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代名姬杜秋娘（選載）

廬　山

內(nèi)容簡介：一個是大唐帝國的中興皇帝。一個是才貌雙全的江湖藝伎。唐憲宗和杜秋娘譜寫出了一曲蕩氣回腸的優(yōu)美詩篇。藩鎮(zhèn)割據(jù)，政局動亂，宮廷政變，刀光劍影。全書行云流水般描寫了那個喧囂的年代和那個年代刻骨銘心的愛情。

第一章

涇原兵變

（一）

這注定是一個多事之秋。

唐建中四年（783年）十月初三，都城長安殺聲四起，一片混亂。

大約申初時分，皇城宮苑北門悄然打開，一個小太監(jiān)探出腦袋四下逡巡了一番，接著朝身后揮了揮手，一行人遂魚貫而出，狼狽溜出門來。

這已是唐朝開國以來皇帝第三次倉皇逃離京城了。第一次是開元十五年（756年）“安史之亂”時玄宗的出逃；此前一次是代宗廣德元年（763年）吐蕃等少數(shù)民族的入侵；這一次則系兵變引起。短短二十七年間竟至三代皇帝疲于奔命，不能不說是大唐帝國的悲哀。

心有余悸的德宗皇帝撩開龍輿簾子朝外望去，尖利的北風頓時裹挾著密集的雪片呼嘯著擁入轎內(nèi)，德宗長嘆一聲放下了轎簾。到現(xiàn)在為止他都沒弄明白為何好端端的“勤王”部隊會突然反叛。

暴風雪越來越猛烈，地面上根本看不出道路的痕跡。抬轎的太監(jiān)艱難地跋涉著，轎子也越來越厲害地搖晃起來。“混蛋！這個姚令言真該殺！”德宗咬牙切齒地狠狠罵道。

身為涇原節(jié)度使，姚令言原本的任務是奉旨平叛，豈料大軍剛剛到達京城卻先自嘩變。德宗認為，姚令言這小子必是早有預謀。現(xiàn)在回想起來幾個時辰前姚令言在朝堂上辭行之際那一番“為君分憂”的慷慨陳詞，徹頭徹尾是一派謊言。此時的德宗十分后悔。試想，那幾個反叛的藩鎮(zhèn)無非是為了讓朝廷同意“世襲”而已，僅僅是給朝廷施加一點壓力，絕不至于威脅到江山社稷。涇原的兵變則完全是兩碼事，居然在天子腳下鬧起事來。真正是豈有此理！

“皇上，皇上，”轎外傳來大太監(jiān)竇文場的聲音，“司農(nóng)卿郭曙和禁軍右農(nóng)武軍使令狐建將軍趕來護駕了?！?/p>

狼狽亡命的德宗不由心里一熱?；实郜F(xiàn)在的隨扈人馬已經(jīng)增至近六百人，比諸逃出宮苑時的百十號內(nèi)庭眷屬而言皇帝的心里多少有了點底氣。

事實上，德宗皇帝委實誤會了姚令言。接旨后，姚令言不敢稍有怠慢，立即率五千兵卒星夜兼程趕往長安。作為職業(yè)軍人，封妻蔭子的唯一機會就在戰(zhàn)場上，尤其是身負“勤王”重任之師，得到賞賜擢拔更在情理之中，因之全軍將士無不爭先恐后奮勇向前。抱著必勝信心的將士們甚至期望畢其功于一役，從而得以離開邊遠藩鎮(zhèn)回到長安安閑度日或是解甲歸田。因為他們早已厭倦了枯燥的戍邊生活?；谶@種考慮，遠征的五千將士竟拖家?guī)Э诘乇几皯?zhàn)場。于是從涇原到長安的茫茫雪原上便出現(xiàn)了一支扶老攜幼軍民混雜的隊伍。饑寒交迫，道路泥濘，孩子啼哭，老人呼號。是信念支撐著這支萬余人的隊伍蹣跚前行，遙遙在望的長安城給了他們以希望。

部隊終于到達長安城外。姚令言松了口氣，不時抹一把臉上的汗水、雨水和雪水，吩咐將士們尋一個避風處稍事安頓，他本人則去宮中陛辭皇上，并敦請京兆尹王翃犒賞。姚令言話音未落，隊伍中頓時爆發(fā)出一陣陣排山倒海般的歡呼。

