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慶杰
早上六點,戴金雷就騎自行車來到了早市上。早市在城鄉(xiāng)接合部,是一個比較大的蔬菜批發(fā)市場,不但菜價兒便宜,而且菜都非常新鮮,很多菜葉兒上還帶著亮晶晶的露珠兒。
八點多一點兒,戴金雷就滿載而歸,把菜都放在了廚房操作臺上。那些雞啊魚啊肉呀海鮮呀,他都在回家的路上從超市捎回來了。一條早已在超市被開膛取出內臟的黑魚(烏魚)還在塑料袋內拼命地跳動著,顯示著其頑強的生命力。
戴金雷簡單吃點兒早餐,就開始擇菜、剁雞、切肉,為中午的酒席做準備。
戴金雷做得一手的好菜,得益于以前他在村里紅白喜事兒上的操練。他從小干凈利落,模樣兒周正,村里無論誰家娶媳婦生孩子或是“老了”人發(fā)喪,都喜歡請他幫廚。開始是幫著劈柴、擇菜、燒火、端盤子、洗碗,干得久了,慢慢地又學會了切菜、配菜、順菜,十幾年下來,終于熬成了煎炒烹炸熘樣樣精通的大廚。今天,兒子的女朋友要來“認門兒”了,他得好好顯示一下廚藝,給今天上門的這位有可能成為兒媳婦的女孩子一個好印象,他雖然住著的是三室一廳的樓房,但他(包括整棟樓上的住戶們)逢事兒還遵循著以前村里的風俗。幾年前,他們這兒被劃成了開發(fā)區(qū),土地全部被征用了,平房全部推倒后建成了樓房,他和村里的其他鄉(xiāng)親一樣,分到了一套房子,還分到了一筆數(shù)額可觀的錢。開發(fā)區(qū)慢慢地城市化了,年輕人的衣服也越穿越鮮亮,可老輩子傳下來的規(guī)矩,人們并沒有忘記,婚喪嫁娶,孩子生日娘滿月,還按以前的規(guī)矩辦。他們這里的規(guī)矩,“認門兒”是訂婚前必須履行的一項儀式。其中的意思,一是讓女孩子看看男方的房子、家庭成員,再就是男方的長輩相看相看即將進入這個家庭的女孩子,在一起吃一頓飯,順便看一下女孩子的吃相如何、言談舉止是不是得體等等。即使有一些以前就見過面兒甚至是很熟悉的,也要履這個儀式,因為女孩子來“認門兒”,無論結局如何,都會得到一個紅包兒,所以說,即使是從小看著長大的鄰家女孩子,這個儀式也是斷斷不能省略的?!罢J門兒”后,如果雙方都沒有什么意見,就要擇日訂婚了。
前些年,戴金雷一直做電箱孵化的生意,周圍村子里的養(yǎng)雞戶都從他這里進雞苗,他很是賺了一筆,成為村里的首富,戴金雷的兒子長得也是一表人材,自十幾歲起,村里就有很多女孩子喜歡他,保媒的也幾次三番找上門來,都被戴金雷婉言謝絕了。后來,兒子大學畢了業(yè),分配到了鄉(xiāng)政府工作,村里人才明白是高攀不上的。兒子的女朋友是兒子自己談的,在一家幼兒園當舞蹈老師。他幾次催兒子領回來“認門兒”,也讓他相看一下,兒子都說“不急”。這一次,是兒子的女朋友提出來的,兒子昨天晚上告訴他后,他就在心里計算起了今天的菜譜兒,還打電話向僅隔著一個單元的叔伯二哥打聽,如今這“認門兒”的紅包是個什么數(shù)兒,他這位二哥的姑娘剛剛訂了婚,知道當前的行情。
