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德北微型小說兩題

【作者簡介】于德北,1965年10月出生于吉林省德惠縣。1984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迄今為止,在《小說選刊》《小說界》《作家》《北京文學》《詩刊》《散文》等百余家報刊發(fā)表文學作品三百多萬字。出版有小小說集、微型小說集《秋夜》《杭州路十號》《青春比鳥自由》《美麗的夢》,長篇小說《零點開始》,長篇童話《綠色和平城堡》,長篇隨筆《我和端端》等。曾獲得冰心兒童圖書獎等獎項。有作品被譯介到日本、俄羅斯等國家。

夢

蒲松齡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香椿樹下睡著了,這一睡竟又在做夢——一個素衣女子,背對著自己,正在低聲哭泣。

蒲松齡問:“姑娘從何而來?為何哭泣?”

那女子并未轉(zhuǎn)過身來,略略平復自己,答道:“我乃東園一花妖,身將蒙污,特請先生相救?！?/p>

蒲松齡再問,悉知事情原委。

花妖名叫嫣紅,乃牡丹修煉而成,因有河南劉生借讀園中,日論夜誦,十分勤勉,心生愛慕之情。微風習習,春月殷殷,把持不住,幻化相見。劉生先驚后喜,惴惴而授,誓與百年,不相分離。

前日,劉生往城中好友胡生家借貸,欲還鄉(xiāng)探親。胡生設宴,二人酣飲,大醉。語中言及嫣紅,頗有不舍。胡生性昵,重金求讓。劉生糊涂,睹金棄信,竟連夜回河南了。

蒲松齡大怒,問:“我如何能幫你?”

那女子說,今日胡生即將移她過府,途中必經(jīng)青石橋,囑蒲松齡在橋上等候,待胡生經(jīng)過時,她自有安排。

說完,微微側(cè)身,向蒲松齡施禮。

蒲松齡還想問及細節(jié),嫣紅已飄然而去。

蒲松齡一急,叫道:“姑娘,姑娘?！?/p>

這一叫,竟把自己叫醒了。

醒了,卻還是在香椿樹下——夢中夢醒了,人依然在夢中。

蒲松齡知道自己在做夢,但伸手摸摸那女子坐過的地方,似乎還有一點溫熱。

他急忙站起身,往青石橋趕去。

青石橋離家五里路,不遠也不近,待蒲松齡趕到時,額頭與后背已經(jīng)微汗。青石橋上人來人往,十分熱鬧,蒲松齡正要找一個人詢問,遠處忽然傳來吹打之聲。

胡生騎著馬來了。

胡生走上橋頭,蒲松齡正往前擠,胡生一眼見到他,竟高興得拍起手來。他下了馬,一把抓住蒲松齡的胳膊,不住聲地嘆道:“奇緣,奇緣,今日我納花為妾,半途竟遇先生,天賜妙筆,百世流芳。”

蒲松齡想掙脫間,竟見嫣紅微微點頭。

他下意識地笑笑。

胡生說:“相約不如巧遇,敬請先生到府上一聚?！?/p>

蒲松齡不再拒絕,翻身上了胡仆牽來的馬,隨人流去往胡府。

胡府上下,張燈結(jié)彩,士紳商賈,游走如云。爆竹響處,花轎已至,轎簾打開,一盆素雅的牡丹花被抬進正堂。

人花結(jié)親,世所未見,胡生風流,眾口稱嘆。

席間,胡生眉飛色舞,把自己如得遇嫣紅的事講述一遍,眾人正嘖嘖議論時,他又命人捧出一匣金子,置于蒲松齡面前。

蒲松齡不解其意。

胡生道:“我與小妾之事,請先生代為編撰,錄入文集,以傳萬代?！?/p>

眾人這才注意到蒲松齡,一時間,堂上堂下,鴉雀無聲。

蒲松齡看了看胡生,看了看金子,又看了看那株牡丹花,慢慢地站起身,說:“小可不才,難當此任,我即愛鬼,非鬼不言,何況人不如鬼也?！?/p>

一言即罷,拂袖而去。

正行走間,忽覺懷中盈盈,而堂上的那盆牡丹花已經(jīng)枯萎。

……

一夢醒來,東方既白,蒲松齡推窗向外望去,他種的那一圃牡丹花全開了。

歧 途

羊是曹操送的,但關(guān)羽走的時候并沒有帶它。

這只羊渾身炭黑,只有四個蹄子是雪白的,于是有了名字,叫:烏錐羊。也叫:雪中送炭。

起初,關(guān)羽封金掛印,收拾行囊,羊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后來,關(guān)羽護著甘、糜二位夫人遠去,曹操帶著左右趕來,捶胸頓足大呼小叫一番之后,羊明白了,自己被關(guān)羽拋棄了。

關(guān)羽是天下聞名的義氣之士,他怎么會丟下自己不管呢?