京兆尹也就是首都最高行政長官，對于“勤王”之師自有不可推卸的慰勞的義務。

但王翃大人已被近年來源源不絕地路過京城的部隊搞得焦頭爛額，而今在他的心目中，盡快地打發(fā)涇原之師便成了他的當務之急。然而正是他的疏忽犯下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當冷冰冰的粗茶淡飯送到滿腔熱血的“勤王”部隊面前時，士兵們的情緒頓時跌入了低谷，萬余人馬竟然鴉雀無聲，臉上寫滿了憤怒和失望。恰在此時，王翃派人飛馬敦促涇原之師火速開赴前線。當然，前方戰(zhàn)事吃緊，王翃此舉本無可厚非。但是在不恰當?shù)臅r間發(fā)布了這么一個不恰當?shù)拿?，無疑便點燃了導火索。激憤的人群在厲聲怒罵中開始摔砸飯桶。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傳令使者端起了朝官的架子，聲嘶力竭地吼道：“反了你們！簡直狗膽包天！”殊不知正是這句話卻起到了火上澆油的作用。話音剛落，不知是誰領頭喊起來：“弟兄們，大內(nèi)府庫中有的是珠寶玉帛，不如殺進皇宮去，穿金戴銀衣錦還鄉(xiāng)！”如同堤壩決口一般，涇原的“勤王”之師以排山倒海之勢倒戈殺進了長安城。

第一個獲悉兵變消息的大太監(jiān)竇文場當時便有一種天塌地陷的感覺，三步并作兩步趕到含元殿稟報了這一噩耗。德宗皇帝正色看定姚令言，一副大惑不解的表情。姚令言被看得心里直發(fā)毛，緊蹙雙眉轉而盯準竇文場道：

“中使大人，這玩笑可萬萬開不得。即便你借他們幾個膽，令言手下的弟兄也決不至于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竇文場當然也不希望發(fā)生這樣的情況，立馬接口道：

“無風不起浪。眼下當務之急是防止小人趁隙作亂，還望姚將軍多多費心。”

姚令言扼腕道：

“陛下無須過慮，臣現(xiàn)在便前往視事，稍后必有佳音。陛下保重，臣告辭了。”

然而姚令言太過自信了。他剛出皇城不久便聽到?jīng)皼皞鱽淼男鷩蹋形吹竭_城東通化門，如蝗的箭矢便迎面飛來。他一面揮劍撥開矢雨，一邊大聲疾呼：

“弟兄們，稍安勿躁，弟兄們！此去東征殺敵立功，何愁榮華富貴！弟兄們，無端生變，必將招致殺身之禍。弟兄們，趕快掉轉兵器跟隨本帥東征！”

隊伍中有人大聲應道：

“大帥，時至今日，反也是死，上戰(zhàn)場也是當炮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興許還有一條生路。弟兄們，不如請大帥帶領咱們殺進宮去！”

姚令言勸退不成，反而身不由己地被亂兵裹挾著向皇城擁去。

姚令言的承諾不啻給皇帝吃了顆定心丸?？删驮诟]文場忐忑不安地寬慰他的主子之際，太監(jiān)霍仙鳴帶來了更為糟糕的消息：“涇原節(jié)度使姚令言兵變。亂軍正沖擊通化門。”

德宗猶在夢中，凄愴問道：

“涇原兵何故出爾反爾？所為究竟何事？”

霍仙鳴答道：

“涇原兵確為勤王而來，此類戍邊兵卒原本期望得到厚賞，怎奈京兆尹王翃處置不當，故以生變?！?/p>

德宗用力一拍龍椅扶手，喝道：

“將王翃押至軍前，斬首示眾以息眾怒！”

霍仙鳴搖搖頭，說道：

“陛下，王翃早已逃之夭夭不見蹤影。”

德宗啐了一口，施以緩兵之計：

“傳朕諭旨，即命內(nèi)使前往宣慰，每人賜帛兩匹?！?/p>

遺憾的是此舉如同負薪救火，霍仙鳴派去的使者被叛軍毫不猶豫地砍去了腦袋。

德宗聞報只以為涇原兵抱怨賞賜不夠豐厚，遂再次下令追加二十車金銀財寶。結果不言而喻：奉旨前往的太監(jiān)縱馬疾馳，面對叛軍剛來得及喊出“皇上圣諭——”，便被射落馬下。殺紅了眼的涇原兵其勢如開弓之箭，在震天的喊殺聲中向皇城逼近。

