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浩程

當喧囂、激情、悲痛混雜的氣息歸于平淡，當志愿者、NGO、媒體等人群如潮退去，在震區(qū)除了普通民眾，剩下來的守望者可以用一個名字來稱呼——震區(qū)基層官員。

10月6日，被媒體譽為“鐵人書記”的四川省北川縣陳家壩鄉(xiāng)黨委書記趙海清出院了。他接受了心臟搭橋手術，胸口纏著繃帶。

在他住院期間，北川發(fā)生了兩件大事。一件是9月23日開始的大暴雨與泥石流。趙海清在病床上履行一個黨委書記的職責，一面指揮干部救災，一面向北川縣委書記、縣長匯報災情，電話一直打到24日凌晨四五點。

另一件是10月3日北川縣農(nóng)辦主任董玉飛自殺。趙海清平靜地接受了這件事，在他看來，對于從廢墟中逃出生天，又在地震中喪失親人的北川干部來說，生與死，其實沒有多大分別，自殺并不是一種心理病態(tài)的選擇。

但正是后一件事，讓震區(qū)基層官員作為一個群體開始被越來越多的關注。在當下的汶川地震災區(qū)，當喧囂、激情、悲痛混雜的氣息歸于平淡，當志愿者、NGO、媒體等人群如潮退去，他們幾乎成了最后的守望者。

5月12日以來的這半年多時間里，他們用自己的榮譽、勇氣、責任、堅強與犧牲闡釋著公務員這一職務，以及其所應具有的基本素質——公務員意識。他們不是英雄，他們也不是完人，但與這數(shù)十年間閃現(xiàn)的“政治明星”相比，他們并不遜色。

震后的那幾天

“5·12”汶川大地震中，北川是受災最嚴重的地區(qū)之一。5月12日下午2時28分的那個場景，對于很多北川官員來說，清晰得就像還在眼前，但又依稀像是放了一場電影。

當時，還是北川農(nóng)業(yè)局局長的董玉飛，正在辦公室與一名同事商量工作。辦公樓突然間飛速向下墜，慌亂中的董玉飛從窗戶中爬出，順著一根鋼管成功逃生。生前一向愛開玩笑的他，曾對人談起當時的感覺：窗外的桂花樹在長高。事實上，農(nóng)業(yè)局的一樓當時正沉入地下，董玉飛的二樓變成了一樓。

在這場地震中，北川縣城被夷為平地，466名干部遇難。全縣共有近兩萬人死亡或失蹤，這里面有副縣長的妻子、有交警大隊教導員的母親、有婦聯(lián)副主席的丈夫、有廣電局副局長的父親……據(jù)北川縣委組織部統(tǒng)計，幸存的1400多名干部中，幾乎所有人都有直系或旁系的親人遇難。

“人家問我算不算災民，我說是的，我是‘5·12大地震的災民，我是受災很嚴重的那種。一下子，我的房子沒有了，妻女也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事后，北川縣擂鼓鎮(zhèn)鎮(zhèn)長袁家貴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道，“地震那天，我身上還穿著一件褐色的上衣，一條爛了的褲子。但我必須要工作?！?/p>

穿著一身破舊的衣服，袁家貴在擂鼓鎮(zhèn)街道上攔下幾乎所有過往的車輛，“不管外面進來，還是里面想出去的車子，我都攔下來，逼著他們送傷員”。與袁家貴相似，董玉飛成功逃生后，馬上尋找本單位幸存的職工，然后參與到北川縣城的救援行動中。在董玉飛的帶領下，農(nóng)業(yè)局的職工先后從廢墟中救出和轉移受災人員120余名。

在災民與責任之間，許多四川震區(qū)基層官員的選擇與他們相似。一位綿陽市市委組織部工作人員頗為感慨地說，面臨失去親人和財產(chǎn)損失的基層干部，一方面鼓勵災民要堅強，一方面還要向外界證明“共產(chǎn)黨員是鋼鐵戰(zhàn)士，他們仍然是堅強的”。

實際情況也需要他們堅強起來。在震后最初幾天里，絕大部分震區(qū)都與外界完全隔絕，在這樣一個“孤島”里，這些基層官員代表著整個政府，在外援尚未到來時他們必須利用自己職務的權威組織救援。

