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培允
編者語:命運讓兩兄弟天各一方。一切禍端仿佛都來自那兩封大學錄取通知書。為什么兩兄弟必定會有一人為這到來的通知書痛苦?《飄動的紅綢子》將你引領到屬于弟弟的悲慘世界:他因為不能上大學而與家人決絕,浪跡天涯。然而,事過境遷,一切原來的意義都將發(fā)生變化,發(fā)生顛倒。多年以后,兩兄弟意外相見,才發(fā)現(xiàn)當年的一切都變了味道……再看《找尋城市的記憶》——烙在一個農(nóng)民工心里是什么?一個女人?還是一段凄美的愛情?他記住了她。她就是城市的某種象征,她和他腦中的城市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那些日子,那種情愛,仿似遙遠,又分明就在眼前……
深冬的早晨,太陽還沒露臉兒,暈白的天幕上印有一彎淡淡的月痕。
雙全老漢佇立在高速公路邊上,右手握著一根長長的竹竿,竿頭上系有一塊紅綢子,迎風飄舞著;左手扶著鐵欄桿,雙目聚精會神地盯望著由西向東運行的一輛輛客車——期盼著客車到跟前停下來,從里面走出自己的兒子二寶。
雙全老漢有兩個兒子,大的叫大寶,小的叫二寶。
屈指算來。小兒子二寶離家出走已有十載了。十載,三千多個日日夜夜,這歲月的懲罰,對一個親生父親來說是多么無情而又漫長啊!今日要與二寶重逢,對雙全老漢來說又是多么幸福啊!
事情追溯到十年前的那個夏天。
高考考完了。大寶和二寶兩兄弟,輕輕松松從縣一中返回家中。一進門,把課本和雜物一股腦扔到灶間地上。然后進了里間,將疲憊的身子往炕上一躺,兄弟倆不約而同深深喘出一口粗氣,表示十二年寒窗苦讀,此時此刻才真正得以解放……
雙全老漢肩扛羊草跨進院門,五只奶羊就急急地叫了起來。鮮嫩嫩的青草太有誘惑力了。羊兒們跺著腳,一次次掙緊繩索,向青草靠攏,急著美餐。聽到羊兒們的群叫聲,大寶二寶知道一準是爹回來了。他們爬起身相伴著走出屋門,兩雙大眼睛笑嘻嘻地望著放下羊草的父親。父親扎煞開一雙被青草染綠的大手,也笑眉笑眼地望著兩個兒子,半天,發(fā)了話,你們倆考得怎么樣?考煳了沒有?
爹,煳是煳不了,應該差不多吧。兄弟倆異口同聲地回答。
兩個兒子的回答,雙全老漢顯然不太滿意,他的臉立馬變得嚴肅起來,嘿,臭小于,一百個差不多,也趕不上個疆達疆。爹砍了三年的驢橛,你倆可不能叫它細了!
爹,不會的。雖然沒有十足的把握,但也有個七七八八的。大寶搶著回答。
你呢?看著二寶不吱聲,雙全老漢便叮問了一句。
爹,你就放心吧,反正有書念。
哦,那好,只要沒掉縫里就行。雙全老漢又高興地點著頭。
雙全老漢為著兩個兒子吃盡了苦頭。在二寶五歲時,老伴就去世了。為了不叫兒子吃繼母之苦,一直也沒有續(xù)娶。雙全老漢又當?shù)之斈铮嚼镆话?,家里一把,獨自承擔著一切,把兩個兒子拉扯長大。對自己他設什么奢求的,他把希望全寄托在兩個兒子身上,他期盼他們都能考上大學,將來奔個好前程,自己辛辛苦苦大半輩子的命運才會有轉機。兒子的高考實際上就是在考他的后半生的命運。所以,對兩個兒子能否金榜題名像一把火在烤炙著他的心啊。
