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15路車

簡 默

像這個城市的其他路車一樣,從早到晚,K15路埋頭拼命追趕著時光和速度。

我固執(zhí)地相信,K15路的前身是一條蛇。那時它的肚皮貼緊溫暖的泥土,尾梢有節(jié)奏地快樂甩動,頭頂是綠油油的麥子與玉米,往上是藍(lán)瑩瑩的天與亮晶晶的星星。它吃田鼠,也捕食青蛙,追隨著莊稼一茬又一茬的播種和收獲,蛻下了一層又一層的皮,那是一種生命的歡愉與再生。偶爾與扛鋤的農(nóng)夫邂逅,彼此對視一眼,卻互不相擾,演繹著古老寧靜的農(nóng)業(yè)寓言。

但一條叫光明大道的一級水泥公路像一柄鋒利的刀刃,給鄉(xiāng)村開膛破肚,手無寸鐵的鄉(xiāng)村無可奈何任人宰割,成片成片的麥子與玉米被鋼鐵的洪流齊刷刷地推倒,被席卷著一哄驅(qū)逐出了我們視野,它們正在養(yǎng)育和已經(jīng)喂大的孩子,——我的那些農(nóng)人兄弟,守著巨大的留白欲哭無淚,他們的最后一滴淚水早已滲透和滋潤了龜裂的莊稼,沿路不斷有塔吊站起又倒下,不斷有圍墻包圍又撤退,不斷有“爛尾樓”矗立如永遠(yuǎn)不能愈合的傷口。分貝取代了蛙鳴,紅綠燈代替了麥秸垛上升起的紅月亮,斑馬線絆倒了試圖橫穿馬路的羊群和它們的主人。

通車那一天,柔軟的蛇搖身變成了堅硬的客車。這聽上去有些荒誕,但事實就是如此。K15路從A城的長途汽車站出發(fā),載滿了欲望、喧嘩、騷動與腳步,穿過解放路,駛上光明大道,一路滑行向前,不停地開門與關(guān)門,上人與下人,拐向泰山路與黃河路,最終?？吭贐城火車站前的廣場上。然后從B城火車站前的廣場出發(fā),載滿了欲望、喧嘩、騷動與腳步,穿過黃河路與泰山路,駛上光明大道,一路滑行向前,不停地開門與關(guān)門,上人與下人,拐向解放路,最終頭也不回地進(jìn)入A城的長途汽車站。我如此不厭其煩地描述K15路的行車路線與狀態(tài),是因為每天它都這樣掐著一成不變的時間,跑著一成不變的線路,進(jìn)行著一成不變的運動,刻板守舊得像活在中世紀(jì)。它數(shù)量上的反復(fù)累加,從東到西,又從西到東,像一根線索密切串起了兩個城市。從這個意義上說,它又像一架天平,兩個城市是兩只托盤,將往與返同等重量的路程與時間各自放上去,生活四平八穩(wěn)不起波瀾。

在車上。統(tǒng)一穿著天藍(lán)色工裝的售票員,一律是年輕女性,手持票夾從前頭走到后尾,用一張又窄又小的紙換得我們一張又寬又大的紙,她們都有著過目不忘的好記性,像放羊倌清點自己的羊群一樣,一只都不能少。正前方懸掛著液晶電視,滾動播放著廣告和歌曲、小品、大片,坐在座位上抬頭就能看到,這感覺像在一個流動開放的電影院中,卻無需對號入座。雪白的椅套上印著鮮紅的專治性病廣告,什么“滴蟲”、“流膿”、“淋病”、“糜爛”等等,樣樣包治痊愈。這些糾纏不清的文字痛苦淋漓,抬頭低頭都能看到,仰在椅背可以親密接觸。我想到了那些貼滿電線桿的同樣廣告,它們冰冷單薄,永遠(yuǎn)不會抬腿走路,不等落上輕如塵土的目光,馬上又被新的廣告蓋住了。這次換了一則嚇人的:黑車槍支迷藥,驗貨付款。

