出。她從地上救過好幾次掉下的小燕,蹬著梯子又給重新放回窩里。燕子記性好,知道報(bào)恩的。她撿起燕子叼來的一棵干草,因?yàn)樗龥]見過這渾身是刺兒的草,就留了起來,擱在門后頭,等想起,已過了多年,好奇地把它浸在清水里,很快它就返青抽芽,綻出一片片小葉,接著開出一朵朵小花來?;盍?,它本沒有死啊,真是奇。打那她就叫它燕兒草,得了寶貝似的。哎,草也通靈性,招人疼。
那對(duì)老燕那一年就只回來一只,而剩下的,就老得快了,飛得慢,飛不高了,聲音也不再清脆,在她房前門后、在她頭頂?shù)托?、鳴叫著,然后飛走了,再也沒有回來了。沒了老屋,新房里燕子是想進(jìn)都進(jìn)不來的,它們?cè)撊ツ睦锬?鳥啊、草啊,都一如孩子,她心里又一陣酸,抱著活兒,眼望著窗外,巴巴地等著啥。
“不行。咱倆得搬出去住?!崩项^已吧嗒完一袋煙了。大事上他總是嘎嘣響脆,拍得了板兒,做得了主,說一不二。
“住哪兒?不瞎說嘛?!?/p>
“蓋房?!?/p>
“蓋房?上哪兒蓋?”老太太還沒回過神兒,直愣愣地瞅著老頭。
“我都盤算好些日子了。地兒有,就怕你不樂意?!?/p>
“咱村都蓋滿了,上哪兒批房基地去?也不夠格呀。跟你看大堤我可不去?!崩咸謱⒛抗廪D(zhuǎn)到針線上。
“是村當(dāng)間兒,瞎子那兩間房。頭些日子他閨女來,問誰要。房不值錢,破窯一樣,關(guān)鍵是那地兒,可又忒窄,東西街坊又都蓋起了大高房,對(duì)人家沒有用處。”
“咱要?”
“就是啊,咱重新蓋三小間。我轉(zhuǎn)悠好幾天了,量過了,你不嫌嗎?”老頭試探的口氣。
“嫌瞎子?他都死那么多年了。他比明眼人心還亮呢。你忘了?是咱給他穿的衣裳,他說,老嫂子哦,你竟伺候我了,這最后一回又讓你們受累了,這輩子我還不上,等下輩子吧?!崩咸@么一說,眼圈又紅了,又追問了一句,“你算過用多少錢了嗎?咱還得留點(diǎn)過日子使呢?!?/p>
“這你就甭操心了,也不用蓋忒好了。還是老屋的式樣兒,咱還盤炕,單蓋個(gè)廚房燒灶,通到炕下,東屋咱倆住,外屋留你招人玩牌聊天,捎帶著住燕子使,西邊留一小間,留丫頭回來住。當(dāng)院留白地,該種啥種啥。”老頭這么一立論,就精神了,早就坐直身子,兩眼都炯炯地放光了。
“那得跟咱倆兒子商量商量。他們要是不同意呢?大伙該說不孝順,把倆老的轟出來過了,過不下去,沒轍了,七十歲的人了還蓋房?!?/p>
“你呀,就是想得多,跟他們商量個(gè)屁。誰不同意?你說是老大,還是老二?”老頭瞪起了眼,嗓門兒也高了,好像兒子真攔著他似的。
“我不是這么說說嘛。你那倆兒子誰還敢管你?你就不問問你小閨女?”老太太瞅老頭要急,就趕緊找臺(tái)階下來了。
“她保準(zhǔn)樂意。她說她將來老了,退休了,就住鄉(xiāng)下來,養(yǎng)雞,種花,寫字。對(duì)了,這房將來歸她,免得日后沒地兒住?!币惶嵝¢|女老頭語氣就柔和了。
“鬧了半天,你是給你閨女住的,不是為我呀?!崩咸孟癫桓吲d了,一努嘴,一扭身子,給老頭一個(gè)大后背。
嘿嘿嘿,老頭笑了,壓低了嗓子,神秘地湊近老太太,“得找轍,你不是怕人笑話嗎?”
“好了,蓋房?!崩项^子小伙子一樣騰騰地走出去,這就去操辦大事兒去了。
老太太有些激動(dòng),望著老頭子的背影,心想:不管到啥時(shí)候,這老頭子永遠(yuǎn)是她的主心骨。她想起嫁過來時(shí),媽的話:那是能養(yǎng)家的人,過得了日子的人。有了他,這輩子她值了。那這壽衣都趕點(diǎn)兒做,過些日子一忙,就該沒工夫了。
哎,收入是老天爺?shù)氖聝海^日子可是自個(gè)兒的事兒,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她起身,站在鏡子前,抱著沒繡完的壽衣,在身上比了比,頓時(shí),臉上泛起了紅暈,她不自覺地微笑了起來,挺好看的,她仿佛又活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