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嘯
有關美國學者研究中國古代詩學的方法問題,應該涉及到包括中國古代詩歌研究、中西詩學比較和中西文學的總體碰撞方式等幾個方面。具體地說,一是對中國古代詩歌本身體式、語言、風格等研究的方法,二是將中國古代詩學與西方詩學作比較即中西詩學比較的方法,三是研究宏觀的西方理論與中國文學碰撞方式的方法。本文擬對這些方面,參照多家論著,作一番概括性的綜述。
一
先看研究中國古代詩歌的方法。
一般來說,這方面研究,乃是對詩人及其身世經(jīng)歷、詩歌產(chǎn)生的背景以及作品本身思想內(nèi)容與藝術表現(xiàn)形式作探討,在這方面,西方(美國)學者與中國學者研究方法的不同在于,中國學者往往著重于史實的考證、結合背景材料的分析,以及從鑒賞角度出發(fā)對作品作具體細膩的藝術剖析,而西方(美國)學者則會比較多地運用一些別開生面的西方理論將其具體運用在作品的解析上,體現(xiàn)了方法的多樣性,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例如,王靖獻在研究《詩經(jīng)》時,運用了西方學者的“套語理論”作解析,對《詩經(jīng)》作品及上古時代的一些文學現(xiàn)象說出了比較可信的結論,頗予人以啟示,所謂“套語理論”,即帕里一勞德理論,它是關于口頭詩歌創(chuàng)作的理論,系荷馬史詩研究學者米爾曼·帕里和艾伯特·勞德發(fā)現(xiàn)并創(chuàng)立,他們認為,遠古史詩(如《荷馬史詩》)并非一人所創(chuàng)作,而是經(jīng)過多人的口耳相傳,不斷加工而成,其中的一些做詩技巧、老套的詞語和對事件描述的結構套式,長期以來形成了相對固定的模式,由這些老套的詞語和事件結構的套式,幫助了后來吟唱的人們相繼形成了他們的口頭詩歌作品。依據(jù)這個理論,王靖獻在他的《鐘鼓集》中對中國上古時代的《詩經(jīng)》作品作了分析,他將《詩經(jīng)》中在同樣韻律條件下習慣用以表達某一特定基本思想的詞語,按“套語”劃分,共找出六類,將《詩經(jīng)》中重復出現(xiàn)的事件或描述性片斷,按“套式”劃分,也找出六類,然后分別把這兩個六類作了形式和內(nèi)涵上的分析,而后得出結論——按西方的定性分析標準,《詩經(jīng)》應該屬于口頭詩歌創(chuàng)作,因為其中套語占了總數(shù)的五分之一(這些套語,自然是王靖獻按西方的所謂套語標準摘出來的);《詩經(jīng)》毫無疑問與音樂有著密切的關系,因為它屬于口頭吟唱創(chuàng)作;由《詩經(jīng)》中的套語,可以看出中國詩歌從口頭創(chuàng)作逐步向書面創(chuàng)作的過渡過程,其標志是三百篇中,歌和詩已開始分流,而不是混為一流;運用套語可幫助我們后人確定《詩經(jīng)》作品的創(chuàng)作年代;一般的套式都有一個套語作起興,這與《詩經(jīng)》中賦比興的興很相似。由此,王靖獻讓讀者明了了一個事實:用“套語”和“套式”的理論來研究中國傳統(tǒng)詩歌,特別是早期口頭創(chuàng)作的詩歌,很有利于我們對其特征的認識把握,而且這種研究方法還可運用于對詩歌早期發(fā)生史的研究,有利于我們對早期詩歌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認識與了解(參見《二十世紀國外中國文學研究》,夏康達、王曉平著,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王靖獻的這一研究只是美國學者研究中國古代詩歌運用西方理論和方法的個案之一,類似的例子還不少。
運用詩歌的意象對中國古詩作鑒賞品析,也是美國學者研究中國古詩的方法之一。
