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　柴

盲目

深夜，我沒有性別

誰在說美是欲望的反面

大海與鐘聲

或是那年隨手撿的一根木枝

紛沓而來

不能忘懷的

還有一雙眼睛

來自天真的男人

玻璃的鏡片

那是日光下一口巨大的缸

罩著我的不忍觸碰

為了他目光的閃爍

我閉上了我自己的

這么多年

我瞎了這么多年

夜蝙蝠

黑夜是一個王國

王者

偷窺者

在沉默中較量

你從窗口斜睨過來的眼神

他們說你是盲的

“誰匍匐于一小塊光亮里”

你亮出的旗幟

呼嘯而過

黑夜眼看就要抖動起來

用你完整的羽翼

和我驚悚的內(nèi)心的

一凜

蘇格蘭男孩

地平線上

穿著裙子的蘇格蘭男孩

繞著自己的影子在問

用他歌唱的方式

風(fēng)笛穿梭而過

掩飾不住的悲傷

我們不知他在問誰

我們在問自己

卻不能像他同樣地歌唱

聲音高亢起來

童稚的衣裳染上了

落日的血色

也撕扯著我們的心

告訴我

那些長著喉結(jié)的父親和男人

此刻躲到哪里去了

一首

半生局限在這里，用鴿子的咕咕音調(diào)

嘟噥，秋天的高遠(yuǎn)，燦爛的假象

死去的歌聲，路過，路過

我們輕易就這樣放棄了彼此

你陰悒的臉孔還在雨天微微發(fā)亮

被我們辨識太久的記憶

我們無法拆散它的過去

卻不能不延續(xù)它的現(xiàn)在

今夜，它處子般安靜地

躺在一首詩里

蓋上母親剛縫好的新棉被

每個人都是不聽自己話的孩子

——觀黑澤明《羅生門》

四百個

分離剪接鏡頭

鏡頭之一：

一陣風(fēng)

就是一個惡念涌起

顫栗的肉體

戰(zhàn)勝恐懼

掀開竹林平靜的面紗

鏡頭之二：

被情欲驅(qū)使的人

長跪不起，以圣徒的

虔誠和愛意

向美色懺悔，哀求她隨他遠(yuǎn)走高飛

鏡頭之三：

她眼淚婆娑，求助被挾持的

第三者

最后的宣判，他是她的男人

但他更是她的法官，樹叢里

反射出了陌生陰冷的光，她打了個寒噤

羅生門——

僅是一個滑鐵廬事件

瘋狂的強盜嗅出了情敵的芬芳

貞潔的女人體面地詛咒肉體的道德

冷酷的丈夫一步步迫近懸崖的邊緣

如花與十二少的皮影生涯

風(fēng)月無邊。

隔著一層春天的薄木板

我與她無言地告別，老地方

等你，靜靜燃燒的鴉片，盟誓的葬禮——

順著她的媚顏如畫

噢，年輕的烏鴉

學(xué)會了披掛哲學(xué)的霓衣羽裳

單純的孔雀

正盯緊月光為自己鍍上銀色的倫理爪牙

這一幕，讓我與她吃驚不小

掌嘴，不是；沉默，也不能

我噴出了一顆血牙，也吐出了我愛頹唐男人的臨終秘密

霎時烏云翻滾，她

翩翩如先秦的公子

我跪向遲到的情人嗚咽和懺悔

接下來，我們并不想傾談

是的，我們愉快地合上了眼睛

而四周那樣寂靜——

“兩個瞎子，點著燈干嘛呀？”

一九七九年六月一日留影

我試圖鉆進它的背后

仿佛里面有個很深的隧道

我的小祖宗，你將我拉出來

這一次，終于可以看到

背后的你了，用額頭觸到

你柔軟的胸脯

淡淡的雪花膏香氣散發(fā)著

紅領(lǐng)巾，哦，鮮艷的身份

在臨窗的鏡子里輕輕飄揚起來

而我的小羊角辮

你微微皺了眉

淡黃而柔順的頭發(fā)

全部在你手中散了下來

映著我蒼白而清瘦的臉

也遮住了我眼里隱含的淚滴

你再次俯身向我的時候

像一座溫柔的山丘

山風(fēng)呵，吹拂我的臉

而兩根皮筋在山坡上

靜靜地舞蹈

那沖天的羊角小辮

霎時就豎起來了

一叢不忘綠葉的紅色塑料花

最后變戲法樣地塞在我懷里

咔嚓，卻不是我

那個人從深幽幽的

洞口探出頭來

朝我打了三下

愉快而飛揚的響指

我牽動了嘴角

卻始終沒有笑出來

嘴唇太白了點

兩個人在暗室里竊竊私語

是他——

那個曾向我晃過三次指頭的人

翹起蘭花指

握著一支蘸滿水彩的筆

為我蒼白的嘴唇

抹上了一層淡淡的光——

另一束光芒

從暗室的窗口涌進來

打在女孩左上方

我瞥到了

那個完整的日子

用黑色炭粉烙上的：

一九七九年六月一日留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