戴金雷把青菜一樣一樣地擇好,又反復洗凈,切好,一樣一樣地盛在盤子里。然后,他先調制了六樣小菜:小蔥子拌豆腐,油炸花生米,豬頭肉拌黃瓜,火腿腸拼盤,涼拌粉絲,姜汁松花蛋。把小菜擺到餐廳的桌子上,他才開始擺弄雞、排骨、魚和海鮮。戴金雷很講究,逢一個人做菜,他都是先擺弄好涼菜和熟食,再擺弄生肉和海鮮,這樣做衛(wèi)生。他將那條二斤多重的黑魚切成薄片,放在水盆里泡上,再想切魷魚時,他的腰一陣一陣地酸疼起來。以前,逢在家里擺席待客,擇菜、配菜、順菜都是妻子來做,他在客廳里陪著客人喝茶抽煙。等到妻子把所有的青菜葷菜海鮮等全部洗凈切好盛到盤子里,把蔥花姜絲也切好了盛到一只碗里,脆脆地喊他一聲,當家的,妥了。他才進廚房,一番煎炒烹炸熘,很輕松地弄出一桌像模像樣的酒席來??涩F(xiàn)在,什么都得由他一個人來做,就有些吃力了,畢竟也是四十六七的人了。想起妻子,他的心里就一陣陣子犯酸。妻子走的時候,他家的日子剛剛起色,剛剛蓋了新磚房,置辦了新家具,買了大彩電,妻子就查出了腎病。妻子平時就是愛說愛笑的性格,臨死的時候,還給他開了個玩笑,她說,房子換新的了,家具換新的了,老婆也該換了。說得他淚水漣漣,把妻子的頭發(fā)都打濕了。他握住妻子的手說,你放心吧,不把孩子拉扯大,我不續(xù)弦。
妻子撒手人寰后,剛過“五七”,就陸續(xù)有人上門提親了,提的多是年輕的寡婦,剛剛離異的少婦,還有一個是未結過婚的黃花閨女(是不是貨真價實那就不曉的了)。戴金雷都一一謝絕了。妻子尸骨未寒,兒子還太小,他不想負了妻子,更擔心兒子受了委屈。后來,兒子一天天長大,上了初中,又上了高中,開始住校了,家里只剩下了他一個人。再有熱心人給他牽線時,已經感到寂寞的他就開始相親,見了一個又一個,竟沒有一個能遂他心的。妻子走的時候,剛剛三十歲,還有幾分姿色,現(xiàn)在他相看的這些女人,大都是三十五歲以上的,全是走向衰敗的明日黃花,他無法想像自己怎么同她們中的任何一個同床共枕。見得多了,他也敗了興致,再有人提,他連面也懶得見了。后來,一個很偶然的機會,他熟悉了風月場所,覺得一個人過未嘗不是好事,反正解決生理問題已經非常簡單了。那是夏天的一個晚上,他一個人在街頭閑逛,走到一家洗頭房門前時,一個穿得很少的年輕女孩笑著問他,哥,按摩不?他以前聽說過關于類似的事情,但從未涉足過,他幾乎想也沒想,就跟著女孩子進了洗頭房后院的包廂。那天晚上,女孩子給他的那種感受讓他感慨萬千,女孩子還不到二十歲,小得可以做他的女兒,但她床上的經驗足以做他的導師,一個晚上的經歷,使他對男女間的事情有了一種全新的認識。從那以后,他每隔幾天就光顧洗頭房、洗浴中心、練歌廳這些場所。以前,他對這類的丑事可以說深惡痛絕,他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成為這些場所的???,他一旦涉足了,覺得并不像自己想象得那樣骯臟和無恥。小姐大多年輕漂亮,又特別溫柔和熱情,如果他娶老婆,絕對娶不到這種成色的。但戴金雷的頭腦卻很清醒,他很有節(jié)制,一個月最多四、五次,雖然對于他的積蓄來說,這些花費并說不上奢侈,但他不想讓自己沉溺到里面,古書上戲文里,這樣的例子他見得多了,他知道那樣做的下場。天長日久,他在這一行里有了幾個熟悉的相好,有一個已經三十歲的小姐,想洗手從良,就試探他,能不能嫁給他。他立即斷絕了和她的聯(lián)系,甚至她常在的那家夜總會他也不去了,他在內心里還接受不了有這樣閱歷的女人做自己的妻子,“妻子”這個詞兒,多么溫暖和純潔呵,一個進過大染缸的女人哪能擔當?shù)闷鹉?,但后來有一件事情,使他這種固執(zhí)的觀念有了動搖。那天,他帶著兒子去購物中心,打算給兒子買一套過冬的外套,進入賣羽絨服的專區(qū)時,一位年輕漂亮穿著職業(yè)套裝的女導購員笑著迎上來,剛說了句“先生您好”,兩人同時都愣住了,都認出了對方,女導購是戴金