德宗不斷在內(nèi)心告誡自己“千萬要鎮(zhèn)定”，一面掃視著身邊的文武大臣。最后將目光落定在舒王李誼和翰林學士姜公輔身上。國難當頭，匹夫有責。李誼和姜公輔不等皇上發(fā)話便主動請纓前去向涇原叛軍曉以大義。事到如今，德宗仍抱有一絲幻想，一時還不能接受“勤王”之師突然反叛的事實。他抬起手臂，無可奈何地沖兩位大臣揮了揮。李誼和姜公輔遂奉詔退下。

然而二人很快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沿含元殿丹墀而下，穿過一條數(shù)百米長的甬道便是宮廷的正門丹鳳門。兩位宣慰大臣根本不可能傳達皇上的一片至誠至愛了。丹鳳門外的廣場上涇原叛軍亦已陳兵列陣，擺開了一副決一死戰(zhàn)的架勢。顯然，為君分憂的初衷就此化為泡影，二人急忙轉身返回朝堂向皇上作了如實報告。德宗皇帝聞言，鐵青著臉命令竇文場道：

“傳旨白志貞速調(diào)禁軍入宮平叛，拿下姚令言斬首示眾！”

竇文場與霍仙鳴面面相覷，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怒發(fā)沖冠的皇上。因為那位皇上寄予希望的禁衛(wèi)軍統(tǒng)帥早已不知了去向。

德宗的權威受到了極大的挑戰(zhàn)。迫在眉睫的情勢令他怒不可遏，聲音也隨之陰沉了許多：

“怎么還不下去？！”

（二）

竇、霍二人交換了一個眼神，終于鼓起勇氣道出了原委。

原來，自“安史之亂”后，從吸取教訓的角度出發(fā)，皇室便先后成立了左右羽林、龍武、神武、神策、神威十支御林軍，其中神策軍的裝備尤為優(yōu)良。然而唐玄宗卻開了一個壞頭。安祿山之流的居心叵測使他不再相信擁兵自重的藩鎮(zhèn)武裝，倒是放手將軍權交給了身邊的太監(jiān)。殊不知握有兵權的太監(jiān)也不是省油的燈。到了德宗的父親代宗李豫踐祚之時，當權的宦官亦已不把皇帝看在眼里了。最典型的例子是李輔國。這個太監(jiān)居然敢于聯(lián)手同為太監(jiān)的程元振率領禁軍深夜闖入宮中公然殺害了皇后張良娣，將德宗之父擁立為帝，從而首開了太監(jiān)弒主立君的先河。德宗的祖父——病榻上的肅宗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皇后死于非命卻無能為力——竟至驚恐而死。

政治斗爭在某種程度上有著交易的性質(zhì)。李輔國既然是“定策功臣”，代宗登基后自當投桃報李：尚父、司空、中書令，榮耀鋪天蓋地，安享起作為臣子的最高待遇。對于“黃袍加身”的代宗皇帝而言，乃父的生命已顯得輕如鴻毛了，重要的是可觸可摸的既得利益。倘若就此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格局保持下去，兩者之間也許會相安無事。但此時的李輔國雖然尚未到取帝位而代之的地步，卻也是利令智昏目空一切了，竟對代宗大言不慚地表示：皇上今后就在宮中享享清福吧，宮外的事老奴自會處分的。

這不分明是要架空自己么？代宗暗罵道：狗奴才，你是活得不耐煩了。不過，在耳濡目染的宮廷斗爭中成長起來的皇帝絲毫不動聲色，而是利用與李輔國勾心斗角的另一個大太監(jiān)程元振送了他的終。

俗話說，人心不足蛇吞象。李輔國死后的權力真空很快便由程元振所取代，其飛揚跋扈的做派較前者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但生性軟弱的唐代宗李豫沒有殺他，而是念及當初的“擁立”和翦滅李輔國的功勞，僅將其削官放逐了事。

處置完兩個專權的太監(jiān)后，代宗皇帝的日子過得仍舊不舒坦。因為還有一個更大的隱患隨時都可能爆發(fā)出來。那是一個叫魚朝恩的太監(jiān)。這可是一個不可小覷的等閑之輩。當年代宗尚在太子位上時，魚朝恩便官居禁衛(wèi)軍指揮。代宗即位，更是被封為“天下觀軍容宣慰處置使”。這是一個令人生畏的職務。他的職權是統(tǒng)率全國十個藩鎮(zhèn)的節(jié)度使，換句話說就是名義上的唐帝國兵馬大元帥。因之，剪除了李輔國和程元振兩顆定時炸彈，下一個目標便該輪到魚朝恩倒霉了。