高考錄取通知書陸續(xù)下發(fā)了,雙全老漢的心就變得火燒火燎起來,他每天都要幾次跑到村委辦去查問通知書的事兒。雙全老漢的反常行為,讓村會計有點煩,看著雙全老漢焦急難耐的樣子,便沒好氣地說,老全,通知書來了誰還敢扣下?還能不送給你?你再不用瞎跑了!雙全老漢傻笑笑也不辯駁,過后,他仍不厭其煩地去。一天傍晌,雙全老漢割羊草回來,打老遠就看見村會計站在街西頭,揮舞著一封信吆喝他,不用問肯定是兒子的錄取通知書來了。雙全老漢一下子亢奮起來,將肩上的青草筐摔到門口,就不顧一切向會計那里奔去。他急急地走著,感到兩條腿輕飄飄地,幾乎快要飛了起來,不足百米長的街道,卻覺得竟是那么漫長!雙全老漢氣喘吁吁來到會計跟前,接過信,那雙粗壯的大手就不聽了使喚,一直抖個不停,望著信封上大寶的名字,他的眼圈潮潤了,大寶的名字也變得模糊了。雙全老漢手捧入學通知書竟激動地哭了,但沒有出聲,喉結一動一動地咽進了肚子里……雙全老漢的失態(tài),村會計心里生出一股醋意,老全真是不容易呀!稍頃,他便戲謔地說,老全,這下放心了吧??茨悖济啦恍辛?,褲襠尿濕了沒?這么大的好事,你可得請客啊!雙全老漢這才覺得自己的情緒過了頭,便拍著腦門連聲應著,好,請客。一定請客,一定請客。
雙全老漢確實美得不得了。回到家里,大寶的入學通知書,拿在手里,翻來覆去,看了又看,總也看不夠,一陣陣欣喜在心里涌著,他覺得自己的苦日子,終于熬出頭了??墒?,當他一遍遍看著入學通知書,漸漸一串數(shù)字引起了他特別的關注,學費4500元,住宿費600元……望著數(shù)字,細一琢磨,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大寶上大學一年得10000元的花銷。如果二寶再考中,那么兩個兒子一年至少得20000塊錢的費用。一年花掉20000塊錢,對一個僅靠飼養(yǎng)幾只奶羊賣點鮮奶維持生計的雙全老漢來說,簡直是天文數(shù)字了,雙全老漢一下子變得憂心忡忡起來。原本希望兩個兒子都考上大學的想法卻轉變了,他極希望二寶不被大學錄取??稍绞菗牡氖虑?,越是要發(fā)生的。二寶的通知書也來了。
雙全老漢愁壞了,兩個兒子得20000塊錢吶,自己上哪去籌措呢?夜里躺倒在炕上,他久久不能人眠。唉,真是的,兒子考不上大學發(fā)愁,這考上大學了也得發(fā)愁,橫豎都是個愁。有時他也想,既然兩個兒子都考上了大學,自己砸鍋賣鐵也要供養(yǎng)孩子上大學的。況且這關系到孩子一生的幸福啊,但靜下心來想想,現(xiàn)實并不是靠信心和勇氣來改變的。眼下家里僅有八千塊錢的積蓄,剩下二萬多塊錢的缺口就得靠借了。借,借誰的呢?借鄰居的,現(xiàn)在的人都長著一雙勢利眼,以自己有借期無還期的家境,沒有人肯于伸手幫忙的。借親戚的,親戚中大都是莊稼把式,沒一個是有錢的老板。望著窗外皎潔的月亮,他不停地叩問著自己,難道兒子的大學路就這樣硬生生給絕斷了嗎?夜很深很深了,但雙全老漢的腦子里卻絲毫沒有停歇。思來想去,他覺得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只供一個兒子去上大學,另一個放棄。這是惟一的選擇。想到這,他的心變得異常沉重起來。孩子們起早貪黑苦讀了十二年的書,為的是考上大學,奔一個好的前程??墒菣C會就擺在面前,卻不能去實現(xiàn)。這個爹當?shù)谜媸菦]用啊。雙全老漢流下了苦澀的眼淚!
