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偉
課堂上連一絲聲音都沒有,袁昌英在講《奧賽羅》。她穿著淺藍色的西裝套裙,胸前別著一對白蘭花,顫抖著舉起雙手,朗誦男主人公的獨白;忽然又倒退幾步,扮演起女主人公的憂傷和恐懼,銀邊眼鏡里“閃爍迷朦的淚光”。
武漢大學的外國文學講堂上,袁昌英這樣講了30年,《愛美》的作者想讓人們知道,什么是美。
還未講課,穿著已經美得印在許多人心里。她原本就眉目清秀,皮膚白皙,“一對玲瓏的大眼,配著一口潔白如玉的牙齒,笑時嫣然動人”。她又在意打扮,頭發(fā)總是梳得一根不亂,衣服平平正正,找不到一絲褶皺。
待到開講,口講指畫,精神奕奕,仿佛演講一般。有人甚至只為聽她說話,專程來蹭課聽。她喜歡用“最美”的字眼來夸獎學生所寫的作業(yè),有人為了不錯過她的表揚,一次課都不敢落下。
這正符合人們曾在她演講中聽到的話:“大學是培養(yǎng)氣節(jié)、樹植高尚人格的絕好場所,不過執(zhí)行的時候,似乎不必采用固定的形式,而盡可以仿效古人所謂‘潛移默化或‘不言而教的暗示方法。”
從莎士比亞、希臘悲劇,到法文和英語翻譯,袁昌英獨講7門課,成為武漢大學外文系的一塊招牌。她教法語,用的是美國教材,既用漢語講,也用英語講。來聽講的學生,有作家謝冰瑩,也有后來的翻譯家葉君健、莎士比亞研究者孫法理等,還有的學生,后來則成為著名的外交家和法官。
從課上到課下,都流傳著這位愛美之人對美的追逐。當年留學時,她一見到西方女性“碧眼金發(fā)、皮膚紅白柔嫩”,仿佛可愛的洋娃娃,居然放出“一陣陣熱淚”;意猶未盡,又寫進文章里:“能夠產生這種可愛生物的地球,實在值得敬愛與留戀?!?
劍橋大學畢業(yè)的這位小姐,帶著幾分英國上流社會的淑女氣派。每當看到好友不修邊幅,她常上下打量,皺起眉頭開始嘮叨,不是說領口的紐扣沒扣攏,就是嫌衣服的材料太差。在她看來,穿著不精致去上課,是一件不可理解的事情。
因為愛美,她在友人眼里便有幾分大家閨秀的模樣。她愛穿白裙子,當時的文學院院長調侃她說,武漢大學沒有醫(yī)院,白衣天使倒先飛起來了。
而朋友們也樂于流傳她一些真真假假的故事。比如,在戰(zhàn)亂歲月里,她不得不辭退傭人,親自下廚。據說,寫出過“我愿和你吻死在白焰灸骨的太陽光”的她,第一次用秤時,把秤砣放在秤盤內,把要稱的食物放在秤桿上。
還有一則故事是,為了學會做菜,袁大小姐特地準備了小本子,記下做菜方法。其中一條是“烹鴨”,步驟如下:一、把鴨子捉來;二、用刀將鴨殺死;三、在沸水中去毛……
不過,作為中國第一個獲得英國碩士學位的女性,愛美顯然不是她生活的全部。袁昌英的書房里滿滿擺著書,艱深曲折的句子,她只要匆忙看過一遍,就能清楚明白地向別人解釋出來。每讀一本書,就要摘錄厚厚的卡片。為了研究歐洲文學和戲劇,已經結婚生子的這位女學者,仍然孤身一人,跑到法國去讀書。
她身兼數職,除了教書,還寫文章介紹莎士比亞、易卜生、哈代,編選法國文學,寫作西洋音樂史等。而她閑暇創(chuàng)作的散文,則被選進當時的中學教材里,許多年后,一些花甲老人,仍然記得學過她的文章。
這種苦學精神一直持續(xù)下來。全國高校院系調整后,武漢大學外文系被撤銷,她又奉命調到了中文系。這時候,外國文學的重點轉向蘇聯,她又開始苦學俄文,翻譯蘇聯作品,并忙著把毛澤東詩詞譯成英文。盡管教授評級時,她被定為四級,但她仍然開朗豁達,“字典里沒有愁字”。
這是上世紀50年代,知識分子們悲慘的生活還沒有開始,學生們仍然可以在山道上,偶爾看見她和丈夫相攜而行的身影。有人曾看到,丈夫系著她親手織的漂亮圍巾,在白毛線上,特意繡著朵別致的康乃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