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強
幾年前,我常常在鎮(zhèn)上見到一位老人。
他衣衫襤褸,頭發(fā)灰白,一個人蹬著三輪車收破爛?!笆掌啤獱€—啦—”。他的聲音雖不洪亮,卻總能洞穿小鎮(zhèn)的天空。
隔三差五,他都要來一回。
鎮(zhèn)上的人們對他了解不多,但都喜歡把廢品賣給他。一來老人家秤實,價高;二來,權做施舍。
老人迎著曙光而來,臨走時每每日落黃昏。偶爾,我能聽得到他三輪車沙啞的告別聲。吱呀,吱呀,漸行漸遠。
之所以對他印象深刻,還有另外一個原因——老人的右手僅有三根手指。
正是因此,老人收破爛的時候,經常會有些調皮的孩子一路跟著他喊:八指神丐,八指神丐。老人回頭,沖孩子們微微一笑,并不生氣。
轉眼便是十年。
十年之后,我大學畢業(yè),到省報做了記者。
一天,總編要我采訪一位老人,這位老人要跟自己出國留學的養(yǎng)子打官司,而老人的住址,剛好在我的家鄉(xiāng)。據說,他的養(yǎng)子在國外已經是位頗有名氣的畫家。
如您所料,這位老人,正是十年前收破爛的那位。
走進老人的院子,迎面看到的是一盆映山紅。那花正是開得繁盛的時候,一朵一朵,燦爛得像天上的云霞?;▋赫婕t呀,我忍不住在心里感嘆!
小院并沒有我想象中的骯臟與雜亂,這讓我頗為吃驚。院子空曠得很,只有墻角處蜷縮著一輛寂寞的生滿鐵銹的三輪車。
小屋陰暗潮濕,有幾件簡單的家具。老人躺在床上,聽見有人進屋,掙扎著坐了起來。
簡單說明來意后,老人顯得很拘謹。
“有什么辦法呢,”老人頓了頓,“俺收了十幾年的破爛,好歹把他供出去,可他到了國外,就再也不認俺這個父親了。不是親生的娃,終究不把咱放心上?!?/p>
老人現(xiàn)在患有很嚴重的關節(jié)炎,已經不能收破爛了。一到陰天下雨,老人就渾身酸疼。
“你說,俺能贏嗎?”老人問。
他的養(yǎng)子在國外已經拿到綠卡,要想打贏這場官司,必然少不了麻煩,但我還是安慰他,“您放心,對于這樣的不孝之子,法律一定會幫您討回公道的?!?/p>
老人沉默不語,渾濁的淚水順著臉頰慢慢流下來,像兩條蠕動的蟲。
臨走的時候,老人執(zhí)意要下床送我。我在院子里多次揮手,示意他進屋,他都扶在門框上不動。我問:“大爺,您還有什么話要說?”
老人似乎有些猶豫,良久,他才說出這樣一句話:“同志,其實俺告他,不是為了錢,俺這么大歲數了,指不定還能活幾天,俺不要錢,俺要錢做什么,俺就是想他。只要能在法庭上見他一面,俺就知足了,到時候俺撤訴,俺不告他,他是俺的娃呀!”
老人斜倚在門框邊,像座傾危的塔。
門前的映山紅,卻紅得像火,像熾熱的巖漿。
我的淚,再也忍不住。
你說,花兒,為什么這樣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