羊決定去找他。

這一日,羊來到一個叫東嶺關(guān)的地方,恰遇一只狼攔著去路。

狼問它:“你欲何往?”

羊自豪地說:“我欲往河北尋找關(guān)將軍?！?/p>

狼說:“關(guān)將軍已離去多日,你恐怕尋不到他?！?/p>

“尋到尋不到,也要等去了才知道?！?/p>

狼笑了,說:“如此說來,你也是一個講義氣的羊了,不如這樣,你周濟一下我,我家中的幾個孩子都餓著肚皮呢。”

羊聽了狼的話,十分懼怕,但臉色并無變化。

羊說:“我乃關(guān)將軍之羊,豈能怕你?！闭f罷,抬頭向狼的身后望去,欣喜地叫道:“你還說尋不到關(guān)將軍,那不是關(guān)將軍來了嗎?”

狼一聽,急忙回頭看,羊趁機沖過去,一下把狼頂了一個大跟頭。

羊跑了,心里很愜意。

羊一路跑到汜水關(guān),向一個屠戶打聽關(guān)羽的去向。

屠戶眼珠一轉(zhuǎn),說:“如此說來,你是關(guān)羽將軍的羊了?”

羊說:“正是?！?/p>

“快請家里坐,讓我好生招待你一番?！?/p>

羊輕信了他的話,隨他一起往家里去了。

在屠戶的家中,羊受到了禮遇,屠夫和他的妻子給它上了一杯清水和一盤綠豆,還為他詳細解說了關(guān)羽的行進路線。

屠夫說:“你走了這許多日,一定累了,今夜就在我家暫住一宿,明天一早送你上路?！?/p>

屠夫說“上路”的時候,眼睛里邊有一絲冷冷的殺氣。

羊偷眼向四下看看,發(fā)現(xiàn)窗外有人影閃動,知道事情不好,就借口去后院廁所,瞧瞧左右無人,從柵欄的空隙走脫了。

羊一路走得驚險,心里只想早一點見到關(guān)羽。

它只顧著趕路,不料在一座土山之下,失足落入陷阱。上邊一陣吵嚷,數(shù)把撓鉤伸下來,七手八腳把它搭了上去。

羊定睛一看,為首的是一只白色母羊,正眼泛桃花地看著自己。

這母羊原本在農(nóng)舍居住,因嫌主人性格粗暴,憤而反抗,離家出走,在這山上聚眾而居。

母羊把烏錐羊引到一邊,嬌羞地對它說:“我早知你的大名,不如留在山上做一對夫妻。”

羊有了一些經(jīng)歷,覺得自己身上的義氣重了,說話也硬朗起來。

它說:“我一心追隨關(guān)公,怎能留在此處偷歡?！?/p>

母羊反駁:“大丈夫左拼右殺,不過是為了安居樂業(yè),如今我可以給你一切,你又何必一再推脫?”

羊挺了挺胸脯說:“恕我愚鈍?！?/p>

這母羊感動于它有情有義,竟不為難,十八里相送,灑淚而別。

母羊看著它的背影,輕聲說:“希望君可以歸來。”

羊聽了這話,腳步停了一下,但還是走了。

又一陣急走,羊終于過了黃河。

過了黃河,滂沱大雨就追了上來,羊努力瞇起眼睛,向雨幕中觀看,只見前邊不遠處停著一哨人馬,為首一人正是關(guān)羽。

羊大喜,一路奔去。

再說關(guān)羽帶著甘、糜二位夫人,千里走單騎,過五關(guān)斬六將,方脫離危險,又遇雨阻路,行裝盡濕,炊飲皆斷。正無計可施時,看見曹操送的羊趕來,不由欣喜過望,捉刀催馬,大叫一聲:“真乃‘雪中送炭也!”

手起刀落,羊還未叫一聲,頭已經(jīng)流落到一邊去了。

責任編輯 石華鵬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