羊群上路。它們完全是下意識的,不自覺的,走著走著就上了光明大道。這時不是放羊老漢的鞭子在指揮它們,而是它們心照不宣地團(tuán)結(jié)起來,牽著老漢的鼻子在走。老漢揮鞭驅(qū)趕它們,張口咒罵它們,它們卻一動不動,因此隨便聽任它們了。它們埋頭尋找曾經(jīng)熟悉的草地,曾經(jīng)熟悉的氣息,曾經(jīng)熟悉的味道,幻想趁主人不注意,飛快地啃一穗矮小的玉米,哪怕是在記憶深處被某個柳樹橛子絆上一跤,幸福地跌跌撞撞,咩咩地將這種幸福像水一樣傳遞給同伴,但它們失望了,迷路了,一下子全像找不到母親的羔羊,沉默地站在路上,抬蹄狠狠地踢著堅硬的水泥地,“咚咚”的聲音像敲響了鼓點,柴油和汽油混合彌漫的味道嗆得它們打著噴嚏,不遠(yuǎn)處一會兒紅一會兒綠眨巴變幻的“眼睛”讓它們不踏實,頻繁咔嚓著拍照限速的閃電刺瞎了它們的方向。這個充斥人的塵世真會隱藏和迷惑它們,咋將過去的一切藏掖得那么好?讓它們什么都尋找不回來了。它們在路上想得出了神,K15路賣力地鳴著喇叭,沉悶散漫的聲浪借助擴(kuò)音器放大成了分貝,試圖沖散它們,它們置之不理,巋然不動,才不管他呢,誰叫他們侵占了它們的領(lǐng)地。車與群羊?qū)χ胖?直到它們認(rèn)為捉弄夠了車,才邁著優(yōu)雅的步子,悠閑地踱到了路邊,那兒有一溜兒各種適宜人居的樓盤廣告,每一塊仰面站起,都有曾經(jīng)熟悉的草地那么大。它們聚攏在廣告牌前,抬頭對著上面鮮艷欲滴的藍(lán)天、白云與草地,神往與懷想,表情癡迷失蹄跌入了回憶。那一刻,它們想到的一定是草原。低頭它們啃噬著蹄底漏網(wǎng)的蒼耳,渾身是刺的蒼耳像個微型魚雷,嚼在口中被引爆了,炸得它們?nèi)彳浀纳囝^疼痛,嘴角冒出了血沫,眼底漾出了淚水。

我站起來比羊群高,比它們看得遠(yuǎn),但我的目光卻被層層疊疊的樓房阻隔住了。站在光明大道兩側(cè),我看不到真實裸露的土地,看不到隨風(fēng)舞蹈的麥子,也看不到濃陰覆蓋下的墳?zāi)?。只有一個個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的鋼筋混凝土的盒子,氣勢洶洶地,從四面向我反撲、傾斜與擠壓,我的喉嚨被卡緊了正在慢慢地窒息。面對這一切,我的書寫充滿了焦慮,我的文字騷動著浮躁,我像倏忽飄蕩過原野的一陣風(fēng),沒有根也沒有方向。坐在以屏保命名的虛擬鄉(xiāng)村前進(jìn)行著虛偽而矯情的唯美書寫,我不能不承認(rèn)自己罪孽深重,背負(fù)著道德和情感的雙重枷鎖。我困惑,我迷惘,精神失落陷入了泥淖,思想進(jìn)入了“亞健康”。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很可憐,活得不如一只羊,是因為羊們對逝去的一切保持著疼痛。是疼痛,讓它們警覺,讓它們留戀,也讓它們清醒。而我面對被各種亂花迷眼的“建設(shè)”和“新”的名義折騰得死去活來的鄉(xiāng)村,敏感正在麻木,疼痛正在喪失,憤怒正在消弭,我無所適從毫無重量,仿佛雪花消失于雪花中。

一些人走在故鄉(xiāng)的明月中,另一些人走在異鄉(xiāng)的孤獨里,K15路也不例外。他們上車買票,報出一個個沾滿泥土芬芳的名字,它們是一個個村莊,曾經(jīng)將發(fā)達(dá)頑強(qiáng)的根系牢牢地扎進(jìn)泥土中,接續(xù)生生不息的農(nóng)事香火,養(yǎng)育了一代又一代人,沒有誰懷疑它們的存在意義與現(xiàn)實價值。但現(xiàn)在,它們正被連根拔起,一個個村莊消失了,一群群人遷徙了,僅留下了無數(shù)鋼筋混凝土的鳥窩。若干年后,他們記得的一個個名字,剝落了泥土和根系,將成為城鎮(zhèn)崛起中殘存的記憶,最后的牧歌。

K15路仍舊奔跑在光明大道上,絲毫沒有慢的跡象,更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有人大概嫌它跑得不夠快,沖著它背后一遍遍地喊:兔子快跑,兔子快跑!

但它的前身的的確確是一條蛇。