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立

1927年的一個夏夜，朱自清先生為排遣心中的“不寧靜”，獨自漫步在清華園的月下荷塘邊。把“淡淡的喜悅”和“隱隱的哀愁”融入優(yōu)美的景物中，由此誕生的《荷塘月色》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名篇，也一直作為中學語文教科書選用的范文。這篇文章有兩個重要組成部分，一是描寫荷塘月色的景象，二是回憶江南采蓮的舊俗。第一部分為“美文”當之無愧，但“憶江南”中的內(nèi)容，尤其是兩段古詩文的引用是否和文章的整體主題、風格一致呢？這恐怕有不少教師、學者還在爭論中。

對“憶江南”部分的解讀值得商榷的有以下三種：

一、“思鄉(xiāng)”說。朱自清在揚州度過了童年時期和少年時期，一共13年的時間。古城秀麗的自然風光和深厚的文化底蘊，對他的性情品格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1920年起朱自清輾轉江浙一帶教學，并結識了俞平伯、葉圣陶等有識之士。直至1925年移居北京，到清華大學任教。

朱自清可謂是真真正正的“江南人”。生在江蘇，長在揚州，也曾在江浙一帶工作，對“江南”有著不可解的情結。作者在文中回憶江南采蓮的舊俗，是表達了對家鄉(xiāng)、親人、朋友和過去生活的依戀之情。也正因為現(xiàn)實生活讓他覺得“不寧靜”，找不到出路，所以他要回到自己心靈的避風港去尋求一點安慰。

我不太贊同這種說法，情理上說得通，但沒有從文本本身去分析?！皯浗稀辈糠种凶钪匾膬?nèi)容就是引用了《采蓮賦》和《西洲曲》，都是以情愛為主題的詩歌，與“思鄉(xiāng)”沒有直接關系。在這兩首詩歌之后才出現(xiàn)了這樣的一句：“這令我到底惦著江南了?！庇纱丝梢?，《采蓮賦》和《西洲曲》的引用是因上文的“荷花”而發(fā)，并不因“江南”而發(fā)。雖后明顯延伸至“江南”故鄉(xiāng)，但文章也已接近尾聲，沒有展開。如僅僅因為提到“江南”而套上“思鄉(xiāng)”的帽子未免牽強。

二、“向往”說。眼前的荷塘雖然使作者獲得了暫時的寧靜，但并不能使作者超然，短暫的寧靜很快被蟬聲、蛙聲所擾亂，而在《采蓮賦》和《西洲曲》里所描繪的自由浪漫生活才是作者的最終向往。南朝的荷塘中，沒有戰(zhàn)爭的傷痛，沒有世俗的紛擾，少男少女們在這里盡情地展現(xiàn)著自己的青春風華?；孟刖褪菍ΜF(xiàn)實的不滿足，作者是以南朝不受禮教約束的自由生活來反襯現(xiàn)世生活的不自由。這種說法顯然更容易讓人認同，比上一種說法更有說服力。但這是否意味著《采蓮賦》和《西洲曲》就是作者表現(xiàn)此主題的最佳選擇呢？針對這個問題我將在下文中闡述自己的觀點。

三、還有一些研究文章把作者“憶江南”的心理活動指向了此段時間內(nèi)一些具體的生活事件，比如思念革命戰(zhàn)友、父子、夫妻失和等等。我認為即使沒有相關時代背景的資料也絲毫不會影響我們對這篇文章的理解。這些具體的生活事件只能作為文章的背景參考，而不能成為某種心緒的具體指向。人的感情復雜多變，而生活對人是一個整體綜合的影響，不應該拘泥于某件事。尤其不應被1927年的時代背景所約束。再說文章并沒有涉及任何具體的生活背景，我們也沒有必要一定要對號入座，就以普通人的角度去體會文章的思想內(nèi)涵，這會引發(fā)更多人的共鳴，使文章獲得更多后世人的認可。相反，這些“不確定”性一旦被圈定，不但約束了讀者的想象力，而且會使文章的藝術魅力大打折扣。

以上三種論點都完滿地解讀“憶江南”部分在全文的價值和地位?？赡苁菍γ颐鞯倪^份信賴使我們不容易去質(zhì)疑它們，但名作中是否也會存在不完美的地方？我認為縱觀全文，“憶江南”部分的內(nèi)容確實與上文有不和諧的兩處：

第一，思想內(nèi)核的不和諧。

文章前六段的內(nèi)容雖是以寫景為主，但景是明線，情是暗線。聯(lián)系文章前后呼應的段落，可看到作者清晰的心理活動線路，“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然后“帶上門出去”，一個人漫步在月下荷塘邊，荷塘的美景令作者的心靈得到了充分的釋放?！鞍滋炖镆欢ㄒ龅氖拢欢ㄒf的話，現(xiàn)在都可以不理?！倍暗南矏偂辈]有維持很久，作者的心緒最后還是歸于落寞，在對江南生活的懷想中，不知不覺又回到了自己的家門前。文章的開頭和結尾出現(xiàn)的“家門”、“妻”這些指向現(xiàn)實生活的具體意象，說明了作者始終不能逃離現(xiàn)實生活的桎梏，繞了一個圓圈后，生活還是回到了起點。