鑒于上述故事，所以德宗李適繼位伊始便派心腹白志貞奪了宦官的權，執(zhí)掌神策軍的同時兼任京城招募使以擴大兵源。然而連年戰(zhàn)事，招募又談何容易？白志貞只得在京師內(nèi)拉一批販夫走卒權且充數(shù)。這是一個皆大歡喜的措施：禁軍花名冊顯示出的是兵強馬壯，市井商民則既可掛名領餉又不耽誤做生意掙錢，白志貞本人也得以向皇上交差固寵，何樂而不為？凡此種種，受益于白志貞的竇文場和霍仙鳴自是心知肚明。事到臨頭，罪過當然都在那個“有負圣恩”的白志貞身上，眼下的關鍵是以實際行動表現(xiàn)出自己對皇上的一片赤誠。竇、霍二人不為人察覺地相互點了點頭，躬身上前且勸且拽，硬是將六神無主的皇帝架上了龍輿。

大凡當上皇帝的人多少都有自負的弱點，區(qū)別只在于程度而已。倘若竇、霍二人不帶一點劫持性質(zhì)強迫皇帝出城的話，德宗此時沒準已成了階下之囚。長安城內(nèi)的現(xiàn)狀是，那個被部下“逼良為娼”的涇原節(jié)度使姚令言轉瞬間便由被動轉而為主動。就在他幾個時辰前還宣誓效忠的皇上流竄于亡命途中的當晚，他便從幕后走向前臺直奔領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朱泚的宰相府，不由分說地將朱泚擁進了代表帝國權威的含元殿。龍椅上德宗皇帝的余溫尚存，朱泚便在燭天的火把照耀下坐了上去。未幾便擎起了“大秦”旗號，稱起大秦皇帝來。

疲于奔命的德宗皇帝一行頂著凄風苦雨逃到了咸陽，愁眉苦臉地咽下幾口飯勉強充饑后，又心急火燎地奪城逃命。咸陽與長安近在咫尺，皇上不得不提心吊膽。再說，小小的咸陽也難以應酬皇家的大隊人馬?；⒙淦疥柕牡伦诨实墼谝股完庼驳难谧o下，人困馬乏地潛入了奉天（今陜西乾縣）。

唐帝國進入德宗朝時已處于四分五裂的邊緣。從表面上看“安史之亂”是其直接原因。尸橫遍野，血流成河，國庫耗盡，民不聊生。但是真正侵蝕帝國大廈的則一是宦官，二是藩鎮(zhèn)。安史之亂后，朝廷實行綏靖政策，幾乎沒有追究叛亂者的任何責任，甚而還對降將封官許愿以示籠絡，原本的叛臣搖身一變又成了朝廷的節(jié)度使，那些為戍邊和拱衛(wèi)京畿而設的藩鎮(zhèn)就此徹底變了味。分布全國的十個藩鎮(zhèn)中，最為強悍的是黃河以北的盧龍、成德、魏博、平盧，世稱“河朔四鎮(zhèn)”，其中半數(shù)以上節(jié)度使是安、史叛軍的舊部。

事實上，每一個藩鎮(zhèn)就是一個獨立王國：吏治、財賦、刑法、軍隊各自為政。朝廷只是名義上的中央政府，節(jié)度使才是藩鎮(zhèn)的實際統(tǒng)治者。為了子子孫孫的利益，“河朔四鎮(zhèn)”進而歃血盟誓，朝廷必須承認節(jié)度使世襲，否則便共同舉事；一鎮(zhèn)有難，三鎮(zhèn)援手，如有違盟，諸鎮(zhèn)共伐之。涇師之變的癥結其實就在這里：建中二年（781年）正月，成德節(jié)度使李寶臣去世；七月，平盧節(jié)度使李正己病故；兩藩鎮(zhèn)均上表朝廷，請求允準其子襲領父職。在藩鎮(zhèn)看來這本是順理成章的事。因為德宗的父親、前朝皇帝代宗便曾御批田承嗣之子田悅繼任魏博節(jié)度使，如今焉能壞了祖宗的章法？然而力圖革除“前弊”的德宗皇帝沒有任何商量余地，堅決果斷地拒絕了藩鎮(zhèn)的無理要求。于是叛亂也就順理成章地發(fā)生了。

涇原節(jié)度使姚令言便是在這一情況下前往平叛的。殊料卻事與愿違適得其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