一個典型例子是震后的四川省彭州市龍門山鎮(zhèn)銀廠溝。在這座“孤島”上，龍門山鎮(zhèn)黨委書記劉廷凱幾乎每天走一個馬拉松，徒步6小時走進銀廠溝搜救，為部隊當向導救治重傷員；再徒步6小時走出銀廠溝，把上千名當?shù)厝罕妿С鑫ｋU地帶。一位從銀廠溝被營救出來的受困者說，一路上，在最絕望的時候，看著劉廷凱，我就告訴自己，我也能走出去。

“董玉飛們”、“劉廷凱們”、“趙海清們”在震后的緊急搶救中并不鮮見，這些震區(qū)的基層各級官員群體，發(fā)揮著救災主體的作用，也贏得了海內外輿論的贊譽。

忙碌成了一種生活

不過，一切尚未就此結束。

在緊急搶救的那幾天之后，抗震工作隨即轉入到救災與重建階段，對于震區(qū)基層官員來說，這是一場更大的考驗。因為與緊急搶救相比，這是一個甚少產(chǎn)生英雄，但卻更為漫長、枯燥甚至煎熬的過程。

在北川，大震之后的救災與重建工作，使北川政府各部門的工作量數(shù)倍于震前。但是“北川面臨著一些非常困難的選擇。北川因為地震失去了400多個干部，占總數(shù)的20%多，而且主要集中在縣城，這就造成了人員的緊張，雖然現(xiàn)在從外面補充了一些同志，但是客觀基礎就是這個樣子。”盡管在震后一個星期，北川的“臨時政府”成立，但是北川縣長經(jīng)大忠顯然十分焦急。

“安置群眾的壓力就非常非常大，容不得你去懈怠，容不得多講道理，反正這些事情就擺在那里要你天天去做。我能說大家松懈一下嗎？大家緩一緩嗎？我們休幾天假嗎？這是不行的。平常的工作這么多干部還行，但是救災時就不夠啦?！苯?jīng)大忠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

忙碌開始成為北川基層官員，乃至整個震區(qū)基層官員的一種生活，用“日夜鏖戰(zhàn)”來形容并不為過。

5月震后,北川干部無雙休。6月,北川出臺規(guī)定,原則上每周六可以休息。但這個規(guī)定執(zhí)行起來并不容易。8月至9月,北川再次出臺規(guī)定,要求各部門人員強制輪休一周,但仍是部分休息、部分未休。

“5、6月份要救人、拉物資、清理廢墟、搭帳篷、衛(wèi)生防疫，省外的支援來了又要搭板房；到了7、8月就要啟動永久性住房建設，農(nóng)村里要做工作，城鎮(zhèn)里要做規(guī)劃。”袁家貴一一細數(shù)著各種繁瑣的事務。其中很多工作，譬如“恢復重建”四個字，表面看起來很簡單，但到了實際上，到了基層干部那兒就變得很復雜了。

“吵架、摩擦是非常多的，現(xiàn)在我們要建磚廠，按規(guī)劃重建農(nóng)房等等事情，整天得跟村民交涉，簡直是身心疲累?！痹屹F說道，“大家都是受災的，很難把事情做得人人都滿意?！?/p>

一次，袁家貴因為有事顧不上因為痛失孩子來討要說法的家長，被指著說“你家又沒有死人”。袁家貴說：“每當聽到這樣的話，我心里就痛，但我沒辦法發(fā)作，我在這個崗位上，只能說其他人死了孩子的例子，我沒法說我自己啊?！?/p>

事實是，袁家貴不僅失去了妻子、女兒，而且除了身上破舊的衣服之外，身無一物?！芭艹鰜恚褪Ｒ粋€人?！边@不僅是袁家貴，也是眾多震區(qū)基層官員的寫照。很多震區(qū)基層官員幾乎失去了所有重建未來的希望，但是他們還必須守望著他人的希望。