雷的一個“老鐵”,在紅玫瑰歌廳坐臺,兩人好了已經兩年多了。兩人很快就恢復了正常,待選好了衣服,打發(fā)兒子去收款臺交錢時,戴金雷小聲問她,怎么了咪咪?從良了?那女孩子沖他曖昧地笑了一下說,哪呢?我一直在這里上班呢。他有些不相信地看著女孩子樸素高雅的職業(yè)套裝和端莊的職業(yè)微笑,怎么也和歌廳里花枝招展袒胸露背的那個風塵女子對不上號。為了驗證他的疑惑,當天晚上,他又去了紅玫瑰歌廳,果然,那女孩子就坐在一群粉黛之間,裝扮和白天已經判若兩人。那天晚上,兩人在包廂里什么都沒干,女孩子把自己的身世說給了他。女孩子是從山區(qū)來的,幾年前就考上了大學,但家里人根本供不起她的學費和生活開支,使她終日為吃不上飯和各種交不上的費用愁眉不展。后來,同系的一個老鄉(xiāng)帶她來到了這家歌廳,從那開始,她就一邊上學一邊坐臺。大學畢業(yè)后,找了幾份工作,都不理想,收入也低,家里父母都有病,弟弟上大學也需要大筆的錢,她上班的收入根本不夠全家人塞牙縫兒的,她只好重新走進了歌廳的大門……戴金雷聽完后,有些動情地摟住她說,我給你一筆錢,你退出這一行吧!女孩含著眼淚搖了搖頭說,我雖然是個坐臺小姐,但我不會接受任何人的施舍。
從那天晚上起,戴金雷就動了心思,等兒子結了婚,就把他分出去單過,反正現(xiàn)在的年輕人也都不愿意和老家伙住在一塊兒。如果化名咪咪的那個女孩子同意和他結婚,那他就把她娶進門,老夫少妻,自古有之,現(xiàn)在也不算什么新鮮事兒了,等結了婚,就讓她堂堂正正地專心在購物中心上班。
戴金雷把菜全部配好后,累得幾乎直不起腰了,通身冒了一層汗。他洗了把手,看看表,還不到十點鐘,就點了支煙,坐在沙發(fā)上休息。剛剛坐下,他忽然想起,紅包還沒有準備。錢是現(xiàn)成的,只是還沒有備下紅紙,就又起身翻箱倒柜地找紅紙。找了半天,紅紙沒找到,倒是找到了妻子的幾件遺物。一本帶鎖的筆記本,鎖已經壞了,里面的內容結婚后不久他就全看過了,是妻子少女時代的日記。為著日記里妻子朦朦朧朧喜歡過的一個男孩,他沒少向妻子發(fā)脾氣。妻子走后,每次看到這個筆記本,他就會懊悔半天,自己怎么會那樣狗肚雞腸呢?,F(xiàn)在自己找過的女人怎么也有一打了,如果妻子在世,還不得活活氣死?可是轉念一想,如果妻子在世,自己會這么放蕩嗎?他愣了一會兒神,竟然忘了自己要找什么,雙手只是下意識地在衣柜里亂翻著,直到又翻出了妻子的一條紅絲巾,這還是戀愛時,自己買給她的,她一直沒舍得戴過,到現(xiàn)在還和新的一樣鮮艷。紅絲巾提醒了他,他想起自己在找紅紙。最后,他沒有找到紅紙,卻找到了當初兒子滿月時,請滿月酒用的紅賬本。他翻了翻,一些親戚、朋友的名字使他面前呈現(xiàn)出一張張的面孔,有些人已經不在世了。那時的份子錢還很少,大多數(shù)是十元,還有少數(shù)五元的,最多的是五十元,只有幾個摯友和近親才隨這么大的禮。翻到最后,他笑了,賬本還空著幾頁,他的紅包有著落了。
