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素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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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馬路明回家,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那天,我一直用余光掃著父親馬路明的身子。他最近經(jīng)常頭暈,身子也有點發(fā)飄,眼下這個發(fā)飄的身子又湊到窗戶跟前去了。他灰色毛衣的肩耷拉著,褲筒也一忽閃一忽閃的,這說明里頭的肩膀和腿在變窄、變細。我勸他去醫(yī)院檢查,可他總說:我沒病。我說:爹,你瘦了,去查查,沒病也就放心了。他又說:不去,我沒病。我又說了一遍,父親就加大了聲音:我沒??!我不能再說了,再說他準發(fā)火。
我假裝去陽臺拿東西,順著他的目光一看,哦,還是那個方向——五號樓四單元五〇一。
那是鄭厚民家,父親和鄭厚民同一天進廠,倆人已經(jīng)好了三十多年。
說起鄭時,也怪可惜。平時小考都好,一大考就砸,高考時才考上了一所高價大專。好院校的學生找工作都難,這種院校的學生還能有人用?可鄭厚民還是要讓兒子去,他說怎么也是個大專啊,上總比不上強。但鄭厚民把錢湊齊后,鄭時說什么也不去上,態(tài)度堅決得讓鄭厚民一點辦法都沒有。鄭厚民就來找父親馬路明。父親的臉立時就緊了:不上學還行?什么社會了?說著就往外走,我忙跟在后頭,這幾天父親不是在頭暈么,再說我也想去勸勸鄭時。
一進門,父親一路緊著的臉立時生出許多柔和:小時,不上學怎么行?鄭時也不說話,低著頭,把一個椅子推到我父親跟前。他對我父親的態(tài)度,遠比對他父親的態(tài)度要強多。父親又說:不上學怎么行?以后怎么工作?我也說:是,快上去吧。父親這才知道我也來了,立即朝我揚著手說:你怎么也來了?回去吧,回去吧。那手勢像趕蚊子似的,揚一下,又揚一下。
我從小就領(lǐng)教父親這種手勢。那時父親每年回家一次,我的家在北方一個小鎮(zhèn),其實就是個村子。原來叫公社,后來叫鄉(xiāng),再后來就成了鎮(zhèn),聽起來就有了點城市的感覺,但人們還一直以種地為主,也有少數(shù)人做起了生意。做生意的人使小鎮(zhèn)文明開放了許多,比如金黃頭發(fā)、牛仔褲和拉桿箱什么的。但這些都是后來的事。在公社制的時候,這個地方最文明最開放的東西都是我的父親馬路明帶回來的。父親是我和馬蘭還有母親馮桂子的驕傲,但我們卻是父親的累贅。然而我小時候看不出這種累贅,只知道父親是我們的驕傲,是村里最早穿毛嗶嘰衣料的人。這毛嗶嘰褲子父親從來不讓母親洗,有次母親剛拿起來要往洗衣盆里放,他跳過去就奪了,就像發(fā)現(xiàn)一個孩子要掉進水坑。他把衣服奪到手里,可能才覺得有些過分,朝母親咧一下嘴說:這東西,不好打理。然后,就自己去洗。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朝母親笑,雖然難看,但畢竟是笑,我也是第一次聽說“打理”這詞。我心里一邊為母親鳴不平,一邊盯住父親,看他怎么“打理”這條褲子。
父親把洗衣盆里放上許多水,又放上許多洗衣粉,然后嘩嘩地把水攪起許多水花,直到水里看不見洗衣粉才把衣服放進去。然后就去掃院子。掃院子是父親回家后干的最多的活。父親掃完院子,跺跺腳,拍拍身子,就輕輕地揉那褲子,揉幾下,翻一下,再揉幾下,再翻一下。接著提起來,放下,又提起來,又放下,反復多次。然后把褲子翻過來,如此這般地又反復,最后直接把褲子搭到晾衣絲上,任水珠形成個滴滴答答的水簾子。要說明的是,那時我們村人大都在穿做工簡單的粗布,還常常打著補丁。而眼前父親的褲子鮮鮮的藍布邊上鎖著白生生的軟線,藍的鮮藍,白的鮮白,鮮藍布邊被鮮白的線曲曲彎彎、彎彎曲曲地鎖著,那是一個怎樣的圖景???這圖景招的小伙伴們都羨慕馬家姐妹。我這才知道,原來“打理”就是用比母親洗一盆衣服都多幾倍的洗衣粉和水,還把褲子當面團揉,但不是白面,是揉玉米面,是怕把面團揉散的那種揉。我的父親的確與別人的爹不同,他身上不但沒有豬糞羊糞牛糞味,而且?guī)е南阋茸游?,還會“打理”毛嗶嘰褲子。那褲子,厚重亮澤,還一抖一抖的,連下鄉(xiāng)工作組的人都沒穿過。所以那褲子總要黏著許多人的目光。但母親馮桂子卻很少看。母親整日鎖著眉頭,眼里含著一汪憂郁,那眉頭一年四季鎖著,眉頭鎖得讓村人覺得與眾不同,若有所思。若有所思是什么?就是有心計,有文化。