震區(qū)基層官員往往身兼數(shù)職，這些職務不僅僅是榮耀，更重要的是實實在在的工作。一個典型的例子是董玉飛，“5·12”地震后，董玉飛身兼五職：農(nóng)村工作辦主任、農(nóng)房重建辦主任、救災辦主任、新農(nóng)村建設辦主任，并協(xié)助群眾安置辦工作。

忙碌的震區(qū)基層官員，在媒體眼里是抗震救災英雄，在領導眼里是災后重建工作的骨干，在群眾眼里是國家干部，但是在災難面前沒人是鐵打的。9月初一天，持續(xù)一宿的咳嗽，把“鐵人書記”趙海清送進了醫(yī)院。

在此前后，北川仿佛陷入一個怪圈，基層官員接連被疾病擊倒。第一位是擂鼓鎮(zhèn)的黨委書記李正林。7月下旬，他在向縣委領導匯報工作時精神恍惚，并且前言不搭后語。8月中旬，在一個有縣領導出席的會議上，李精神不振，身體總是歪向一邊，第二天即被送進了醫(yī)院。另一位就是董玉飛了，他被診斷為前列腺炎，入院時間是9月24日，只比趙海清遲了一天。

仍在堅守崗位的干部，工作狀態(tài)也越來越差。北川縣委組織部一個領導說：地震后一兩個月，基層干部開始機械地執(zhí)行上級的命令；地震后兩三個月，大家都感覺干不動了，就連他本人也因為倦意突襲，在一次外出辦事時，不得不在路邊停車睡覺。

10月3日，董玉飛以一種被警方認為極為“專業(yè)”的方式結束了生命——并非上吊身亡，而是借助一張不到一米高的床和一根棉繩，將自己勒死。這個身高一米八的壯漢如何做到這點，至今讓不少朋友深感困惑。惟一能肯定的是，“他當時是下了決心的”。

公務員意識的強烈體現(xiàn)

在董玉飛事件后的第14天，北川圍繞基層干部經(jīng)濟待遇等問題提出了20多條實施意見。一周后，綿陽市委組織部再以急件形式發(fā)出關心愛護干部的通知。這份紅頭文件的最后一句話說：千方百計做好各項工作，避免類似董玉飛同志的情況發(fā)生。

10月11日，北川迎來了震后的第一個雙休日。震區(qū)基層官員作為一個群體開始被越來越多的關注，并得到了其應有的尊重。這種尊重不僅源于其行動，更在于其行動背后體現(xiàn)的意識。

在汶川大地震之前，《決策》雜志曾經(jīng)專題梳理了四川基層民主改革十年閃現(xiàn)的“政改明星”，并將他們的特質概括為經(jīng)過巴山蜀水熏染和幾千年耕讀文化在他們身上結晶而成的新“士大夫”特征——反思精神、憂民情懷、勤于開拓。

與這種新“士大夫”特征相呼應，震區(qū)基層官員在這半年多的時間里表現(xiàn)了強烈的“公務員意識”。

北川縣一個副科級領導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抗震救災過程中，“公務員意識”始終籠罩在基層干部身上。以他個人為例，5月12日下午，他在縣委禮堂參加北川五四青年表彰暨首屆青年創(chuàng)業(yè)大賽表彰大會。地震來了，他首先想到的是：“如果我?guī)ь^跑，人家會怎么看我？”另外，“如果公務員都跑起來，踩死了學生，踩傷了人，那我們是不是要挨處分？”

作為這個群體的代表，趙海清曾被一個來自日本NHK電視臺的記者問道：“包括父母、兒子在內，你們家有6口人遇難，而你還在繼續(xù)工作，這讓人很難理解?！痹谮w海清的回答中，位列第一的原因是“能把陳家壩混亂的局面收拾起來，我有成就感”。

顯然，榮譽、勇氣、堅強、責任與犧牲，這些“公務員意識”中最基本的價值在潛意識中支配著震區(qū)基層官員的行動，在震后緊急搶救與恢復重建中，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

如果說“政改明星”激越但并不張揚的個性中體現(xiàn)出的“豐富的革命性、徹底的建設性”代表著官員精神品質的超越，那么，震區(qū)基層官員在這半年多時間里展現(xiàn)的“公務員意識”則詮釋了官員素質的追求，對于一個現(xiàn)代政府的建設，兩者同樣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