主意定下了,可做起來卻極難。其實,在讓誰去的問題上,雙全老漢心里早已有了小九九,他覺得大兒子考的醫(yī)學院比小兒子考的農(nóng)學院,將來會更有出息的。書一定得讓大寶去讀的??墒嵌毜墓ぷ魅绾稳プ瞿?兩個兒子都是自己的心頭肉,自己怎么好當面說讓這個去那一個不去呢?雙全老漢很為難。一連幾天,他都悶悶著,想著主意。有一天,雙全老漢到地里間菜苗忽地計上心來,他就把二寶叫到菜
地里,望著一對菜苗,對二寶說,二寶,你看看這兩棵菜苗間哪一棵更合適。二寶望了望,那兩棵菜苗有碗口大,綠油油的,像一對孿生兄弟緊緊擠挨著,煞是可愛。二寶便說,爹,這兩棵苗長得都很壯實,間哪一棵都很可惜,雙全老漢便借題發(fā)揮,是呀,間哪一棵都可惜??墒潜仨毜瞄g一棵那一棵才能長成大白菜。你說我該怎么辦呢?--寶一愣,聽出了爹是話中有話,便望著雙全老漢說,爹,你的意思是我和俺哥倆上大學的事情?雙全老漢默默點了點頭,二寶即刻明白了,爹是有意在做他的工作,不想讓他去上大學。二寶的腦袋轟地炸開了,氣得沒吭一聲扭頭走了。望著二寶氣呼呼離去的背影,雙全老漢的心難受極了。
離開學的日期越來越近了,再不把事情挑明恐怕就要影響上學了。雙全老漢在極度的思忖下,忽然想到了抓紙鬮的辦法解決問題,于是他便導演了一場決定兩個兒子命運的戲法。
一天,雙全老漢把兩個兒子叫到炕邊坐下,他一邊抽著喇叭筒,一邊說,今天咱爺仨兒商量個事。我知道你們倆都急著上大學。從我內(nèi)心來講,我也真希望你們兩個都去讀大學的??墒窃奂业臓顩r,你們倆也都清楚,如果你們倆都去,家里是肯定負擔不起的。我的想法是你們倆只能去一個。對這件事,我想了很多次,也想了很長時間,思來想去,還是你們倆抓鬮吧,這樣比較公平。誰的命好,誰就出去讀書。誰的命不好,也不能怨我。說著話,雙全老漢就在面前的煙笸籮里,拿出兩張卷煙紙,以不容商量的口氣說,你們倆看看,咱就用這卷煙紙寫鬮。說完,他就趴到窗臺上寫著。寫好后,把兩個疊巴的紙團放到炕上。說,我在兩張紙條上,一個寫了去字,一個寫了不字,你們兩個抓吧?
兄弟倆靜靜地坐著,但心里卻在擂著急鼓。面對眼前的兩個紙鬮,他們覺得像兩團火在燃燒著,誰也不肯主動先抓,生怕燒燙了手。
看著兩個兒子誰也沒有要抓的意思,雙全老漢便鼓勵小兒子說,二寶,自小到大都是你哥讓著你,這回還是你先抓吧,機會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上。
聽著爹的鼓勵,二寶有些不好意思。因為爹曾暗示過他,要他放棄,這機會全是靠自己爭取來的。所以他很認真,屏住呼吸,眼睛在兩個紙鬮上掃來掃去,最后終于選了一個,打開一看,上面寫著一個不字。二寶接受不了了,心里哀怨著,怎么這么倒霉呀,老天真的不給我機會!眼淚刷刷地涌流下來。
看著二寶的傷心表情,雙全老漢的心酸溜溜地。但戲還要演下去,他怕大寶抓鬮露了餡,趁勢說道,那剩下這個鬮是大寶的,大寶去就是了。雙全老漢說完就將剩下的那只鬮拿起來,展開,從笸籮里捏起碎煙葉,開始卷喇叭煙,喇叭煙剛卷好,卻聽到外面有人急喊著找他,說羊跑到街上去了。他把喇叭煙放下,趿拉著鞋就急三火四地出門了,完全忘記了煙紙上的秘密。
二寶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出去讀書了,一切美好的設想都成了泡影,心里懊喪極了??匆姼赣H出去了,哥哥出去了,從不抽煙的他,卻急想抽袋煙解悶兒。他拿起父親撂下的喇叭煙,劃燃火柴,狠命抽了幾口,辛辣的煙味,嗆得他直流眼淚。他一邊抹著淚水,腦子里卻忽地劃過一道閃電,他要看一看父親在這張紙條上寫著什么。于是他滅掉煙火,展開一看,雖然字被燒了半截,但仍可認出是個不字。二寶一下傻了眼,原來父親明著商量不中,暗地里卻動了手段。二寶決定找父親理論。當父親從外面回來,二寶就當面質問父親,爹,你口口聲聲說要公平,可實際上你沒有把我和俺哥同等看待,你在鬮上做了手腳???,這就是你卷的煙紙,兩個鬮上你都寫著“不”字,也就是說我不論先抓哪一個都是不字,都不能去上大學!你怎么能這樣對待我呢?雖說我考的不敵俺哥,可這也是我走出去的惟一希望啊!
被揭了老底,雙全老漢臉上窘得紅一陣白一陣。事情已到了這地步,再隱瞞就沒意思了。雙全老漢便說,二寶,聽爹一句話,爹不是偏心眼,爹也想讓你去上大學,可爹真的是沒辦法呀。
沒辦法?可你調理我卻來了辦法二寶毫不客氣地頂撞著。
唉——雙全老漢長喘一口粗氣。我怎樣說你才能理解呢?反正事已這樣了,那你說怎么辦吧?