戴金雷小心地從賬本上裁下一張紅紙,把十張嶄新的百元大鈔仔細地包在里面,然后把它放在客廳的電視櫥里,到時候一看時機成熟,就可順手拿出來。
做完這些,已經十點半了,他知道應該著手做菜了。他先用砂鍋把一只整雞燉上,然后在另一只灶眼兒上放上炒勺,用蔥花姜絲熗了鍋,把垛好的排骨放在里面爆炒了五分鐘,然后倒人開水,放全大料和調味品,捂上了蓋子。一會兒,砂鍋里的水開了,他將火苗調到最小,慢漫地煨著。炒勺里的水開了后,他又放人了半袋甜面醬,調勻了,蓋上。接下來他就輕閑多了,他坐在客廳里吸了兩支煙,喝了兩杯茶,再回到廚房,炒勺里的水剛好快耗盡了,他用鏟子翻了翻排骨,已經爛熟,就放上雞精、味精,調勻了,起了鍋,倒在一只砂鍋里,捂嚴實蓋子,這樣,這醬燜排骨至少一個小時不會涼。雞還在砂鍋里煨著,這清燉雞湯時間越長越出味兒,什么時候上桌就直接滅了火從爐子上端下去,放點兒胡椒粉和香菜,那真叫個香呵。他算了一下時間,該用另一個閑下來的爐眼兒炒菜了,等炒完萊,大約是十二點,兒子和女朋友該到了。
十二點整,戴金雷把最后一個菜端上了餐桌。這時候餐桌上的內容已經很豐富了,除了六個涼菜,是整整十二道大菜:醬燜排骨、爆炒腰花、紅燒黑魚片、辣炒魷魚、清燉河蟹、干炸黃花魚、虎皮雞蛋、粉皮燉五花肉、手工丸子、清炒蝦仁、干煽蕓豆、醋燜長茄。他把圍裙解下來,又在洗手間洗了把手,這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門鈴響了。他心里說著還挺準時哩,就去開門,來的卻是叔伯二哥和二嫂。是昨天說好了,讓這夫妻倆來陪客呢。戴金雷沒有親弟兄,有事兒就招呼叔伯二哥過來,他們從小就談得來。戴金雷就用拳頭捶了捶自己的腰說,你們是早一點兒也不肯來,怕下力氣呀!二嫂到餐廳里看,看了就咂咂嘴說,人家金雷就是利索,全弄完了,合著我們來就吃現(xiàn)成的了。
門鈴又響了。
這次是二哥開的,開門就喊,大侄子回來了?
戴金雷就見兒子領著一個身材窈窕、皮膚白嫩的女孩子進了門。戴金雷就堆滿了一臉的笑說,來來,閨女,快坐下歇會兒。
那女孩子的一張臉笑成了一朵花兒,甜甜地叫了聲,大伯好!
戴金雷的腦袋像被鐵錘重重地擊打了一下,隨即就搖搖晃晃地歪倒在身后的沙發(fā)上。
在一種天旋地轉的感覺中,戴金雷聽到兒子的驚呼,爸!你怎么了!
二嫂的聲音,你爸這是累的,看看那桌菜吧,都是你爸一個人燒的。
戴金雷搖了搖腦袋,從眩暈的感覺中清醒過來時,那女孩子已經進了洗手間。
兒子埋怨道,爸,您何苦受這個累呢,在飯店擺一桌不就妥了,非得顯示你的手藝呀!
戴金雷的表情仍舊呆呆的,有一句話在他的大腦里一遍又一遍地撞擊著: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會這樣……
這時,女孩子從洗手間走了出來,手里攥著手機,她對戴金雷笑了笑說,對不起了大伯,單位剛來了電話,有急事兒,我得趕緊回單位!
女孩子出了門兒,轉過身來沖著戴金雷曖昧地笑了一下,那種眼神兒戴金雷太熟悉了,飽含著曖昧和暗示。女孩子下樓了,兒子不明就里,一邊喊著那女孩子的名字一邊急急地追了出去。
剩下的三個人,對著一桌豐盛的酒席,面面相覷。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