荷塘月色下的時光雖然短暫卻是自由的，作者在光影中任由思想飛翔，這仿佛是一個精神上的“世外桃源”。主體文段中，作者通過描寫月下荷塘的景色來排遣自己“不寧靜”的心緒，表現(xiàn)了對自由寧靜生活的追求。可見，文章的前一大部分思想內(nèi)核的關鍵詞應為“追求自由”。

“憶江南”部分，作者引用的《采蓮賦》和《西洲曲》所描述的情景顯然和“追求自由”有差距?！恫缮徺x》具體寫的是春末夏初的美好時節(jié)，俊男美女乘著小舟雙雙采蓮，眉目傳情、戲水逗樂的情景?！段髦耷穭t是表現(xiàn)采蓮少女對戀人綿綿的情思。無論是帝王富麗雕飾的歌賦還是清新含蓄的民歌，兩首詩歌的共同主題都是“愛情”，而不是“自由”。

很多學者認為這里應是通過對比、反襯來表情達意的，然而《采蓮賦》中采蓮一事中除“自由”外還含著“艷情”的意思，它和苦悶憂郁的現(xiàn)實生活若構成對比，文本的內(nèi)涵又該作何理解呢？作者指的“無福消受”中的“?！庇质鞘裁础案！蹦?？這恐怕要引發(fā)歧義了?！睹廊嘶脡舻闹脫Q變形——〈荷塘月色〉的精神分析》(《文學評論》2004年第2期，后又轉載于《名作欣賞》2004年第12期)中所持的觀點就是“在朱自清的潛意識中，荷花就是他美人愛欲的象征”，“采蓮是一種野合風俗儀式。”這不得不說明顯是受到了《采蓮賦》中的“艷情”色彩的影響。

后一首引用的《西洲曲》更是尋不著“自由”的蹤影，在“蓮”和“憐”的雙關暗示中，展現(xiàn)了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隱秘的內(nèi)心世界。詩歌中的少女只述“相思”而與“自由”無關。

可見，《采蓮賦》和《西洲曲》的選用，只符合了形式上的和諧，都有“蓮”的外殼，但深層次的主題和思想內(nèi)核并不十分契合。

第二，情感格調(diào)不和諧?！逗商猎律分粤鱾鲝V泛，有如此高的文學地位，我想和文章優(yōu)雅高潔的情感格調(diào)是分不開的。

在前六段中，這種格調(diào)的體現(xiàn)十分集中和統(tǒng)一。從作者的遣詞造句中就可以獲得具體的感受，潔白的荷花在淡淡月光的映照下，閃動著柔美的光芒。荷花與田田的荷葉、脈脈的流水、似有似無的荷香等相得益彰，共同構造了一幅如詩如畫的月下荷塘美景。荷塘的一切顯得那么寧靜優(yōu)雅，沒有一絲世俗的煙塵味，令讀者深深地陶醉其中。作者表現(xiàn)的情感也是含蓄而清淡的，哀愁是“隱隱的”，喜悅也是“淡淡的”?！吧彙毙蜗蟮乃茉焐弦渤幸u了中國傳統(tǒng)古典文化中“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潔精神特質(zhì)，很容易得到中國讀者的認同和欣賞。

但《采蓮賦》里所展現(xiàn)的情感格調(diào)則與之形成了較大的反差。少男少女是唱著“艷歌”去的，作者也說這是一個“風流”、“熱鬧”的季節(jié)?？∧忻琅诨ハ啾硎緪垡獾臅r候，是十分大膽并充滿挑逗意味的，全無含蓄淳樸之美感，相反顯得輕浮艷麗。要表現(xiàn)“無羈絆的自由”難道非得要如此旖旎、艷俗的內(nèi)容嗎？尤其這“妖童媛女”的風流韻事出現(xiàn)在中學課本里確實是有些不合事宜。

這兩部分的情感格調(diào)可謂一淡一濃、一雅一俗，一冷一熱，并不能相映成趣，反而打破了文章前面形成的高潔淡雅的情趣，降低了文章的格調(diào)。

綜上所述，“憶江南”部分可算是《荷塘月色》中的一個遺憾，但是瑕不掩瑜，美文的魅力還是穿透了時空成為了我們寶貴的財富?！皯浗稀辈糠峙c上文的不和諧，對文章整體性有一定的影響。中學語文課本刪節(jié)的做法，我認為還是恰當?shù)摹?/p>

主要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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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立，廣東省對外貿(mào)易職業(yè)技術學校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