要去就都去,要不去就都不去。
那不行,那樣會耽擱你哥的。
那——你就不怕耽擱我啦,我就不是你兒子了?二寶啼哭著跑出了家門,一口氣跑到了母親的墳前,趴在母親墳頭嚎啕大哭……媽呀,俺爹當面是人,背后是鬼。要是你還活著,一定不會做出這種事的。既然俺爹無義,我也就無情了……
二寶留下一封絕筆信離家出走了。
二寶離家出走,大寶很難過,大寶不愿看到父親和弟弟之間鬧成這樣的僵局。他便勸慰父親說,爹,我六歲時二寶五歲就沒了媽媽,這么多年我們爺仨兒相依為命走到了今天,是非常不容易的。這個家少了誰都會痛心的,我尋思把二寶找回來吧,讓他去上大學,我留下,要不我上了大學也不能心安的……大寶的一席話,說得雙全老漢很心酸,他急忙搖了搖手阻止住大寶,然后說道,大寶,我耍心眼讓你去上大學,不是厚著你薄著你弟弟的。我是經(jīng)過再三考慮才那么做的。我覺得你比你弟弟更有出息,你可得給爹爭口氣啊。至于二寶的事你就不要多想了,現(xiàn)在二寶正在氣頭上,去找他也未必肯回來,等他氣消了,想通了,自己就回來了。我不相信像他說的那樣再也不見我這個爹了。誰知這一等就是整整的十年吶!
離開學還有幾天的時間,大寶就幫著爹上山割羊草。割回的羊草需要用鍘刀鍘切成一寸長的草梗,再拌上玉米面等精飼料,羊吃了才會產(chǎn)奶多。往常爹割回的羊草都是找別人幫忙鍘切的,這回大寶割回的羊草,父子倆就干了起來。大寶手握鍘刀把柄,父親往刀床上人草。大寶用力一起一落,那細長的青草便切成了一節(jié)節(jié)……
雙全老漢往刀床上人著青草,腦子里卻在為二寶的離家出走著急,二寶離家出走已有十多天了,一個十八歲的孩子,身上沒揣一個錢兒,跑出去是要受凍挨餓的。這個臭小子,怎么變得這么倔呢?想著,雙全老漢便分了神,只聽喀嚓一聲脆響,雙全老漢慘叫一聲,抬起手一看,左手的食指被齊刷刷切斷了,露著白骨,不一會兒,血就像從泉眼中向外涌出……
鍘斷了父親的手指,大寶驚嚇得渾身抖了一下,焦急地喊了聲,爹——
雙全老漢撩起衣角,捂著流血的手指,顫顫著說,大寶,不該你事的,是我不好,分了神。
大寶扒開青草,揀起爹的斷指,眼淚汪汪地說,爹,趕緊上醫(yī)院吧。我知道縣里的整骨醫(yī)院能給接上。如果晚了,神經(jīng)斷了,那就沒咒念了。
雙全老漢忍著痛,點了點頭。
大寶開著手扶車把父親送到了縣整骨醫(yī)院。
值班大夫掰開手指,看了又看,檢查完就趴桌上往病歷上寫著,寫完,交給大寶說,你去辦住院手續(xù)吧,馬上要進行手術。
大寶接過病歷一溜煙地跑了。
雙全老漢疼得腦子里有些暈乎乎的,猛聽到住院二字便來了精神,他不解地問大夫,怎么還得住院嗎?
對呀,不住院,你的手指頭怎么能接上?大夫說。
哦,還這么費事,不是在這接就行了嗎?
大夫有些不滿意地搖了搖頭。
那——大夫,做這個手術得花多少錢?
少說也得8000塊錢。
8000塊錢?!雙全老漢翻了白眼,要是把錢全花光了,那兒子的大學不用念了!雙全老漢略一沉思,心里說道,去,不接了。
從急診室出來,沿著走廊向外走,正遇上大寶緊鎖眉頭從住院處回來,爺倆兒見了面,大寶還沒開口,雙全老漢就直截了當?shù)卣f,大寶,不用發(fā)愁了,咱不接了。多一個手指頭,少一個手指頭都一樣,不耽擱咱干農(nóng)活。走,咱回家去。
大寶不忍心看著爹就這么回去,大寶也知道爹是嫌手術費太貴才拒絕治療的。望著爹弓著腰捂著手,一副疼痛難忍的樣子,大寶說,爹,你就是不接了,也應該讓大夫給傷口處理一下,要不感染了,會出危險的。雙全老漢想想也是,就聽從了大寶的勸告,和大寶一起回到了急診室。
包扎完,大寶攙扶著父親向外走去。邊走,邊覺得像是少了點什么,忽地他不自禁地問父親,爹,你把斷手指頭撂哪去了呢?