對于詩歌中意象的形成、運用及其表現(xiàn),中國古代文論雖然也有論及,如早期的《易傳》和六朝劉勰的《文心雕龍》都曾有所述及,但都不甚全面,且其時也未能較普遍地用之于對詩歌的鑒賞。美國學者劉若愚分別在他的《中國詩歌藝術》和《北宋六大詞人》中對意象問題做了比較系統(tǒng)的闡述,他將中國詩詞作品中的意象表現(xiàn)分為多種,其中包括:其一,單純意象,乃藝術創(chuàng)作的一個基本步驟,其對象大多直接是大自然中的某一景物、景色或景象,有的則是詞人周圍的建筑或擺設等,以此作描述和起聯(lián)想作用,藉此可使讀者一窺詩人(詞人)審美情趣的焦點所在乃至他們藝術目光的深淺;其二,復合意象,這包含內(nèi)部與外部,內(nèi)部的兩種成分需要選擇搭配,必要時還須明志寄懷,例如色彩的對比,動態(tài)與靜態(tài)的分別等,而外部則與其他意象之間要呼應比照,形成比較意象,或感情本身的強烈對比,或感情與景物的高度融合,由此共同組成和諧的整體;其三,聯(lián)覺意象,又稱通感意象,指的是多種感覺互相溝通的心理現(xiàn)象,它們或通過幾種感官對一種感官所受的刺激做出反應,或一種感官受刺激時同時產(chǎn)生多種感覺,這實際上也是對創(chuàng)作和欣賞兩種不同藝術活動分別觀察的結果,當然,如果幾種感覺互相并置而無溝通現(xiàn)象,則這種意象不屬于聯(lián)覺意象:其四,俗套意象,所謂俗套,指丁些意象在詩作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令人有生膩之感,這便成了俗套,對這類俗套類的意象,詩(詞)人若能靈活地加以創(chuàng)造性加工翻新,便可以激發(fā)人們新的聯(lián)想,從而通過運用這些人們已習以為常的俗套意象,產(chǎn)生奇異的藝術效果和作用;其五,意象組合,這是讓單一的或復合的意象在一部作品中同時出現(xiàn),從而形成所謂的意象組合,其產(chǎn)生的效應,應該是并合意象,或稱為意象并置,這種意象并置,比一般的意象具有更佳的效果,它由兩個原來的意象因并置而產(chǎn)生第三個意象,這第三個意象完全不同于前兩個意象,而又與前兩個意象可以有著某種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從而引起讀者豐富的聯(lián)想,此即所謂意象疊加,它能產(chǎn)生強烈的美學效果,葉維廉認為這種美學效果的藝術表現(xiàn)力可以產(chǎn)生繪畫性、雕塑性和蒙太奇效果(參見《西方文論與中國文學》,周發(fā)祥著,江蘇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此外,也有學者對唐代邊塞詩運用原型意象作了解析,認為,原型意象本身,大凡指自然之物或人類自身的形象,如水(海洋、江河)、太陽(旭日、落日)、色彩(黑色、紅色、綠色)、球體(圓、卵)、女性(母親、情人)、荒漠、風等,詩歌作品中如將這些原型意象運用于邊塞詩中,其出現(xiàn)的具體景象或物象,會使詩篇產(chǎn)生特殊的效果,從而形成固定的情感色彩,使得詩篇具有了特殊的藝術張力,
運用新批評解析文學作品(尤其詩歌),是美國學者研究中國古詩的又一種方法。
所謂新批評,乃專指對作品內(nèi)在結構和內(nèi)在藝術價值作細微的探討,它不顧及作品的作者(包括其思想感情和身世經(jīng)歷)及其產(chǎn)生的時代或社會背景,認為作品本身是一個獨立的實體,而作家生平和時代背景等是外在的因素,外在因素不應該干擾內(nèi)在文本。故而,運用新批評方法,乃是強調(diào)要重視文學文本的本體形式,忽略甚而完全不顧與作品密切相關的作家的創(chuàng)作動機、思想情感、生平經(jīng)歷,以及時代或社會背景,它極力倡導文本的細讀,以此探索文本內(nèi)部的意象、措詞、結構等,從而完成對該作品價值的認識與評價,這種強調(diào)文學本體的新批評,其先驅是英國詩人兼批評家艾略特和批評家理查茲,到美國學者蘭色姆誕生《新批評》一書而正式得名流傳,并在美國風行。應該承認,新批評方法有其長處,也有其短處,其長處在于,對文學作品本身可以做實事求是的客觀評價和認識,而不受任何作品以外的任何因素的干擾,甚至對一些名家的名作,新批評的重點在對其語詞的評析和結構的解剖,這本身確極利于讀者客觀認識其特點和價值,而不會也不可能有先入為主的偏見,而且,這