母親馮桂子也確實有文化,她是當年這一片村子唯一上過初中的姑娘,所以我的爺爺奶奶就選了她當兒媳婦。她不是鄉(xiāng)里最白最俊的姑娘,卻是村里識字最多的姑娘。爺爺奶奶覺得只有這姑娘才跟兒子般配,兒子是在京城上了三年的中專生,方圓多少里獨一份啊。老人家是在兒子分配到江南那個叫喬州的小城后下決心的,決心給兒子在家娶親,他們怕兒子娶外頭的女子。要娶了那里的女子,開始還能多回來兩趟,以后就是四年才能回一趟。這政策他們懂。見寫了幾封信不行,他們就用了那種俗而有效的辦法,稱病把兒子誆回來硬押著娶了親。這期間當然也經(jīng)過了反抗鎮(zhèn)壓,再反抗再鎮(zhèn)壓的過程。娶親后,父親在家待了一集,一集的結(jié)果是母親馮桂子有了姐姐馬蘭。
馬蘭長得跟母親一模一樣,臉色不算白,眉頭也是整日緊鎖著。
聽說,在那年探親時,父親看馬蘭就像看一件東西,總盯著馬蘭那緊鎖著的小眉頭,看一會子,嗓子里就像有痰,吭一聲,又吭一聲,走開了。
父親第三年探親時,就有了我,我的眉頭也鎖著,但比馬蘭鎖得輕,臉也白了些,眼睛大了點,有些像父親。聽說父親看著我,嗓子里也吭,但是在吭后要抱一抱,抱得時間很短就放下,然后捏一下我臉蛋,像捏棉衣的薄厚。我奶奶說她兒子其實喜歡孩子,只是害臊,說我爺爺當年也是不抱他的孩子,看一下,都要臉紅呢。
在我和馬蘭的腦子里,根本想不起父親母親有什么親昵或比較親昵的言行。但父母肯定親昵過,不然怎么會有了我倆?這是我們一次鉆在被窩里偷偷說的。說了那話,馬蘭就哭了,馬蘭哏嗒嗒地哭著說:我又盼著咱們把戶口弄到喬州,可我又不盼著。我說:你傻呀你?你愿意干一輩子農(nóng)活?馬蘭使勁搖著頭,淚水都甩到了我臉上。然后就繼續(xù)哭,馬蘭直哭得我都有些害怕了,才說:馬菊,是你傻呀,其實爹根本不喜歡娘。我嗔著臉使勁一推她:閉死你的嘴,哪有這么說爹娘的?在我心目中,爹娘這般年齡的人還說什么喜歡?像村里許多爹娘一樣,哪說什么感情?整天就那么一塊干活吃飯過日子。但馬蘭攬過我的胳膊抱到胸前說:小菊,你還小,你不知道大人的事。我的胳膊被她抱著,我身上一下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就是這時感到馬蘭身體有了變化,原來比我大兩歲的馬蘭的身體和我相同,但現(xiàn)在不同了,那不同讓我驚得一哆嗦,這種驚從頭發(fā)絲一下驚到腳后跟兒,一連持續(xù)了好些日子。然后我的心就隨著有些發(fā)酸,有些潮濕,又有些羞澀起來,再下來,我的身體也起了變化,要緊的是,我也和姐姐一樣,發(fā)現(xiàn)爹真的不喜歡娘。
那次爹和娘一起鋤麥地,我和姐姐在后邊拔草。娘兩眼標著爹,有意調(diào)整著鋤地的速度,想和爹并肩鋤,但爹不是把速度放慢就是把速度放快,明顯地在排斥娘的接近。
還有一次,爹推出自行車要進縣城給爺爺買藥,娘拽著袖筒說:我也該給孩子們買塊布了。爹把車子一放:那你去吧。這時旁邊的爺爺就沉了臉,奶奶就說話了,奶奶的話抑揚頓挫:買藥是買藥,買布是買布,她一個人去,是顧買藥還是顧買布?但爹卻拿起掃帚掃起了院子。爺爺?shù)哪樃亮耍恋枚伎斓嗡?。爺爺也不說話,上去就把掃帚奪了過來,然后爺爺悶頭嘩啦啦地掃起了院子。奶奶擰著一雙小腳忙過去杵一下爹的后腰,爹身子一挺,但還站著,奶奶又一杵,爹才推起了車子。那天爹娘回來得很晚,藥買了,布料也買了,但娘眉頭鎖得更死,眼睛也又紅又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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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憑父親馬路明怎么勸,鄭時還是不肯去上學。到最后鄭厚民掐著那把錢哭了。鄭厚民哭起來像個女人,一邊擦淚,一邊吸鼻子,還把鼻子扭一下又扭一下,好像用這種扭幫助吸鼻子似的。鄭時最煩他爸爸哭,更煩那種扭。父親馬路明也煩,父親推他一下,又推他一下,推得有底勁,是那種把勁兒推進皮肉里的推。鄭厚民果然煞住了哭。我常常有點不客氣地想,鄭厚民愛吸鼻子是因為他的鼻子太低,軟塌塌地癱在兩個臉蛋中間,感覺氣流不夠用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