父親轉過頭朝后留戀地望了一眼,說,撂在了門旁的垃圾簡。
父子倆走到手扶車旁,安頓好父親,大寶說,爹,你稍等一下,我馬上就回來。大寶急跑著去了急診室旁的垃圾筒,揀回了父親的斷指,把它裝進了布兜里,然后開上車拉著父親向家里跑去了。
大寶帶著父親的斷指跨進了大學的校門,四年下來,他以優(yōu)異的成績畢業(yè),并被分配到省城的一所醫(yī)院當了一名外科醫(yī)生。
大寶和二寶都在省城,卻互不知情,終于有一天老天安排他們哥倆相遇了,那天,二寶推著出了車禍的岳父,來到手術室門口,正趕上大寶出來接病號。大寶穿著白大褂,戴著白口罩,看到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龐。哎,這不是二寶嗎?大寶仔細看了看,盡管二寶挺著個大肚子,已變得走了身形,但從那張臉上,他確認是弟弟無疑了,但弟弟并沒認出哥哥來。大寶見到弟弟很激動,很想摘下口罩立即認弟弟的,但他望了望不醒人事的病人,便打消了念頭。他從二寶手里接過病號車,剛預備推著往里走,這時二寶把一個信封順手塞進了大寶的衣兜里,大寶一怔,但也沒吱聲,就推著病車進了手術室。
手術做完,換下手術服,大寶就去了病房。二寶正在看護岳父,當大寶走到病床前,二寶怔住了,雖然多年沒見面,但二寶一眼就認出了哥哥,哥,你怎么找到這啦?二寶以為哥哥是在找他呢。
大寶把二寶叫到了外面的走廊上,對二寶說,我就在這家醫(yī)院里工作,剛才在手術室門口我就認出你了,當時看到病號挺危急的,也沒顧得上和你打招呼,就進去做手術了。說著,大寶把信封交給了二寶,說,二寶,我從來不收這個的。二寶的臉騰地紅到了耳根。
大寶望著弟弟似乎有很多話要說,但弟兄倆八年多沒見面了,況且當時是那樣一種狀態(tài)離別的,一下子卻覺得生分了,話竟不知道從哪開頭,不知說什么好了。吭哧了好半天,只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話。弟兄倆互留了聯(lián)系電話,就匆匆分別了。
從此,大寶經(jīng)常去找二寶。逐漸他了解了弟弟的一切。當年弟弟離家出走,直奔了省城,先是在一家建筑工地做工,后轉投一家裝潢公司,由于他心靈手巧,很得老板的賞識。老板有個獨生女,就嫁給了二寶?,F(xiàn)在二寶既是女婿,又是二掌柜的,大面積的新房住著,私家車也開上了。日子過得非常滋潤。
大寶把二寶的情況告訴了父親。
知道了二寶的下落,雙全老漢就眼巴巴地盼著二寶能回來,可二寶一直耿耿于懷,始終不肯原諒父親。而大寶呢?一直不停地做弟弟的工作,在與二寶的接觸中,他曾幾次試著提起父親,但都被二寶一揮手回絕了,那意思是免談。大寶很無奈。遇到弟弟快三年了,二寶一直倔著。眼下離年節(jié)越來越近了,自己已放了長假,今年如果再不把弟弟帶回家,將如何面對日夜思念的老父親呢?思來想去,大寶覺得必須和弟弟攤牌了。
這天中午,大寶把二寶約到了一間茶樓里。要了一壺綠茶,喝著,大寶從布兜里掏出一個紅包裹,慢慢打開,顯出一截干枯的手指頭。
二寶瞥了一眼,有些厭惡地說,哥,你把病人的標本拿來干什么,怪嚇人的。
大寶沒有吱聲,靜靜地坐了一會兒,說,二寶,你錯了。這不是病人的標本,這是咱爹的手指頭!