種批評方式在其強調(diào)重視文本形式的同時,并不完全無視文本的內(nèi)容,只是誘導讀者擺脫常規(guī)的思路去發(fā)現(xiàn)作品的內(nèi)在意蘊,這對于人們客觀認識和評價作品的實際價值很有幫助。然而,它的短處也是顯而易見的,這就是它片面地強調(diào)了作品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和內(nèi)容本身,忽略甚至割斷了作品與作家、創(chuàng)作環(huán)境、社會背景之間的聯(lián)系,而后者其實對于讀者理解作品本身,解釋作品何以會產(chǎn)生,以及作者為何會運用某種藝術表現(xiàn)形式等,都很有參考意義和價值。當然,新批評的做法本身倡導了細膩讀解作品的方式,它提出的一些有助于理解作品的說法,雖不無偏頗,卻也有其一定的價值,如:“骨架”說和“肌質”說,這是視作品為一個有機體,把作品的思想內(nèi)容與藝術表現(xiàn)結合起來認識,對研究作品很有實際意義;“歧義”說,溝通了語義學和詩學,極利于對中國古詩的研究,因為中國古詩中存在著不少語詞的字面意義和聯(lián)想意義之間有差異,辨明這些差異,有助于對詩人藝術匠心的理解和認識;“悖論”說,強調(diào)對象雙方的似是而非或似非而是;“反諷”說,強調(diào)矛盾向相反方向的轉化,是一種動態(tài)的平衡;“張力”說,則是一種靜態(tài)的平衡,矛盾的雙方豐富了事物本身的內(nèi)含。對李白《玉階怨》一詩從結構主義角度作細致解剖,應該是比較典型的新批評方法的運用,它突破了我們中國學者一般解析古詩所用的先介紹時代背景、作者寫作動機,而后對詩篇內(nèi)容和藝術特點作鑒賞分析,而是將詩篇從整個框架結構和內(nèi)在聯(lián)系上解剖,由上而下、從外到內(nèi),再從內(nèi)到外、由下而上,以詩中的秋月作為中心意象,其他諸多意象均圍繞它展開,從而揭示詩篇“怨”的主題、主人公內(nèi)心復雜的情感表現(xiàn)以及嚴密的內(nèi)在結構,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
美國學者在闡釋中國古代詩歌時,運用在西方藝術領域中比較流行的一種風格——巴洛克風格,是其研究中國古詩的又一種方法。所謂巴洛克風格,在西方藝術領域乃代表一種背離傳統(tǒng)的風格,它是“古典形式的非古典式運用”,其表現(xiàn)特點是作品傾向于雕琢、怪誕、豪華與浮夸,它的出現(xiàn),標志了文藝復興的衰落。18世紀末,它開始運用于文學批評,到20世紀中期,美國學者韋勒克有關巴洛克概述的文章引起了西方(以美國為主)文學界的很大反響,由此,它也影響到了美國漢學界。劉若愚《中國詩歌藝術》一書開了文學研究移用巴洛克的先河,此后,傅樂山明確使用了這個術語,試圖從韓愈、孟郊的詩歌中辨析背離中國傳統(tǒng)的巴洛克風格。繼之,劉若愚在他的《李商隱詩歌》中專門從巴洛克角度闡述了這位中國唐代詩人,并對中晚唐詩歌運用巴洛克風格予以概括評論。與此同時,其他的美國漢學家也有結合中晚唐詩人及其詩歌而將其與巴洛克風格掛鉤的。這當中,比較典型的個案,應該是李商隱的《錦瑟》一詩,他們認為它體現(xiàn)了比較典型的巴洛克風格特色,即詩篇內(nèi)容含蓄曖昧,詩歌的語言表現(xiàn)形式為了強化效果而追求超俗甚至怪誕,給人晦澀難解的感覺,此即“千年難解《錦瑟》篇”之說,而這正是巴洛克風格典型的體現(xiàn)。對此,黃德偉的留美博士論文《巴洛克作為中晚唐詩歌的時代風格》作了深入闡釋。他認為,該詩體現(xiàn)巴洛克風格的地方有四個方面:其一,時間在詩中起了統(tǒng)一作用的因素,它被用作一種更為機變、更宜駕馭的時間結構因素;其二,反襯在詩中被有效地運用;其三,對習用的詩歌形式進行了開拓,且在必要時加以改進甚至扭曲,以求得詩句的鋪展符合人物思緒活動和思想的發(fā)展;其四,詩篇中創(chuàng)造了戲劇性的場面,并將其中的對立因素予以了化解;其五,詩篇巧妙地運用了奇喻(如錦瑟);其六,詩歌的語詞和句式有意與一般簡潔的詩歌相反,造成了反襯因素間的張力。應該說,在解析李商隱《錦瑟》一詩上,劉若愚和黃德偉都論述得很好,而黃德偉的論文似乎更具體細膩些。