爹的手指頭?!二寶不解了。迷惑地望著哥哥。
大寶沉吟了一會兒說,二寶,在你離家出走后,爹很痛心啊。在我和爹鍘羊草時,爹分了神,結果把手指給鍘掉了。我開著手扶車把爹送到縣整骨醫(yī)院,因為昂貴的手術費,爹拒絕了治療,把斷指扔進了垃圾筒,是我把它揀回藏了起來。這些年,我一直把它帶在身邊,時時刻刻警醒著我,讓我努力地去做一個好人,生怕稍有閃失對不起咱爹呀。想想咱爹他是個多么了不起的人啊,為了兒子的幸福,他可以犧牲自己的幸福不再找老伴:為了兒子的前途,他可以不要自己的手指頭。我們怎么也報答不了他老人家的恩情呀。這么多年來,你卻對他誤會這么深,連回家見他一面都不肯,他老人家傷透了心吶!
二寶的眼圈潮潤了,默默低下了頭。
看著二寶默默不語,大寶繼續(xù)說,是的,我承認當年爹是耍了心眼??晌也⒉徽J為爹是做了一件錯事。當初按照咱家的家境,爹選擇讓我去上大學,是因為我考的成績比你好,爹覺得我會比你更有出息。你說爹做得不對嗎?假若當年你考得比我好,我想上大學的應該是你。而不是我了。難道我也像你一樣離家出走,再也不見養(yǎng)育咱們的老父親了嗎?這些年來,爹一直在記掛著你,特別是知道你的下落后,他天天盼著,月月盼著,年年盼著你回家團聚。我每次回家,看到爹那失落的樣子,我心里也非常難受啊!現(xiàn)在你結了婚,也有了孩子,對做父親應該有更深的體會,我問你,你能做出傷害自己親骨肉的事情來嗎?相信不會的,當然我們的爹更不會。那還有什么疙瘩解不開,偏要一倔到底呢?今天約你出來,就是想叫你表個態(tài),如果你還認咱爹,明天咱倆就一塊回家去,給爹一個滿足,如果……
哥,不要再說了。哥哥的句句話語,像針一樣扎著二寶的心窩。二寶捧起爹的斷指,哽咽著說,是呀,我怎么這么犯渾呢?沒上大學我這不也混出了個人模人樣……都是我不好,我光想到了從爹身上索取,沒想到爹的難處,是我的錯,我對不起爹。明天我跟你一塊回家去……
二寶開車拉著哥哥回到家中,沒有看見父親,兄弟倆便朝高速路那兒奔去。
大寶知道爹一準是到高速公路邊等候他們了。因為大寶把二寶要回家的消息,打電話告訴父親時,父親就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了,父親興奮地告訴大寶說,回家一定要走高速公路,咱村南面新修的那條高速公路已經(jīng)通車了。到時他會在路邊舉個小紅旗做標記迎候他們……大寶一再叮囑父親,天很冷,千萬不要去等啊。但雙全老漢哪能聽得進去,一大早,他就扛著自制的小紅旗去了高速公路旁。豈知弟兄倆并沒有坐公共汽車,而是開著小轎車回了家。
弟兄倆走出村頭,老遠就看見父親直挺挺站在高速公路邊上,旁邊竹竿上的紅綢子飄揚著,在冬天的原野上,顯得十分耀眼。
漸漸走近父親,兄弟倆齊聲高喊:爹——爹——
雙全老漢猛了聽到喊聲,回轉身,看見兩個身影向他跑過來。到了跟前,二寶撲通一聲跪到地上,爹……哽咽著再也說不出半個字。
雙全老漢像傻了一樣,一個勁嘿嘿笑著,呆愣片刻,趕忙去扶二寶,嘴里連聲念叨,臭小子,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二寶緊緊握住父親那只殘手,那殘指重重戳著他的心。他知道這手是因他才殘的,他痛悔不已。他抬起溢滿淚水的雙跟望著父親,父親的頭發(fā)全白了,臉上布滿了條條皺溝,那兩顆如同門板樣的門牙,也少了一顆……父親好像一下子蒼老了,一股不可饒恕的負罪感,纏繞著他的整個心房,二寶抑制不住慟哭起來……
太陽明晃晃地照著,在通往村莊的路上,行走著仨男人,一老兩少。三人的頭頂上空飄著一塊紅綢子。他們在邊走,邊說,邊笑……鮮艷的冬日,靜謐的原野,走動的紅綢子,三者構成的圖畫,是多么美,多么和諧的一幅自然風光啊!習習北風,飄送著朗朗笑聲,笑聲順著彎彎村路,進了村莊,進了一戶戶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