在對中國古代詩學做研究時,一個從比較角度出發(fā)的研究方法,在美國漢學家中頗有些流行,這就是中西比較詩學。
中西比較詩學屬于比較文學的一個分支,著眼于對中國和西方的文學理論和批評(包括詩歌理論和批評)作比較對照,從中發(fā)現(xiàn)存在于兩者之間的共通規(guī)律和獨特特點。歸納起來,這樣的中西詩學比較有多種方法:其一,融合法,將中西兩種文學理論和批評觀點融合起來,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理論或觀點,這種新的理論或觀點,有時不僅適用于解析中國古詩,同時也適用于西方理論批評,此即所謂中西合璧:其二,抽繹法,從中西兩種文學作品中抽繹出共同適用的理論,以此建立起共同的詩學,這在當下尚不成熟,卻是美國學者正在努力之中的;其三,移植法,取用西方的文學理論整理或剖析中國的文學理論,簡稱為移西就中,這包括兩種類型——直接認同型和間接認同型,其前提必須是中西兩種理論具有相似的條件,否則難以移植(相對應的移中就西,即取用中國的文學理論整理或剖析西方的文學理論,可惜,在西方文論界,這類例子還較罕見);其四,類比法,將中西文論置于對等的地位上加以比較,無主次之分(如移植法的移何就何),它強調(diào)兩者之間的相同,同時也不排斥其相異,這個方法在美國漢學界運用較多;其五,對比法,雖也是將中西文論置于同等地位,但這個方法重在辨析相異,同時也考察異中之同;其六,溯源法,屬于影響研究的一種,從接受者的角度追溯外來影響的淵源,這比較多的是在研究考察中國近代的文學家或文學理論方面,探討其受西方文學和文學理論的影響之淵源(參見《國外中國古典文論研究》,王曉平、周發(fā)祥、李逸津著,江蘇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還有不少美國學者,將中西詩學的不同表現(xiàn)形式或文類差異,作比較對照,從中探討兩種文學和文學理論的同中之異和異中之同。
在美國學者研究中國古代詩學的過程中,一個明顯而又突出的現(xiàn)象是,中西雙方首先要遇到文學和文學理論的碰撞,因為這是兩種不同的文化——異質文化之間的碰撞,這時,它們之間可能會有哪些碰撞的方式,或者說,這樣的碰撞可能會有哪些類型的表現(xiàn)?回答是:首先,有西方學者依據(jù)或借用中國文學作品中的素材作為建立其理論基石的方式,比較典型的,如費諾羅薩依據(jù)漢字創(chuàng)立漢字詩學,雖不無牽強附會,卻也有其獨到之處;其次,根據(jù)中國文學的材料修正西方的文學理論,以顯示中西碰撞的活力,如王靖獻結合《詩經(jīng)》的例子修正了帕里一勞德的口頭創(chuàng)作理論,即是一例;再次,兼用中西兩種理論和方法,使其既適用于中國文學的特殊性,也適合西方的文學理論,或者說,這是用中國的文學理論來彌補西方文學理論的不足,這方面例子雖不多,卻也多少能說明問題;最后,也有直接將西方理論原封不動地照搬,用以解析中國的文學和文學理論的,當然,這類例子很少,只是偶有所見。總之,中國的文學和理論與西方理論相碰撞的方式,歸納起來總體上可分為兩類——中為西用和移西就中,其中中為西用,指西方學者以中國文學的材料來建立其理論,它或用于西方文學中,或兼用于中國和西方的文學及文學理論;而移西就中,則包括修正型、兼用型、套用型三類,一如上述;可以說,這兩類大致上包括了中西文學和文學理論碰撞的基本方式??梢哉f,以上這些碰撞的方式,雖然屬于宏觀上的中西比較,但實際上也是美國學者研究中國古代詩學具體方法之表現(xiàn)。
總之,美國學者研究中國古代詩學,在方法方面可謂多種多樣,周發(fā)祥《西方文論與中國文學》一書第二編中,對此歸納了十多種,包括漢字詩學、語言學研究、意象研究、新批評研究、巴洛克風格研究、口頭創(chuàng)作研究、原型批評、結構主義研究、文類學研究、敘事學研究、比較文學研究,以及心理學、符號學、主題學、統(tǒng)計風格學等等,筆者以為,擇其要而言,上文所列舉的幾類內(nèi)容應該屬于美國學者研究中國古代詩學的主要方法,特綜述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